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普通的生活像一口暗井，有時隱藏著出格的事情。我偶然發現兒子對我的異樣感情。

我四十歲，在一所大學的心理系做教務。我的工作像一條刻度尺：課表、學分、選課衝突、考場編排；鍵盤的聲音細碎连绵，打印機吐出紙張時帶一股淡淡的碳粉味。辦公室有兩扇長窗，白日裡光線被百葉打成條狀鋪在地面上，像規整的音符。

兒子就讀於同一個系，大二。他偶尔疾步穿过走廊，背著黑色書包，目光專注，像是對這個世界另有心事。我們在校園裡相遇時彼此微笑，禮貌而克制。

丈夫去世五年了。那場車禍的消息像一道突兀的霹雳，把一切劈得稀碎。我用了很久才把碎片一塊塊撿起來，拼贴成可勉強辨认的图画。那段時間我養了一隻黑貓，，叫「小雾」。它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總喜歡在黃昏趴在陽台的欄杆上打盹。某個陰天，它趁門縫開得大些悄悄溜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我尋找過，貼過告示，抱著食罐在小區一圈圈地走，空气裡回响著自己的腳步聲，最终接受了现实。自那以後我不再養需要悉心照料的動物，只在陽台種些花草：薄荷、常春藤、長壽花。它們要得不多。

我沒有什麼朋友。心理系的同事大多冷静、克制，我們談論課程、資料、會議，聲線低低的。新來的同事烏爾莎與我們都不同。她像一束帶著香氣的風，笑的時候會露出一點酒窩，睫毛很長，說話乾脆俐落。她的衣著鲜亮，鞋跟在走廊上敲出輕巧的節奏。她主動約我吃飯，講起她住處附近的小酒館、路口新開的二手書店、凌晨市場裡的花，語速輕快，像把一部城市的私密指南展示在我面前。雖然我們每天一起工作，她口中的生活卻與我的截然不同，總是充滿了新奇、笑聲、臨時起意。我和她漸漸成了朋友——或者說，我把她當作一扇窗口。

一天，她忽然問：「你有沒有去過酒吧？」

我搖頭：「沒有。」

她笑，眼尾彎了起來：「那今晚帶你去。」

我說那裡太吵。

她聳聳肩：「習慣了就好，像第一次戴耳環。」

我沉默了一瞬，沒有再反對。也許我需要一點被噪音包裹的夜晚。

晚上我們在酒吧門口停下。霓虹像潮水，將街道的邊緣一遍遍打亮。我換下教工服，穿一條淡黃色的長裙，領口收束得恰到好處，腳上是平底鞋。工牌在家裡的抽屜裡，這讓我覺得輕鬆一點。玻璃門裡傳出低頻的鼓點，像拳頭輕敲胸腔。我站在門邊，有些遲疑。

烏爾莎笑我害羞，從皮包裡摸出一樣東西。是張面具，人皮質感，色澤是健康的暖粉，邊緣薄薄的，像能在皮膚上融化。「試試？」她說。

我接過，指腹觸到它時一陣微涼，像剛拆封的絲質手套。我照她的指示把面具輕輕按在臉上。它像一層新的表情，順從地伏貼下來。不多時，她把一面小鏡子遞給我。鏡子裡有個年輕女孩，眼睛澄亮，鼻樑挺直，唇色天生地艷，帶著一種我早已遺忘的張望。那張臉陌生又熟悉——不屬於我，卻像是從我體內被抽走的一段青春，被完整歸還。

「太神奇了。」我伸手去揭邊，卻發現它貼得很牢，指尖无法撬出最细小的缝隙。

烏爾莎咯咯笑：「這個面具你光用手是脫不下來的，怎麼也不會掉。」她拿出一支银色金属软管，旋开管帽，擠出一點乳膏，在我臉側輕輕一抹，面具像聽懂了暗號，從皮膚上鬆動，她熟練地揭了下來。

「戴上它，就沒人認出你是誰了。」她再次把面具遞給我，又把软管放在我的兜里「這支乳膏還能遮瑕，放口袋裡，萬一需要。」

我點頭，把面具重新戴好，又一次確認每個邊角都貼牢。鏡中的我不再是教務老師，而是一個性感的年輕女郎。為這個身份，我給自己取了新的名字：莎莎。

烏爾莎牽住我的手，帶我推門而入。聲浪像溫熱的水迎面撲來——撞杯聲、笑語、低沉的貝斯、冰塊在玻璃裡碰撞。燈光被切割成飛舞的碎片，在人群肩背上游走。

我們坐在吧檯。吧檯後的調酒師手腕利落，銀色搖壺在空中畫出弧線，酒液被倒入杯口狹窄的水晶杯，薄薄一層泡沫貼著杯沿。酒的氣味清冽、帶點辛辣。我一口一口地喝，任喉嚨被酒液微燙。很快，幾個穿著時尚的男生走過來搭訕，他們的笑容新鮮、眼神明亮，說話自信。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却沒有留聯繫方式——我只想当一个陌生人。

「沒想到我這個半老徐娘還有被搭訕的一天。」我笑著說。

烏爾莎挑眉：「你平時也經常被搭訕吧。」

「沒有，老了，不復當年了。」我攪動杯中的冰塊，現在我偶爾還會被搭訕，不過男人們不再像我年輕時那樣跟在我後面跑了。

她抬手碰了碰我的杯緣，清脆一聲：「那就讓今晚補足一點。」

我們喝完酒，她把我帶到舞池。音樂像轻盈的鸟在空气奔跑，鼓點從鞋底一路傳上來。我讓身體跟著節奏慢慢搖動，肩膀放鬆，髮絲在燈光下微微發亮。這種自由的感覺啊！我想起年輕時的我，還沒有課表和會議，還沒有那些需要被填滿的格子。我感謝烏爾莎，她把我從一口幽深的井裡暫時提起來，讓我看見井口以外的天空。

跳完舞我回到吧檯，心跳尚未完全平復。這時我注意到角落裡坐著一個人：是兒子。他穿著深色的T恤，身形被暗影半吞半吐，手裡握著一杯沒有碰過幾口的酒，目光低垂。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像一盞忘了開的燈。

我走過去，盡量讓步伐自然，在他桌邊坐下，笑著打招呼：「嘿，我是莎莎。」聲音輕而亮，符合我新借来的人生。

兒子抬起頭，視線在我的臉上停了半秒，又移開。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我看見他眼裡有一种防备——不刺人，卻把人隔得很遠。我忽然明白，也許在外面他總是這樣對女生冷淡，難怪他一個女朋友都沒有。

之後，烏爾莎和我常去那家酒吧。每到夜裡，我就成了莎莎，一個年輕、活潑、喜歡新奇和刺激的女郎。面具在臉上貼得服帖，我的笑也跟著變得輕盈。酒吧裡的煙霧、果香、電子樂與人群的溫度給了我另一套坐標，讓我在白日之外有了另一種能被標記的時間。偶爾，我會在角落裡看見兒子，他仍舊一個人，杯中的酒換了幾次，表情卻總差不多。每當那時，我會在遠處默默看他一會兒，然後把目光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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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昕并不确切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母亲起了异样的心思的。若非要给一个时间节点，或许是那个雷雨之夜——记忆像胶片被闪光过曝，永远定格在一帧昏暗的房间：窗缝里冷风渗入，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他从自己的房间跑到母亲床边，气喘未匀，带着雨气。母亲掀开灯，穿着一套玫瑰粉真丝睡衣，搂住他，掌心落在他头顶，轻轻拍着，像把乱跳的鼓点按住：“别怕”她的声音温柔，像雨线中的静脉，令人安心。他在她怀抱里睡着，呼吸同她的呼吸一道被夜吞没。

多年以后，他会反复回到这幕：因为母亲的体温，因为她身体的柔软——外面风雨交作，屋内的孩子却在母亲的怀抱里度过最甜美的一夜。从那之后，他对母亲梅雅淑多了一道视线。那道视线徘徊在母亲光洁柔滑的肌肤，在她饱满的乳房，玲珑的身体曲线，在她领口边缘的花边。然而那时父亲还在，这种隐秘的欲望总没有燃烧起来，只在意识深处亮起一盏极小的火焰。

初三的一天，天空晴好。父亲在回家路上出车祸。之后家中只剩母子二人。儿子的欲望骤然膨胀起来。他甚至會偷偷溜進母親房間，取出她的胸罩和內褲盡情地撫摸，好幾回還套在肉棒上自慰。他小心地沒有將精液留在上面。不過聰明的母親還是發現了他遺留的痕跡。她旁敲側擊「是個大人了，不要偷偷用媽的東西。」不过母亲的警告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表面上儿子停止了他的冒犯，内心却沿着原来的方向一步步走下去。

他偶然读到一篇母親被催眠洗腦成兒子性奴的色情小說，被故事的结局迷住了：平时严肃的母亲的身与心都被儿子彻底 掌控，在他的意志下沦为心甘情愿的性感女奴。

抱著這種事情有可能成真的希望，他开始自学催眠术。他在图书馆读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暗示、催眠与意识的边界》。上面记录几个简短实验：薰香、节拍、呼吸、指令，如何更改一个人注意力的轨迹，诱导他意愿的方向。他被惊到：原来意识可被轻微地“推移”，就像风把雨线吹斜。他第一次相信，心灵并非铁板一块；如果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和方法，某些无形的东西会改变质的。

儿子高中时以做遊戲的名義偷偷拿班上的女同學練習催眠術，后来上了母亲所在城市的大学，读心理学。别人问他为何选择这个专业，他笑说“好奇心”。真正的答案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他很有耐心。一开始失败并不少见：有人在他数“十”的时候忍不住笑场；有人在手臂僵直的练习里偏要弯曲，对不起地看他；有人睁着眼说“我更清醒了”。然而他从未放弃执念，他尝试不同擺幅與頻率。他學會观察与傾聽——精准地把握來訪者呼吸的高低起伏。潜意识如一條未見底的河，而他的語句必須順著水勢，或並肩而行，或提前半步，在對方未察覺之處先踏出去。

经过漫长的自我磨练，写满好几本密密麻麻的實驗手記后，儿子能催眠人進入很深的狀態。有人在椅背上緩緩沉下去，手臂像被透明石膏凝住；有人在某個詞被提起時不自覺地笑，像在夢裡踢到童年的皮球。一次練習中，一位高年级同學聽到他設置的暗語，竟在安靜的房間裡學狗叫。

然而，這些距離他的目標仍遠。他曾固執地思索：既然語言與節奏能讓肌肉凍結、能讓聲帶發聲，是否也能在一個人心中種下一句不可動搖的話，比如「你是儿子的女奴」——這樣極端、直指人格根部的宣告。於是他翻檢各種資料，從各类著作到实验報告，從學術期刊到网络博客。答案卻始終一致：沒有。沒有任何可靠記錄顯示，催眠能在心理健康、人格整合的成年人身上植入那種全盤改寫自我定義的命令。催眠可以影響注意與感受，放大某些傾向，牽動記憶的門簾，但無法改造一座房子的地基。

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面前矗立著一堵牆——一堵又高又厚、名為「人格」的牆。那並非工地上可用工具拆除的水泥阻隔，更像一座山體，是一個人過往經驗、信念、價值、關係、脆弱與防衛交錯後長成的穩固地貌。每當他嘗試以更精准的节拍，更巧妙的手段靠近，那牆便以沉默的方式在那裡，既不挑釁，也不退讓，只提醒他：此處是邊界，不容越線。

那段時間，他被執念推著走，寻找各种机会实验，研究語言的重音與停頓，研究凝视在第三秒如何開始漂移，研究一切可能讓自己更靠近那堵牆的細節。當疲憊像潮水漲到胸口，他便收起懷表與筆記，出門去常去的那间酒吧。他習慣點一杯最不會出錯的酒，坐在偏暗的位置，看人跳舞。口袋裡的懷表似乎比平常輕，或許因為心思暫時不那麼重。

入秋后，母亲失眠，难以入睡，稍有声响就惊起。她在电话里轻描淡写：“没什么，就是夜里被一些东西绊住。”被她摁进意识深处的丈夫死亡的阴影重新浮了上来。母亲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微小的波折，她尝试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专注当下”。然而这些并不奏效，失眠的阴影逐步扩大，她开始整夜彻底醒着，直到天明，方才勉强闭上眼睛。

那天晚饭后，母亲的情绪格外低落，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繁华街道，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儿子走过去，轻轻地坐到她的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妈，今天又没有睡好吗？」

她微微一愣，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是的，我整夜都睡不着。」她的声音低沉，几乎带着一点无奈，「我知道，已经很久了，可我总是没有办法安静下来。」

儿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妈妈，我能不能尝试一下催眠治疗呢？我知道你一直不太相信这些东西，但我觉得也许它会帮到你。」

母亲略微愣住了，显然是没想到儿子会提出这个建议。片刻后，她缓缓地说：「你真的认为能帮我吗？你觉得催眠能让我忘记这些痛苦，能让我从失眠中走出来吗？」

儿子轻轻点头：「我觉得有可能。催眠不仅仅是让人入睡，它能够帮助人们放松，抚平内心的伤口。你或许不需要完全忘记过去，但至少可以学会如何让自己放松，不再让这些痛苦困扰你的生活。」

母亲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双手紧紧握住了茶杯，手指微微发白，似乎在努力控制着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她轻声说：「好吧，试试也无妨。反正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儿子让母亲舒适地躺在沙发上，房间里的光线昏暗，柔和的音乐轻轻流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我放慢了语速，轻声引导她放松身体：「放松，母亲，放松每一块肌肉。从脚趾到头顶，感受每一个部位的放松，慢慢地，深深地放松。」

母亲紧闭着双眼，嘴唇微微张开，渐渐地，她开始进入催眠的状态，呼吸变得更加平缓，她的面部表情也从紧绷变得柔和。儿子把一条毯子覆盖在她身上，让她完全笼罩在黑暗里，继续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带领她进入更加深层的放松。

「现在你已经死了，你的身体正在瓦解，你的灵魂即将消散。。。。」

母亲跟随儿子的诱导，觉得自我渐渐变得稀薄模糊。儿子将一团纸塞进母亲的手心，让她握住。

「现在，你对父亲的所有思念，所有遗憾，都注入到 了这个纸团之中。」

母亲喃喃道，「注入，纸团」下意识觉得身体的所有部位都放松不少。

儿子继续诱导道「现在，睁开眼睛，随着纸团火化，你的思念，遗憾，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儿子掏出打火机，点燃浸过油脂的纸团，纸团很快燃烧起来。母亲半睁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了几下，「不，我不能忘了他”然后纸团还是很快化为灰烬，母亲的眼神也很快暗淡，闭上眼睛，她的脸上也再次失去了表情。

这当然不是儿子的最终目的，之后他继续诱导道，「想象你穿越死亡，看见了内在的你，她对你说，你是个女人，你需要解除压抑，穿更性感的服饰，比如高跟鞋和丝袜，它们都会让你更加惬意，更加女人。。。。。」

母亲微不可见地点头，将儿子的指令接受进心里。经验丰富的儿子没有继续催眠暗示，而是将母亲从催眠中唤醒。母亲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儿子，眼中似乎有些不同的光彩。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儿子，好像在思考什么。

儿子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母亲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了一抹久违的微笑：「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或许是因为我真的放松了。我感觉……轻松了很多。」

儿子松了一口气，至少，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第二天，母亲的腿上出现了黑色丝袜与细高跟。她从卧室走出，她那修長筆直的美腿終於不用被古板的長褲遮蓋，得以展現那儿子想象过无数次，優美性感的弧线，而高跟鞋更增加了它們在視覺上的長度。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节拍。她对儿子露出微笑，说昨晚睡眠改善不少，不过还需要他再催眠几次。

儿子微笑回应，「妈，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他决定“深化”。他送给母亲几瓶维他命，真实作用则在于促进女人的情欲。在白噪音与低频音乐中，他在催眠状态的母亲耳边轻声重复两个词：寂寞，渴望。

「想象内在的你，她对你说，你是个寂寞的女人，你渴望男人的爱抚，你需要释放这种渴望。。。。」

儿子早在母亲电脑里做了手脚：浏览器会有不合时宜的网页弹出。这些页面并不粗俗，只是讲一个母亲如何找回自己的身体、如何不再推迟自己的感受。她会推开儿子的房门，或在氤氲的浴缸里与他共浴。之后她会获得前所未有的美妙感受。母亲之前会立刻关掉，像拍掉一只不合时宜的蚊子。这次，她看了很久。夜里，她坐在椅子上，把屏幕调到最亮，欲望的高光在她的眼眸停留。寂寞与渴望；它们本来就在，她现在决定把它们从暗处端出来。通过摄像头和窃听器，儿子看到了母亲潮红的脸庞和微不可闻的呻吟。

儿子以为最后一站会是一次完美的收束。在下一次对话里，他把母亲“渴望”的指向从抽象转为具体，指向了她的儿子。可是，醒来后，母亲没有向他投来炽烈的目光，她的语气轻得像一杯温水。「我的失眠已经好了，不用再做催眠了。」儿子点头，装作毫不在意。让他惊恐的是催眠时她眼球异常的摆动：催眠与清醒之间的钟摆。她很可能發現了他的秘密，偽裝著被他催眠。雖然她沒有直說，

那周他几乎天天去酒吧，坐在靠墙的位置，对着杯子里的气泡发呆。他找不到办法。

二

生活表面恢復了平靜：辦公室的百葉窗、陽台的花、課表的格子——而在某些夜晚，平靜的底下仍有暗流無聲地流過，像從未停止過。

面具被我用絲紙包著，放在梳妆台边的抽屉。我和乌尔莎每周总会挑两三次空档去那家酒吧。每次我都会小心地拉开抽屉，取出面具，坐到鏡前，抹乳膏、對齊邊緣，讓陌生的臉貼服在我的臉上。這個程序越來越熟練，像上班前的化妝：有秩序、可控、在出门前，把小镜啪地合上，把散乱的反光和心绪一并收起。

酒吧裡我大多沉默地觀望。我偶爾能看見兒子，仍是坐在角落，衣著不顯眼，像特意選擇不成為故事的人。我習慣在遠處打量他一會兒——不是母親的目光，而是陌生人的：這樣我可以客觀地記錄一些細節，比如他喜歡把杯子放在桌面左上角，手機面朝下；比如他聽見喜歡的歌會下意識地輕敲桌面。

白天的生活照舊。早晨我在陽台澆水，薄荷葉被陽光灼得透亮，指尖一掐就有香。我把它們捏碎幾片，泡在隨身水杯裡，帶到辦公室。午后，系上某位老師來借投影筆，我們討論起下週的排考；學生來問免修，聲音裡帶著焦急的熱。我偶爾在走廊遠遠看見兒子，我們在校園裡擦肩時會互相點頭致意，像對任何一位熟悉的學生那樣自然。

晚上回到酒吧，我學會了挑與門口的柱子成一直線的位置，這樣視線可以在不惹人注意的角度滑過整個空間。回程的出租車裡，城市被玻璃切割出柔軟的邊。我把面具取下來，放進包裡，臉上還留著乳膏的香。司機問我從哪兒回來，我說朋友聚會。他在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只「哦」了一聲，便去講路況。

日子像這樣過下去，無聲地遞進。面具在衣櫥裡呼吸，植物在陽台上生長，辦公室的百葉調整光線的角度，讓下午三點的明亮與四點半的柔和有細微差別。

我知道，這樣的雙重生活不是永久的答案。它更像是一道緩衝——在我與世界之間加一層柔和的空氣，讓我有力量繼續把日子往前推。

那天在酒吧。吧台背后的灯带沿着酒瓶流淌，琥珀、碧绿、宝石蓝彼此叠印，空气里飘着柑橘与酒精的辛辣。声音同时在四面八方靠拢：低频轰鸣贴着胸口向上，鼓点一下一下把空气敲出涟漪；人声则像碎玻璃被倒进铁盆，笑语、喊叫、不同语调的对话在耳边交叠。

我捧著杯子，指腹被冷凝水打濕，想著近來的失眠，以及儿子的异常——他的眼神、他的語氣，還有上週那場「普通」的催眠。

我遲疑著要不要對烏爾莎說，終於還是開口：「你說我最近有什麼變化？」

烏爾莎上下打量我，唇角挑起一點玩笑的弧度：「你最近穿得……更敢了。絲襪、高跟鞋，上面也露得更多了。」

我抿嘴一笑，又忍不住追問：「這些服飾對男人是不是某種符號？原始人也會對絲襪感興趣嗎？」

她把杯沿送到唇邊，笑道：「你這個問題有點意思。我們現在也沒辦法考證了。不過有些性癖肯定是一直存在的，比如SM,在原始時代肯定也存在女奴，不如說，到了現代女奴才變少了。還有俄狄浦斯情結，我想有原始人完成了殺父娶母的衝動，這樣做的族群很難繁衍，那之後亂倫也就成了禁忌」

她提起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我順勢追問：「那種理論真的可信嗎？所謂情結的心理機制，到底是怎樣？」

「在我看來」她把杯子在掌心轉了半圈，「殺父娶母的衝動只是由於母親是男性成長中碰到的第一個女性，如果他青春期就有了女伴滿足了他的性衝動，他對母親的衝動應該很快會消失。當然總會有男性沒有碰到這樣的女伴，那樣他可能就要孤獨終老了」

她忽然笑，舉杯示意：「看我們，在酒吧不喝酒，盡討論這些。」

我們清脆地碰了杯。酒香繞過喉嚨，我卻沒把口中的真話吐出來——關於儿子、關於我的不安。那太過羞恥。我把話生吞下去，讓它沉进胃底。

其實，我第一次注意到儿子异样的目光，是丈夫死后不久。某個陰雨天的黃昏。他放学回家，目光在我的身体曲线上流连，瞳孔中跳动着炙热。那時我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少年的冲动。丈夫死后我警告了他一些越界的举动，之后他没有再做。他上高中时我更嚴格地管教他，他應該斷了這種念頭。儿子上大學後我放鬆了對他的管制。對他和顏悅色了許多，也許這時他開始對我動了歪心思。

前段時間我失眠得厲害，夜裡像被看不見的手拉住，眼皮沉卻怎麼也合不上。他聽說後，幾乎是興奮地提議：

「妈，我學過一點催眠，你可以試試。」

我沒有多想。我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檀香淡淡，燈光柔和。他的聲音輕、緩，像往水面落下一枚又一枚沉重的石子。我很快睡去，醒來覺得整個人像被悄悄抹平。

第二天，我站在衣櫥前，忽然覺得以往那些保守的套裝都像过时的標本。手指自然而然滑過那雙閒置許久的高跟、摸到一雙薄得幾乎透明的絲襪。腦中有個聲音若有若無————告訴我：可以換個樣子。於是我換了。那一週，我的衣著一步步改變；我把它歸因於長年壓抑後的反彈，於是刻意不去追問。

几周後，另一個我浮出水面——它像是從夢裡游上來，攀附在醒著的我身上。那是一个寂寞的，充满渴望的女人。面对弹出的色情网站，原本的我会迅速叉开，那一刻我却鬼使神差，着魔一般痴迷地注视画面中两具裸露的肉体，手指慢慢伸向秘处，指尖抚弄阴蒂，在幻想中低哼出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令人着迷的循环节拍。日常逐渐偏航，有了新的节奏。

那时我还未警覺起來，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渴望的人，正是我的儿子。我吓了一跳，第一次真正起了疑心。我把線索一根根往回收，收回到客厅那盞暖黃的燈，收回到他語速裡的停頓。

那天他提出要幫我「彻底解决失眠问题」。我本能地想拒絕，下一秒又改變心意——我需要确定我的疑心。我決定佯裝，把自己放在一張介於清醒與混沌之間的薄冰上。儿子的催眠不会真正起作用，我却能窥见儿子真实的一面。

他點起薰香，香氣清淺，像水汽在窗上擴開；一枚小小的懷錶在我眼前來回晃動，金屬反光像魚腹翻面。房間只剩下背景白噪声和他近在咫尺的聲音：「看著懷表，對，看著它。肩膀可以更鬆，呼吸跟著數——一，二，三……你也變得很想睡。」

我装出被引導的樣子，順著他的節奏放慢呼吸，讓眼皮在半闔與全闔之間徘徊。意識像被薄薄地覆上一層絮，我卻牢牢抓住了底下那股清明，尽力不让自己彻底睡去。

他停了一下，像在觀察我。然後，他的手指落在我臀部，轻佻地捏了捏——那不是治療需要的觸碰，而是測試邊界的訊號。「現在你進入了催眠狀態嗎？」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回來：「是。」

「你現在的心靈已經完全為我敞開了嗎？」

「是。」单调的單音節。我想聽聽兒子會說什麼。

他似乎放鬆了，語調也變得輕快起來：「很好。現在，你的腦海裡會出現你儿子的畫面。」他刻意停頓，「你看見他了——他已不再是少年，他成熟、自信，富有魅力，你想接近他，你的身体渴望他。」

那一瞬間，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儿子的画面，以一种崭新的气味，令人身体瘫软的气味。我幾乎能聽見自己胸腔裡某些舊的齒輪忽然咬合。

那些日子的改變、那些莫名的欲念，有了連接點：儿子竟然借由催眠想和我乱伦！我把震怒收攏起來，讓臉上保持著配合的鬆弛。

「這份渴望會在你心底紮根，」他說得柔軟而肯定，「當你想到他，你會自然地更爱他，更渴望他。」

「是。」我聽見自己回答。那個字像一粒小石子悄悄落進水裡，沒有濺起聲響。

他似乎滿意，語氣一轉，像拍掉手上的灰塵：「好了，現在你可以睡著了。」

我終於允許自己放下防備。眼皮關上，世界退後，香氣與呼吸交疊成一片朦朧。我在下沉之前最後的念頭，是把所有細節一一收進記憶——懷錶的晃動、語句的停頓、指尖的逾矩——它們將成為證詞，也將成為界線。

睡意終於把我吞沒。房間裡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像潮水在岸邊反覆，無聲地把界線拋光。

夜里的酒吧像一口回声壶，音乐把人群的呼吸搅成一片。我端着杯子站在灯带下，脑海里反复打转的，仍是儿子从小到大的身影——带着落寞、倔强，和某种炽烈的温热。他从小优秀，也不乏女孩主動表白，但他一直沒有女朋友，如果他一直沉溺在這種戀母情結之中，他會不會終身未婚？那就是我毀了他的一生。想到這，我更難受了。他必須得將他的眼睛從我身上移開，注意到同齡的女孩。

我看见他在角落独饮，身影被吧台的金属光切出一个孤独的轮廓。

我走上前，笑着问：「你记得我是谁吗？」

他抬眼：「你是莎莎。」

那名字像是我脸上的面具。我走近他，直接伸出手，「你能和我一起跳舞吗？」

他抬眼，先是意外，再是一个很小的点头。我没有给他迟疑的时间，直接把他拉起来。我的手掌包住他的手掌，掌心很暖。我们就这样穿过人群。他任由我把他拉到舞池。

近了之后，我闻见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洗净后的松木味，这让人安心。我把呼吸拆成八分，让脚尖与鼓点同步，腰背做出一记柔波。我看他——他还不太会跟，脚下有点笨拙，却认真到可爱。我靠近，贴到足以说悄悄话的距离，问：“跟着我。”他点了一下头。

灯光把我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折成几瓣。我转身时，手肘碰到他衬衫的胸口，我咯咯笑，对他眨眼，挑逗他，指尖擦过他胸前的纽扣。他可不能只對他的母親感興趣，必須發現年輕女孩的美好。

他似乎被我感染，肩线不再僵硬，臀部在低频里找到自己的摆幅。他把我旋出去又拉回，我们在音乐中造出一个小小的涡旋。

节拍提升，我用手臂的弧线带他转，顺势让他换脚。他的学习很快，像是突然想起了身体也会说话。他的手落在我的腰上。我们的影子在地上并肩跑，一次次交叠。周围的人像模糊的叶片，我们像风。

“感觉很好不是吗？”我在他耳旁说，呼吸掠过他侧颈。他笑了，笑意从嘴角往眼角爬：“是——不错。”

我笑着注视他，相信他能看到我发亮的大眼睛。我们的额头不时相撞，又立刻分开；我们的脚尖不时踩到对方，又被笑意一带，化成新的步伐。

灯忽然换成冷白，我带他往舞池边缘走一点，那里风小些，人也稀些。汗顺着我的后颈往下走，被衣领接住。我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笑着看他。他眼里还在晃那一点谨慎，我突然觉得这谨慎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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