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胜利

他们刚冲下山坡、穿出树林，莱奥便向后一靠，倚在骑手胸甲上；那人单手环着他的腰，把他稳稳抱在怀里。

骏马在平原上飞驰而过，莱奥拼命把脚跟往马腹里蹬。那种感觉就像飞起来了一样——狂风扑面，速度惊人，令他兴奋不已。从前他骑过的不过家里那匹老骡子，跟这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希腊战线：矛尖碰击、尘土翻卷、尸体横陈；伤兵捂着豁开的伤口，踉跄朝后方挪动。

然后那匹马转向了山丘方向。成百支箭矢被同时抛向天空，像一群受惊的鸟，接着以缓慢的弧线落入了波斯的军队防线中。

他们策马掠过几架模样古怪的木制巨械——那是马其顿工兵的扭力弩炮（此武器可能是oxybeles，ὀξυβελής，译者注），正“砰”地弹出长矛般的铁矢。莱奥刚回头，便见一枚巨矢贯入一群衣甲鲜亮的波斯兵中间，惊起一片血花与尖叫。

骑士紧紧抓住男孩的手，然后把缰绳交给了他。

“攥着，别猛拉！”

潘托尔达努斯用另一只手拔出了剑，仅凭脚跟驭马。前方一小股波斯兵被左翼冲散，正朝山坡逃窜；他挥臂，剑光弧过，一颗头颅随血泉飞起。再挥，剑刃砸进另一人锁骨。他用力向左转身，将莱奥紧紧搂在怀里，一剑削断一名敌人的胳膊。随后他重新握住缰绳，策马加速狂奔。

莱奥赤裸的身上满是鲜血，他抬手抹脸，却越抹越湿。

“别乱动。”

当他们进入山区时，马的速度逐渐减慢，先变成了小跑，最后变成了慢走。

右边的弓箭手正在向树林里射击，两军箭矢来回穿梭。

希腊重装步兵的队伍正穿过树林前进。由于树木的阻碍，他们的队形已经变得混乱不堪。指挥官们大声命令士兵们在行进过程中保持队形。这是一项极其艰苦的任务。

军官们围了上来，瞥见潘托尔达努斯腿间血糊糊的男孩，都略感惊讶。

“保持推进！夺占山脊后转向大海！”

“将军，右侧有敌骑！”

“我军骑兵很快就到——弓兵尽速抢占制高点，护住右翼，不得停顿！”

军官们四散而去。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莱奥纳托斯，大人。”

“从马其顿来？”

“是的，大人。”

“金发倒是像亚历山大，可惜被血糊了。”

“是的，大人。”

“你没有受伤吧？”

“没受伤，大人。”

将军策马伴步兵墙前移，忽朝队尾大喊：“格拉库斯（Gracchus）！”

一名持斧士兵从后排应声挤出，看起来力大无穷。

“在！”

“战况怎样？”

“没有看上去那么强，我已砍了六个！”

“不错。”

忽听后方轰响，将军兜转马头，援骑正从林中四面涌出。

“佩罗埃达斯在哪里？”

“嘿！在这儿！”

“波斯骑兵试图包抄——看见没？山腰上。吃掉他们，再归队合围，勿追溃兵！”

马队转向上坡，扬尘而去。

“莱奥纳托斯，”将军俯身望向男孩，“我要知道我军是否已越过山下波斯主力防线，你可以帮我跑一趟吗？”

“遵命，大人！”

“好孩子。”

他把男孩从马鞍上抱下来，放到森林的地面上。

“快点回来。”

莱奥根本来不及害怕。林间地面铺着厚厚的松针，像给大地盖了一层柔软的褐毯，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咔嚓声。他弓着背，像头小野狼一样蹿出去。四周到处是厮杀的吼声、金属撞击声和树干的断裂声。他先朝阵线后方跑，然后猛地折向山下，在松树间左闪右躲。一支箭“嗖”地擦过他耳边，撞进身后树枝，震得松针簌簌落下。

山坡太陡了，有些地方他不得不手脚并用滑下去。树木太密了，似乎遮挡了阳光。

终于，他冲到了森林边缘，一把抱住一棵松树，悄悄探头出去——

眼前是波斯第二阵线的背面。阵中央正裂开一条通道，让那辆日轮六马战车通过。莱奥看清了这个叫做大流士（Darius）的“万王之王”：他身形高大，肤色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深。他挺直身子，站在战车旁边，紧握着战车的扶手。当战车穿过缺口，万王之王再次转身，面向他的希腊敌人，他深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莱奥不敢多停，转身就往回跑。左侧林子里有黑影晃动，他拼命加快脚步。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红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膜嗡嗡作响。突然，左侧传来一声脆响，他刚一侧头，就被一名波斯兵撞得腾空飞起。

他重重摔在地上，后背撞上岩石，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抬头时，只见那名波斯兵站在他面前，满口血沫，叽里咕噜不知喊些什么。他正在迟疑，波斯兵突然咳了一声，鲜血喷了出来。他捂着肚子，踉跄了几步，转身钻进黑暗的树林，像被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追着一样。

“去他的！”

莱奥重新站起来，继续向上跑去，朝着战斗的声音方向前进。他终于来到了一片空地，在他面前，潘托尔达努斯正骑在马上，长剑已出鞘，血珠顺着剑刃滴落。

“大人！”

“莱奥纳托斯，有什么消息？”

“大人，我们已插入敌后，前方就是第二阵线。”

“你是说那个在平原上离我们部队最远的那个吗？”

“是的，大人。我还看见他们的王驾着日轮战车经过那里。我觉得他们的第一道阵线可能已经崩溃了，或者出现了其他问题。”

“好孩子。我们现在开始行动，从侧翼包抄他们。快去告诉亚历山大。然后沿着我们来时的路线，穿过森林回去，莱奥纳托斯。”

“一定要快！”

话音未落，将军已策马而去。

莱奥弯下腰，双手放在他棕色的大腿上。他深吸了几口气。

他跳过倒木和尸体，在灌木和血洼之间左闪右躲。中途他捡起一把掉落的短剑，可跑了两步就觉得碍事，干脆又扔掉。伤兵在他身旁哀号，有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靠树坐着，举着自己被砍断的手腕，断口处血还往外涌。那一幕像烧红的铁块烙进莱奥眼里。他不敢停，顺着一条小沟谷往下滑，一路冲到林缘，再往前就是平原。他探身望去——自己已落在希腊战线后方，前方空阔一片，只有尘雾和遥远的厮杀声。此刻，他像风一样在广阔的平原上自由奔跑，目标只有一个：找到亚历山大。

“快看啊！”山腰上，欧米茄高喊着。

男孩们站在高处，只见一个金黄头发的小身影，像狼崽一样穿过尘雾，朝着那密密麻麻的方阵冲去。

平原上，亚历山大的伙伴骑兵正轮番楔入波斯人的防线中心。国王杀得性起，眼睛黑得吓人，却带着一种让人跟疯的兴奋。希腊人已经穿透波斯人第一阵线，正与第二阵线绞杀展开激战。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那个男孩回来了！”

亚历山大缓缓驶离前方，他的眼中布满了死亡的阴影。

“哪个男孩？”

但他随即看见那个小不点——金发被血和汗黏在额前，这让他想起了自己。

“嗨，小家伙，有什么消息？”他咧嘴微笑，白牙在血污的脸上格外显眼。

“他们绕到山上敌后了，正打算从侧面包抄！”

国王大笑。

“这血是你的吗，小家伙？”

莱奥低头看看自己——胳膊、胸口、大腿，全是红褐色。

“不是，陛下……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血。”

国王又笑，然后转向先锋队中离他最近的一名成员。

“士兵！”

“在，陛下！”

“照顾好这个小家伙。”

“遵命！”

亚历山大马刺一磕，巨马长嘶，重新杀入烟尘。

泽恩抓住莱奥的肩膀，然后用他的盾牌将男孩保护起来。

“我们回到方阵里更安全。你始终在我前面，躲在我的盾牌后面，明白吗？”

莱奥点了点头。他第一次以十三岁新兵的身份，被塞进这台名为“方阵”的绞肉机。

盾墙像移动的铜墙，他贴着它往前滑，脚下踩的是血浆与碎肉的泥浆。刀光在眼皮外闪，尖叫贴着耳膜，他感觉整台机器在向前碾压——不可停顿、不可阻挡、毫无怜悯。泽恩的胸甲贴在他背上，像给他加了一层铁壳，也被推得踉跄。

在这台机器的支撑下，亚历山大的狂怒劈开波斯第二阵线。国王距大流士不足五十步，万王之王抬眼与他对视一瞬，随即从御者手中夺过缰绳，转身逃走了。

山腰上，男孩们听见波斯全军发出撕裂般的哀号。波斯人彻底崩溃，陷入混乱。这支原本五彩斑斓的军队就像一件被撕得粉碎的衣物一样，分崩离析。希腊军撤下方阵，改由骑兵追击逃跑的波斯人。这场追击一直持续到傍晚。到了夜幕时分，这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队被彻底消灭了。

泽恩和他的战友们脱下盔甲，他一丝不挂，牵着他同样赤裸的男孩走向海边。

沿滩的士兵们纷纷跳入海中，互相嬉戏打闹。他们庆幸自己还活着。

泽恩把莱奥带到没膝深的水里，用手舀起海水，一捧一捧浇在男孩头上。血块遇盐剥落，他搓洗那瘦削的肩胛、柔软的脖颈，又把凝固的血从细臂上捋下。水泼在平坦的小腹，再顺着大腿一路往下，把血与海水一并挤落。莱奥的小腿光滑无比，只有一层细软的绒毛。

“和我一起往深处走走吧。”

海水才刚刚接触泽恩的腰部，莱奥的胸口已没入水中。

“把头浸到水里，让头发弄湿。”

男孩探头浮出水面，泽恩替他揉开血结的发丝。

“再冲一遍。”

“好了，现在像鱼一样干净了。”

他说着，手探到水下，轻轻抚过男孩那被海水泡得微凉腹股沟，还有那柔软如丝的囊袋。

“乖孩子。”

他们一起上岸了。

“我得去找到我的朋友们。”

“去吧，莱奥纳托斯。”泽恩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可有故事讲给他们听了。顺便说一下，我叫泽恩。”

“谢谢你，泽恩。朋友们叫我莱奥，你也这么叫吧。”

泽恩笑了笑。“哦，我的朋友们已经给你起了个外号。”

“什么？”

“小亚历山大。”

莱奥露出了那个能让他母亲融化的笑容，转身跑向海滩上的辎重队。

圆滚滚的克莱图斯（Cleitus），颊侧又添了一道新疤，他晃着膀子走来，递给泽恩一块干布。

“哎呀，泽恩，看来你终于找到值得为之拼命的目标了？”

他们看着那个男孩沿着海滩消失在视线中。

“亚历山大把他交到我手里。这算什么意思嘛？”

“还不明显吗，”克莱图斯咧嘴一笑，揽住他的肩膀往后转，“走，回火堆去！烤野猪已经在烤架上了，还有一整车的波斯葡萄酒等大家品尝呢。”

小说相关章节：莱奥的征程（Little Alexa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