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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鹰之坠,第5小节

小说: 2025-11-08 20:57 5hhhhh 6470 ℃

终章:尸骸的凯旋

在苏雷纳取得全胜的那一天,她便立刻派出了数名信使骑着快马出发,有的前往泰西封向那里的居民传递大军即将凯旋的快报,有的则奔赴亚美尼亚,向帕提亚的万王之王:奥罗德斯二世献上捷报。

过了不久,快马加鞭的信使来到了亚美尼亚的王都,并在异国的王都中觐见了奥罗德斯二世。此时这位波斯的万王之王不仅兵不血刃就逼迫亚美尼亚国王放弃了对罗马的支持,还让自己心爱的长女同国王的妹妹达成了联姻,建立了稳固的政治联盟,并在她的提议下于王宫内为两位高贵的新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和庆祝活动。

因此当信使来到万王之王的面前时,她似乎心情正好,[[rb:正躺在轻纱帐后舒适的垫子上欣赏着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名剧目 > 酒神的女祭司们]]。然而,随着信使向她传达了卡莱前线得胜的消息时,信使不安地察觉到,万王之王长久地沉默了数分钟,随后才发出了一声不悦的低哼——这不是一个好的迹象。

“喔……苏雷纳挺能干的啊,竟然没有我的指挥,就击败了数量众多的罗马人……我本以为她只能牵制一下敌军呢。” 轻纱帐后,不见面容的万王之王说道。

“是,全赖陛下的荣光和光明大神的庇护,我军才能击败罗马人……”

“多余的奉承就少说吧。”奥罗德斯二世不耐烦地打断了信使的溢美之辞。“克拉苏呢?那家伙又如何了?”

“克拉苏母女二人均已死于我军之手,遗体已经被处理完毕。将军准备将她们连同此次作战的其他珍贵猎获一同献给陛下您,作为卡莱大胜的贺礼。”

“好,苏雷纳还是懂规矩的,知道什么该呈给我,什么该她留着。”万王之王冷笑着说道。“没有其他事要汇报的话,你退下去领赏吧。记得告诉苏雷纳,我即日便启程返回泰西封。”

“是……”信使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随后退了出去。在她的身后,音乐依然在弹奏,舞台依旧在表演,但万王之王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数天后,在奥罗德斯二世到达泰西封的翌日,苏雷纳率军到来的消息也传到了王都。在泰西封百姓们的注视下,容貌秀美的女将骑着骏马率先进入城门,她微笑着向人们挥手致意,接受着市民们的欢呼和鲜花。在苏雷纳身后的,先是跟随她参与卡莱之战的诸将,然后是那些杀敌众多的英勇士兵。为了这一场凯旋,她们都事先精心搭理了自己的盔甲和武器,把它们擦得锃亮,神采飞扬地从市民手中接过花束、美食、佳酿——还有美貌姑娘们的热吻。

“嘿,看呐!”突然,在士兵队伍的最末尾,另一样东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原来,在末端还有一支队伍正准备走进城门,但不知为何,却隐隐约约能看到罗马人的鹰旗。好奇的市民们纷纷扭头看向队伍末端走来的这一支队伍,随后便爆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大笑:原来,那支最末尾的队伍正是卡莱战役中被帕提亚人猎获的“战利品”们组成的。队伍里除了那些被拿来示众的还活着的俘虏,还有几个则被拉出来做旗手,高举着昔日象征着荣耀的鹰旗,向民众展现苏雷纳所缴获的这一珍贵战利品;更有一些活着的将领和军官被塞进了笼子里,由马车运送,等着献给贵族们。至于那些战死女兵们的尸体,她们则会由装着冰块密不透风的马车从另一端入城直达皇宫,将那些成色最好的猎物献给王族与达官贵绅们“享用”——毕竟,死亡的气息还是和庆典的氛围格格不入的。

而在这支队伍最前面“带领”着这批战俘的,正是克拉苏——但是现在的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将,而是一具由黄金盔甲装饰起来的肤色苍白的尸体罢了。更滑稽的是,她现在并不是骑在马上,而是被两名罗马俘虏一前一后地用几根挂着金饰的木棍拼成的“木马”抬起来走在最前排,并用绳子绑定了她的肢体,确保她不会从上面滑落,但这也让她没受多少束缚的躯干像被风吹过的麦子一样摇摆个没完,甚至还不受控制地让舌头从嘴里露了出来,看上去凄惨又滑稽。

“哈哈哈!罗马的克拉苏大人也来泰西封观光呢!”

“这可是贵客,大伙可得热情点~”

“来,让远道而来的罗马人体验下帕提亚人的盛情款待——!”

“哈哈哈哈!”

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帕提亚民众对着克拉苏的遗体大吹口哨、喝倒彩、吐口水,仿佛在看一个蹩脚的角斗士被他的对手追得丢盔卸甲的狼狈模样。那些俘虏们看着自己的统帅如今遭到如此恶毒的奚落,无不咬紧了牙关,低下头任凭屈辱的泪水滴落,而她们这副不甘心的模样则换来了帕提亚市民更放肆的嘲笑,形成了一个诡异而讽刺的悲喜循环。

战争总是如此,有人欢喜有人哭。

而在花海之外,奥罗德斯二世则站在泰西封王宫的阳台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远处凯旋的队伍。在他的身旁,战战兢兢的仆从们察觉到她的脸色变得比往日更加凝重,和这番欢乐愉快的氛围格格不入。而当苏雷纳俊美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性格乖戾的王便立刻迈开步子离开了。

当天夜晚,泰西封。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天鹅绒,缓缓覆盖在泰西封城的每一寸土地上。白日里震天的欢呼与马蹄的轰鸣还未完全散尽,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民众狂热后的余温,混杂着尘土与香料的气息。

王宫深处的宴会厅里,灯火如同白昼,彻夜的欢宴正值高潮。苏雷纳坐在最靠近王座的宾客席位上,金色的瞳孔在摇曳的火光下亮得惊人。她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位同僚投来的目光,那些眼神里交织着敬畏、嫉妒与艳羡。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晃动着,映出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抑制不住笑意的脸。胜利的滋味太甜美了,甜得就像帕提亚高原上最醇厚的蜂蜜酒,让她从头到脚都感到一阵醺然。

“苏雷纳将军,真是帝国不世出的奇才!”一位身材健硕的女将举着酒杯,嗓门洪亮地喊道,“那群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以为自己所向无敌,还不是被您打得屁滚尿流!我听说,连她们的鹰旗都缴获了七面?七面啊!光明大神在上!”

“感谢慷慨的罗马人,也感谢大方的克拉苏!不仅送来了珍贵的鹰旗,还把自己都当作礼物送了过来,哈哈!”另一个瘦得和麻杆一样的女官员尖着嗓子附和,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苏雷纳仰头饮尽杯中酒,火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让她脸颊泛起健康的赤色。“各位大人过誉了,”她擦了擦嘴角,声音清朗而自信,“这一切都是万王之王的荣光,是光明大神庇佑着帕提亚。我苏雷纳不过是执行旨意的那把刀罢了。”虽然话说得谦虚,但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无一不彰显着这位帝国英雄此刻的得意。飘飘然中,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那高踞于众人之上的黄金宝座。

王座之上,奥罗德斯二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用最名贵的苍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宽大而华丽的王座更衬得她身形格外娇小,几乎要被吞没进去。她那头夹杂着暗红挑染的黑色卷发,在繁复的金饰下显得有些凌乱,像是倦了,又像根本没心思打理。在热烈的宴会上,她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欢笑,也没有碰一下桌前精美的食物,只是单手托着腮,用那只完好的、翡翠绿的左眼冷冷地扫视着下方喧闹的一切,仿佛这一切的喜悦都与她无关,她只觉得吵嚷。她那另一只失明的灰色眼珠在烛火下像一颗蒙了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光彩,反而让那份冷漠更添了几分病态的诡异。

当苏雷纳的视线与她的目光交汇时,奥罗德斯二世原本淡漠的脸上,忽然扯出了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只见她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那只小巧得像是孩童的手腕上,沉甸甸的宝石手镯滑落下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的万王之王身上。

“苏雷纳,我的大将。”奥罗德斯二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今晚,整个泰西封都在为你欢呼。”

苏雷纳立刻站起身,单手抚胸,微微躬身:“陛下,这是您的胜利。”

“是吗?”奥罗德斯二世歪了歪头,那只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可我记得,我只命令过你去‘牵制’一下克拉苏那个自大的女人。我可不记得有让你把罗马人一举击溃了啊。”

她的语调平缓,像是随口一提的家常话,但话语里的尖刺却毫不掩饰地扎向苏雷纳。霎时间,宴会厅里的气氛瞬间了,刚才还热烈欢呼的将军大臣们一个个面如死灰,都赶忙低下了头,生怕和万王之王的目光对视。

苏雷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陛下……战机稍纵即逝,克拉苏轻敌冒进,实属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奥罗德斯二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碎冰一样,“你是说,光明大神已经为你做好了决定,你就不必再过问我了是么?苏雷纳,看不出你竟如此虔诚,也许泰西封的圣火神殿就该让你去当女祭司,而不是去前线替我……自作主张。”

这话说得极重,苏雷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奥罗德斯二世性情多疑,喜怒无常,尤其是在她们联手除掉她那贪得无厌的姐姐米特里达梯三世登上王位之后,这种猜忌更是变本加厉。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大捷竟也会换来如此尖锐的质疑。

“……臣不敢。”她深深地低下头,赤褐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脸上所有的表情。“臣的身心都归万王之王所有,若有逾越之处,请陛下责罚。”

“责罚?”奥罗德斯二世把玩着酒杯,慢悠悠地说道,“不,我怎么会责罚我的功臣呢?毕竟你可是胜利者,不是吗?你还给我带回来了那么‘有趣’的礼物,那个叫克拉苏的,还有她那个女儿……嗯,处理得不错。这份功劳,大得很呢。”

她故意在“有趣”和“大得很”这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阴阳怪气的味道让苏雷纳如芒在背。

“好了,”奥罗德斯二世似乎也觉得无趣了,她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猛地将杯子顿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她站起身,华美的长袍拖曳在地,像一道黑色的阴影。“宴会你们继续。苏雷纳,”她顿了顿,那只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雷纳,“待夜深了,你来我寝宫。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整个宴会厅的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苏雷纳重新坐下时,感觉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周围的同僚们试图重新找回刚才热烈的气氛,但谁都笑得有些勉强。酒水的滋味也变得苦涩起来。她草草地应付了几句,心里却反复咀嚼着奥罗德斯二世最后那句话。

单独问话……她究竟想问什么?

宴会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散去。苏雷纳走出灯火通明的宫殿,深夜的凉风吹在脸上,让她因酒精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她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宅邸,也没有接受同僚的邀请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欢作乐,而是牵过战马,骑着它朝着城外的军营走去。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情,也想看看她麾下那些随她出生入死的战士们今晚过得如何。

马蹄踏在军营外的土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距离军营还有一段距离,苏雷纳就听到了营地里传来的、压抑不住的欢声笑语和女人们的喘息声。

来到军营门前,苏雷纳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着。一堆堆篝火旁,她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大口吃肉,大声讲着荤话。士兵们一见到她们的统帅回来,便连忙站起身来,而苏雷纳则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士兵们便又坐了回去,继续她们百无禁忌的聊天。

苏雷纳走过士兵们的营帐,她的眼神扫过那些帐篷,她看见了一些更直白的“娱乐”正在进行:一个身材壮硕的帕提亚弓箭手正把一具娇小的罗马女兵尸体抱在怀里亲热。那具尸体看起来还很年轻,或许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金色的短发在火光下有些凌乱。她的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弓箭手一边亲吻着她冰冷的嘴唇,一边笨拙地解开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亚麻布衣服。那名罗马士兵的尸体被处理得很好,尽管皮肤已经苍白了,但却还保持着弹性,只是摸上去没有任何温度。

而在不远处,另一个帕提亚骑兵则显得更有“情调”。她将一具高挑的罗马女战士尸体摆成了靠坐的姿势,手里还拿着一只酒囊,正小心翼翼地往那具呆呆地睁着眼睛的尸体的嘴里喂着酒,大部分酒液都顺着尸体苍白的嘴角流下,浸湿了她胸前的皮甲。那骑兵似乎毫不在意,一边喂,一边还在尸体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在跟情人分享胜利的喜悦。

苏雷纳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的帐篷外。她栓好马,随后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与前几夜不同,今晚她的身边空落落的,没有了那对香艳的藏品的影子。此时的克拉苏母女已经送到了奥罗德斯二世那里了,想必万王之王此刻也在和她们流连忘返吧?想到这里,苏雷纳心中的不安稍微平复了几分,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很快便发出了低低的鼾声。

没有过太久,苏雷纳便睁开了眼睛。多年来四处征战的习惯使她睡得很浅,随时都可以醒来。她走出营帐,外面安静了不少,但远处的王宫依旧灯火通明。于是她跨上战马,她朝着泰西封那座灯火依旧辉煌的王宫奔去。

王宫的深夜和军营里的热闹是两个世界。长长的走廊里只有苏雷纳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墙壁上的火把拉长了她的影子,让她看起来像个孤独的巨人。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有点甜腻的熏香味道,苏雷纳不喜欢这个味儿,这让她想起神庙里那些总是板着脸说着神秘莫测的预言的祭司。越往里走,守卫越森严,但所有看到她的卫兵都只是默默地行礼,然后为她打开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门,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随着最后一道门被两个女侍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股混杂着花香和某种奇异药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宫殿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地上铺着厚厚的、柔软得能陷进脚踝的波斯地毯,四周挂着层层叠叠的半透明纱幔,烛光透过纱幔,把整个空间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橘黄色的光晕。

苏雷纳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寝宫中央那张巨大的床榻吸引了。她的万王之王,那个娇小得像个孩子的奥罗德斯二世,正侧身斜倚在堆积如山的柔软靠枕里。她只穿了一件宽松的丝绸睡袍,那黑色的卷发铺散在背后,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苍白,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而在她身边,就在那张大得离谱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两具“人”,正是苏雷纳献上的战利品——罗马的指挥官克拉苏,和她的女儿普布利乌斯。克拉苏那头标志性的褐色卷发被细心地梳理过,虽然脸色苍白,但依旧能看出她生前那种成熟高傲的气质。她女儿普布利乌斯则小小的躺在一旁,短发像羽毛一样贴着脸颊,看起来就像是玩累了睡着的孩子。这画面说不出的诡异,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美感。在此时,奥罗德斯二世正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推动着普布利乌斯的眼球,那只无神的眼瞳在烛光下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微光。

“你来啦。”

奥罗德斯二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没有回头,视线依旧停留在普布利乌斯的脸上。

“是的,陛下。”苏雷纳走上前去,在床榻前几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右手抚胸,“苏雷纳奉命前来。”

“起来吧,别跪着了。”奥罗德斯二世终于转过头来,那双异色的眸子看向苏雷纳。出乎意料的,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宴会上的冷漠和疏离,反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过来吧。站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反常的热情让苏雷纳心里一紧,但她不敢违抗。她迟疑着站起身,走到床边一张矮几旁的小凳子上坐下。这位置离床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那两具尸体身上飘来的用于防腐的药草味道。

“苏雷纳,你看,”奥罗德斯二世的手指又转向了克拉苏,轻轻划过她冰冷的下颌线,“你送来的这份礼物,我真的很喜欢。她们真漂亮,对不对?活着的时候一定更漂亮。”她的语气就像是在炫耀一匹刚得到的骏马一样。

“能让陛下满意,是我的荣幸。”苏雷纳谨慎地回答道。

“哈哈,你办事,我什么时候不满意过?”奥罗德斯二世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那只翡翠绿的眼睛亮晶晶的,“从当初……你帮我对付我那讨人厌的姐姐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

奥罗德斯二世突然旧事重提,让苏雷纳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她赶紧垂下头说道:“为陛下扫清障碍,是我分内之事。”

“别这么紧张嘛。”奥罗德斯二世摆了摆手,随后拍了拍掌。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些精致的食物——几颗饱满的、裹着蜜糖的椰枣,一小碟切好的烤羊肉,还有几块看起来就很松软的奶糕。旁边还有一小壶葡萄酒和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

“今天宴会闹腾成那样,肯定没怎么正经吃点东西吧?”奥罗德斯二世示意侍女将托盘放到苏雷纳面前的矮几上,“尝尝,这都是我让御厨特意为你准备的。”

看着眼前的食物,苏雷纳心中的不安反而更盛。她很清楚,“刻薄寡恩”比起“平易近人”更适合她的万王之王。晚间宴会上那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还言犹在耳,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对她来说就像沙漠行军中所见的幻景那般美丽而危险。

她抬眼看向奥罗德斯二世,而对方正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里甚至带点孩子般的纯真,仿佛真的只是想犒劳一下自己的功臣。

“怎么不吃?”奥罗德斯二世歪了歪头,“是不合胃口么?还是……怕别有用心?”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开玩笑。

苏雷纳心里一凛。毫无疑问,这是考验,而她不能表现出任何怀疑。在这种君主面前,怀疑本身就是一种罪。若是下毒的话,无色无味的毒药混在酒水里最不容易被察觉,而食物……尤其是这些味道浓郁的食物,要下毒反而更容易被尝出来。

“多谢陛下赏赐。”短暂的思考后,苏雷纳作出了决定:她拿起一块烤羊肉,放进了嘴里。肉烤得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恰到好处,确实是人间美味。她又吃了一颗椰枣,甜得让她因紧张而有些发干的喉咙舒服了不少。她把每样食物都尝了一点,但唯独没有碰那壶酒。

“陛下,我实在不胜酒力,今晚喝得够多了,请恕我不能再饮了。”她恭敬地说。

奥罗德斯二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吃完,听到她拒绝喝酒时,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异色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哦,这样啊,”她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喝就不喝吧。”她挥了挥手,侍女立刻上前,将吃得差不多的食物和那壶没动过的酒都撤了下去。

寝宫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活人和两具尸体了,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

仅仅过了一分钟,苏雷纳就感觉到一阵奇怪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不是那种打了一天仗之后的疲劳,也不是因为今日一天的狂欢而来的疲惫,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沉甸甸的无力感。她的眼皮开始发沉,四肢也像灌了铅一样,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劲。

“难道说……?!”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奥罗德斯二世。而此刻,那位年轻的王者的脸上的那点温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怜悯、嘲讽和冰冷的神情——她又变回了那个苏雷纳所熟悉的、喜怒无常的万王之王。

“看来,你终于察觉到了。”奥罗德斯二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砸得苏雷纳头晕目眩。“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那么小心,只吃了食物,没碰那杯更容易下手的酒?”

苏雷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舌头也开始变得僵硬,发不出声音了。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奥罗德斯二世,金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奥罗德斯二世从床上缓缓起身,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步走到苏雷纳面前。她的身高只到苏雷纳的胸口,但此刻苏雷纳虽然坐着,她却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苏雷纳的脸。

“我真是……太‘疼爱’你了,苏雷纳。”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上苏雷纳的脸颊,那感觉就像被一条蛇滑过皮肤,“你知道吗?你在外面是帕提亚的大功臣,是名震天下、连罗马人都忌惮的英雄。可你的光芒……太亮了,亮得有些刺眼,已经亮到让所有人都快忘了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字字诛心。

“我只让你去牵制,你却独自领着军队把罗马人全消灭了。你把罗马人的军团长和她的女儿做成这么漂亮的玩偶献给我,是在向我炫耀你的功绩吗?是在告诉我,没有我在,你苏雷纳也一样可以为帕提亚开疆拓土吗?”

“不……不是的……”苏雷纳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音节。她的视野已经开始模糊,眼前娇小的君主出现了重影。

“嘘……”奥罗德斯二世把一根手指按在了苏雷纳的嘴唇上,“别说话了,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些忠心耿耿的话了。你的言辞总是很好听,但行动却总是充满了忤逆。”

说毕,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惋惜。“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苏雷纳,一个证明你对我……是绝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的机会……你猜怎么着?我把毒下在了食物里,而把解药放在了那壶你碰都没碰的酒里。”

一瞬间,苏雷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原来考验的重点从来都不是她的谨慎,而是考验她的忠诚,她的愚忠。她引以为傲的战场智慧,此刻却成了杀死自己的利刃。她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却恰恰是一头撞进了最致命的那个陷阱。

“你太让我失望了,苏雷纳。”奥罗德斯二世收回手,语气里带着遗憾,“既然你那么不愿意为我效忠,那么……睡吧。”

苏雷纳眼中的光芒在迅速黯淡下去。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点点抽干,那股沉重感已经变成了要把她拖入地狱的巨石。她想挣扎,可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随后,她的身体从凳子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奥罗德斯二世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异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也没有任何解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寞的空洞……

房间再度陷入了死寂。烛火在镀金的烛台上静静地起舞,将奥罗德斯二世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华丽的地毯上,拉扯成一个扭曲而巨大的怪物。苏雷纳就躺在那影子里,一动不动,生命的气息像是被这阴影所吞噬,只留下一具还带着余温的、完美的躯壳。

奥罗德斯二世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看着。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会感到一阵狂喜,或是畅快——可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喜悦涌出,也没有悲伤的波动,只有一种空落落的、让人心慌的寂静。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手碰了碰苏雷纳的脸颊。皮肤还很温润,只是那份属于活人的弹性和暖意正在飞速消散。她觉得苏雷纳这么面朝下地趴着,像是在对她无声地抗议。于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这具高大健美的身体翻了过来。现在,苏雷纳仰面躺着,赤褐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地毯上,那双曾经像太阳一样耀眼、总是充满了自信和笑意的瞳孔此刻只是无神地睁着,倒映着寝宫穹顶上模糊的壁画。

也许是毒发得太快,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她嘴唇微微张着,似乎还想说什么。那张总是带着自信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彻底的平静,而这种平静,让奥罗德斯二世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连死了也这么美……真让人不快。”她喃喃自语,伸出手指,戳了戳苏雷纳的脸颊。小麦色的皮肤还保留着一点弹性,但已经没有了血色,摸上去凉凉的,像是上好的玉石。

这张脸……万王之王看得有些入神。她总是嫉妒这张脸: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毛,还有那总是挂着爽朗笑容的嘴唇。当苏雷纳大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而她自己呢?苍白、病态,还有一只谁看了都会心生厌恶的瞎眼。

她的手指滑过苏雷纳的脖子,感受着那已经沉寂的颈动脉。她又顺着往下,解开了苏雷纳身上那件轻便皮甲的系带。皮甲下,是常年锻炼而形成的线条流畅的肌肉。她摸了摸那结实的腹部,又捏了捏那有力的臂膀。这是她一直渴望,却永远无法拥有的身体。充满力量,充满生命力,不像她自己,那般瘦小,那般鄙陋,那般……无力。

她又握住了苏雷纳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将军的手,曾经宽大而温暖。就是这双手,曾牵着年幼的她走过诸臣;也是这双手,替她杀死了与她争夺王位的姐姐;还是这双手,把帕提亚的旗帜插遍了幼发拉底河的两岸……她曾无比信赖这双手。觉得只要被这双手护着,自己就是安全的。

“你还记得吗?苏雷纳。”她一边摸索着,一边自顾自地开了口,像是在跟还活着的苏雷纳聊天。“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姐姐还活着……我母亲也是。那时,母亲带着她那些人高马大的卫队,天天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而我身边,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老臣……但是你,你像个天神一样,就那么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时的你眼睛闪亮亮的,就像光明大神的圣火那样闪耀……”奥罗德斯二世笑了笑,那笑声听起来比哭还难听,“我多信任你啊……我把一切都交给你。让你去对付我那个愚蠢的姐姐,让你领着军队打败了她,干掉了她,把她的尸体丢在我的王座前……没有你,我很难想象我会如此顺利地做到这一切。”

她的手停在了苏雷纳的的胸膛,下面是她不再跳动的,曾经强劲的心脏。

“你办得很好,你一直都办得很好……母亲死了,姐姐也死了,然后我就坐上了这个位子……我以为,我有了王位,还有了你,这就够了……”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狩猎时苏雷纳先拿下了最凶猛的狮子的那次?将士们都在围着她,而无视了她们的王。

还是某天无意间听到的宫女们对她发自内心的喜爱和钦佩的谈论?那些声音她从未听过。

抑或就是在今天,在泰西封的胜利游行上感受到的她所受的欢呼?……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但奥罗德斯二世确实愈发觉得,只要苏雷纳存在,她这个“万王之王”就像是一个笑话,她只是个干坐在王座上的玩偶,而真正受人爱戴和尊敬的……也许从来都不是她?

想到这里,嫉妒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了万王之王的心脏,越收越紧。

“凭什么……”她的声音又一次低沉了下去,变得和往日一样充满了怨毒。“明明我才是万王之王,你们都不是……明明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荣耀,你的兵权,你的地位,都是我赏你的!你凭什么……凭什么比我还要耀眼?”

这股积压已久的愤恨和委屈使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看着苏雷纳那张神色漠然的脸,被怒火烧至沸腾的血液一股脑涌上了万王之王的头顶。

“你为什么不喝那杯酒!?”她尖叫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寝宫里显得格外刺耳,“你只要喝了!你就死不了!我明明给了你机会的!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要让我背负这样的骂名!难道我还不够恶名远扬吗?!”

奥罗德斯二世像是疯了一样,开始撕扯苏雷纳的衣服,把那身已经脱掉的皮甲丢在一边,把内衬都剥了下来,露出了苏雷纳完整的、赤裸的身体,只留下了脚上的凉鞋。没有了衣物的遮挡,这具身体更像是一座完美的雕塑。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肌肉纹理,都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接下来,奥罗德斯二世不再顾及什么礼仪或体面,她翻身猛地爬上了苏雷纳的身体。她那娇小的身躯骑跨在苏雷纳结实的腰腹上,就像骑在一匹被她驯服和驾驭的烈马上。

她俯下身,用双手死死地掐住了那曾经无数次低下,向她表示臣服的脖颈。相比起女将军宽大结实的脖颈,王的那双手太小了,根本无法完全合拢。但她依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收紧,让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冰冷的皮肉里,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要在这余温逐渐消散的的皮肤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想让这张安详的脸变得扭曲、痛苦……可尸体是不会有反应的。苏雷纳依旧那么平静地躺着,仿佛对她的暴行毫无察觉,任由她发泄着这无力的愤怒。掐累了,她又在苏雷纳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仿佛要将自己的名字烙印上去。接下来,她又在苏雷纳的双乳上、腹肌上、脖颈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

整个寝宫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喘息声。旁边那张巨大的床上,克拉苏母女的尸身就像两个沉默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

……过了良久,一滴液体滴落在苏雷纳结实的身躯上。

“为了这王位,为了‘万王之王’的名号,我先杀掉了母亲。”奥罗德斯二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的手也松开了。她趴在苏雷纳的胸口,脸埋在那赤裸的身躯上,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之后,我和姐姐刀兵相见,又让你去杀了她……但下命令的人是我,于是世人不会说,大英雄苏雷纳杀害了王族,而是说我,万王之王,为了这个王位,而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姐……是啊,弑母之后是杀姐,这样的王真是世所罕见,谁知道如此冷血的东西还会做出什么行径……我知道,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那些伺候我的奴才,向我效忠的官员,她们脸上带着假笑,嘴里满是奉承,可我不聋,我知道她们背地里都怎么看我,把我当一个疯子,一个怪物,一个暴君……”

“可是你……我曾经那么相信你,认为只有你我可以放心,我永远不会失去你,而你也会永远忠于我……但我没想到,连你也开始害怕我,不敢相信我,哈哈……我确实是疯了,竟然会以为这样的自己还会有人为我付出真心,哈哈哈哈……我掌握不了你的灵魂,那我占有你的身体,又有什么不对,嗯?”

说着,奥罗德斯二世沾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笑意。她站起身来,来到了苏雷纳的双腿前,抬起了她尚穿着凉鞋的脚,然后脱去了她的鞋子。苏雷纳作为贵族血脉,她的脚型很漂亮,但上面却布满了各种岁月留下的痕迹:她修长的脚背因为常年征战而被晒出了一深一浅的两种肤色。她的脚趾骨节有些粗大,脚底和侧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茧子。脚踝处还有一道新添的擦伤,大概是白天游行时被马镫磨的,伤口周围还泛着点红。这双粗糙、饱经风霜的脚,在一般人看来可能和美毫不相关,但此时的万王之王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将苏雷纳的这只脚捧在自己的手心里。她的手那么小,堪堪能握住这只脚的一半。

她用自己的指腹,去感受那层厚厚的、坚硬的脚茧。就是这双脚,踏过了帕提亚最灼热的沙漠,也踏过了最泥泞的沼泽,也为她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城池,为她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和胜利……她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那尚且柔嫩的足心。冰凉的触感透过嘴唇传来,那是早已温度散尽的感觉,这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现在……你终于哪里也去不了了。你再也不能离开我,再也不能用你的胜利来刺痛我了……你将永远都是我的了……”

她说着,哭着,痴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随后,她匆忙抹去了脸上的泪迹,整理了下衣冠,随后拍了拍手。几个侍女和护卫走了进来,她们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一丝惊愕。

“为苏雷纳做好处理……要和这两个罗马人一样,用最高规格的。”奥罗德斯二世佯装没察觉到她们的神色,用尽可能镇定的语气如此说道。“待会儿你们就把她和那两个一起抬走,处理完了就放进我的宝库……我要永远珍藏她。”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恢复了往日的狠辣,她瞪起眼睛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侍从。“今晚的事情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懂吗?”她用阴冷的语调说道。“如果让我在泰西封听到了这个房间之外任何一处地方有人提到这里发生的事……今晚在这个寝宫里的每、一、个、人,我都会丢进深坑里,让大恶魔阿里曼的眷族(指蛇蝎等各种毒物)把你们碎尸万段!”

在场的侍从们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很好。”奥罗德斯二世带着冷淡的口气说道,“那么,快去干活吧!天亮之前我必须看到她进我的宝库里。”

在侍女和护卫们将苏雷纳和克拉苏母女的遗体搬走后,房间里又一次只剩下了奥罗德斯二世一人。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刹那,万王之王感到一阵晕眩,她瘫坐在了曾经苏雷纳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万王之王抬起头,用那只浑浊的灰眼茫然地看着四周。

房间很大,很华丽,莫说是在泰西封,哪怕在整个帕提亚的大地上,这也是最奢华、最宽敞的房间,没有之一。

烛火很亮,火炉也很暖,但万王之王只感到寒冷、阴暗……和孤寂。

是啊……她又一次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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