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硕士毕业，搬去了南湾，投奔在硅谷工作的男朋友。过去一年里，两人合住在校园南边的一间两卧公寓，虽然条件普通，但因为宋琳的照应，沈薇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年头过得还算安稳。她记得宋琳会在她熬夜写作业时端来热可可，也记得对方替她从租房合同里抠出不合理条款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南边那一带的治安开始变得不安稳——晚上总能听见不远处的警车鸣笛，有一次下晚课回家，甚至在巷子口碰见过神情恍惚的人拦路要钱。宋琳搬走后，她也不愿再留在原来的地方。

她花了几天时间在 Craigslist 上刷房源，终于在学校西边的 Shattuck Avenue 找到一间小公寓，离地铁站不远。虽然房租比之前贵了一点，但胜在安全、干净，周围也多是学生和白领出入，环境相对安心。她与房东视频看房后很快签了合同，新的室友是个中美混血的女孩，叫 Tiffany，正在读 Media Studies。Tiffany 个性开朗，头发总是染得五颜六色，说话快，常挂着耳机，第一次见面就递给沈薇一瓶芒果味的 hard seltzer，说：“Welcome to Shattuck. You’ll like it here.”

沈薇拎着行李箱搬进去的那天下午，窗外天很蓝，阳光透过木百叶窗斜斜地照进屋里，把灰扑扑的地毯都染出了暖色。她在新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墙角放着前一个住户留下的宜家小桌，窗台上落着一点灰。她把行李放下，打开窗，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初秋的气味，是她熟悉的、属于旧金山湾区的干燥阳光和微咸海风。

她想，也许这是个新的开始。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Vivian 总觉得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柠檬清洁剂味道，像是上一个房客刚搬走不久。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樟树，树叶在晚风里摇晃，偶尔会发出轻轻的拍打声。公寓的楼下是一家老旧的唱片店，每天傍晚会放一些爵士乐，旋律从木质楼板的缝隙里漏上来，若隐若现。

Tiffany是个很好的室友，笑起来有一点懒洋洋的神情，总是涂着淡粉色的唇彩。Vivian 很快发现，Tiffany 是那种非常会享受生活的人——她的书桌上总是摆着香薰蜡烛和一瓶新鲜的百合花，衣柜里挂满了颜色明亮的吊带裙，桌角还放着一台小小的蓝牙音箱，随时会放起 Frank Ocean 或 The xx。

她们的作息不同，却相处得出奇地融洽。Vivian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校图书馆或 Lab 里忙功课，晚上常常回家就直接趴在书桌上写作业。Tiffany则是个夜猫子，经常下午才起床，晚上和朋友去 SF 看展、听演出，凌晨才回家。

有时Vivian在写作业，Tiffany会端着一杯红酒走到她房门口，倚着门框说：“你又没吃晚饭吧？下来陪我一起煎点饺子。”两个人会在小小的开放式厨房里边聊天边做饭，偶尔煮一大锅韩国泡面，桌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灯光柔和，窗外的路灯亮着，世界安静得像一张被按下静音键的画面。

Tiffany的生活方式和她的性格很像：松弛、自由、不着痕迹。Vivian有时会觉得羡慕。她自己从大一开始就严格规划每一个学期的课程表、GPA、暑期实习机会，甚至会在 Google Calendar 上精确到 30 分钟一格。相比之下，Tiffany的世界像是另一条平行宇宙的轨道——不那么功利、不那么急切，也不那么害怕犯错。

但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Tiffany会帮她挑衣服，给她涂一层比裸色略深的口红，推着她去尝试从没吃过的西班牙小吃车，也会在周末晚上突然说：“走吧，我带你去 Downtown 看一个 secret party。”Vivian总是犹豫半天，最后还是会被她拉出去。

那个学期的三月末，Tiffany从一个学姐那儿听说，学生会要在 Hearst Memorial Gymnasium 举一个春季舞会。那是 Berkeley 每年最大的活动之一，门票很快就被抢光了。Tiffany提前两周就买到了两张票，她兴奋地把票甩到Vivian的书桌上：“你必须跟我去。”Vivian当时刚从图书馆回来，双手抱着笔记本站在门口，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说：“我？我从来没跳过舞啊。”

Tiffany大笑着说：“那更好了，第一次嘛。反正你去，就是为了穿得漂亮。”

Vivian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拒绝。那是她第一次在心里有了一点对舞会的期待。

Tiffany买到票的那天晚上，就像执行一场秘密行动一样，拉着Vivian坐到床边，一边喝着气泡酒，一边在笔记本上刷着各大购物网站。

“你不能穿得太无聊。”Tiffany认真地说，食指轻轻敲击触控板，“别想着什么衬衫、直筒裙之类的，今晚是给你解放的。”

Vivian抿着杯沿，低头看着自己T恤和瑜伽裤的装扮，有点心虚：“可是我平时不怎么穿裙子啊……我怕驾驭不了。”

Tiffany白了她一眼：“你就是想太多，薇。你应该学会享受别人看你的目光。”

最后，她们在一堆打开的网页里挑中了那条裙子——深墨绿色的礼服裙，V形的领口低到锁骨下方，肩膀有细细的吊带，腰线微收，裙摆在膝上轻轻散开。布料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泽，仿佛森林里深夜的水面。

“就这条。”Tiffany笃定地说，点击下单键的手很快。

裙子寄到的那天，Vivian拆开盒子时指尖还带着一点颤抖。布料顺滑而凉意，摸起来像极了一片打磨过的石头。她拿着裙子站在镜子前，犹豫了很久才试着套上。镜中的自己看上去陌生：裙子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更白，肩颈的线条被突显出来，领口落得很低，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点点胸口的曲线。

她有点慌，第一时间冲到Tiffany的房门口：“会不会太夸张了？”

Tiffany正捧着一杯冰拿铁趴在床上刷手机，抬眼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慢慢上扬：“Oh my god… 你太美了。”

那一刻Vivian突然有点不自在，手下意识去拉裙摆，却怎么也拉不长。她转过身，低声问：“可是会不会太暴露了？”

Tiffany笑着把她推回镜子前：“拜托，这只是刚刚好。你知道吗，薇，你的肩膀很漂亮，别人得配合你才会注意到。”

那一刻，Vivian第一次有了一点被承认的微微心动。

舞会当天傍晚，公寓里的空气弥漫着香薰的甜香，昏黄的灯光打在墙上的挂画上，映出一小片微微摇晃的影子。Tiffany坐在她的化妆桌前，替Vivian化了淡淡的妆，扫了一层暖棕色的眼影，唇上点了一抹低饱和度的玫瑰豆沙色。

“嗯，”Tiffany退后一步，打量着她，“完美。”

Vivian站在窗前系好细带高跟鞋，手心有点微汗。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Shattuck Avenue 上的车流闪着红白灯影，传来远处的喇叭声。她有一瞬间想找借口不去，可Tiffany推开门，递来一只闪着微光的小手包，轻快地说：“走啦，别想太多。你今晚一定会遇见有趣的人。”

Vivian没有回应，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没想到，这句话，后来成了一种预言。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Vivian和Tiffany下了Lyft，走过校园的石阶，沿着微微潮湿的砖道往Hearst Gym走去。初春的Berkeley夜晚，空气带着一丝冷意，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从远处飘来的咖啡香，轻轻绕进鼻腔。远远地，就能听到Gym里低沉的低音鼓点和人群的喧闹声。

推开Gym的大门，热浪一下子扑了过来，空气里混杂着汗水、酒精和廉价香水的气味，仿佛某种发酵中的潮湿夜色被困在这座建筑里。高高的天花板在闪烁的光影下被无限拉长，四面八方的低音鼓点从地面升起，像一条无形的脉搏贴在她胸口，震得她的呼吸微微不稳。舞池中央已经人潮汹涌，Tiffany兴奋地拉着她往里面挤，一路在人群里穿行，裙摆一次次被踩住，又被随意甩开，陌生的肩膀在侧脸擦过，带着湿热的体温。她拿起Tiffany递来的一杯冰酒，喝了一口，冰凉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颗迟钝的药片在胃里化开。

她并不完全自在。眼睛无意间扫过灯光的轨迹，看见那些贴近的身影被切割成忽明忽暗的片段，指尖相扣，肩膀微微倾斜，笑声被低音淹没，只剩口型在灯影间浮动。她一度想退到角落，可Tiffany回过头冲她笑，手指比了一个酒杯的手势，她只好又仰头喝了一口。酒精的钝意慢慢渗开来，她的肩膀不再那么紧绷，身体也开始在无意识间跟着节奏轻轻摇晃。像是被一条更大的河流拖着往下漂，她只是闭上眼睛，让自己短暂地不去想任何事情。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人群稍远处的阴影里。他靠在墙边，身边有两三个同学正在说笑，他并没有加入，只是微微低头听着，偶尔点一点头。蓝白交错的灯光切过，掠到他的侧脸，勾勒出极短暂的轮廓，然后下一秒又被黑暗收回去。沈薇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停住，仿佛被什么轻轻拽住，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

可几秒之后，她还是再次抬眼。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也转过头来。灯光在半空中闪烁，四周的人声和音乐交叠在一起，像无数碎片撞击着耳膜，可她觉得时间拉长了，长到可以在脑海里看清他眼神的弧度。他没有笑，只是稍稍点了一下下巴，像是一种无声的问候。她下意识抿了抿唇角，没能回应什么，只是把手里的酒杯抬了一下，像是默默给了一个信号。

她没有立刻走过去。他们之间隔着一小片舞池，间或有人穿过，光影不断被打散又重组。可两人偶尔会同时抬眼，看见彼此，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错开目光。直到一首歌结束，周围的喧嚣稍微缓下来，Tiffany被一个认识的人拉走去打招呼，沈薇站在原地，手里的酒杯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冰凉的液体。就在她低头摇动杯子的时候，感觉有人从侧面靠近。

“嗨。”一个低沉、克制的声音落下来，她抬头，第一次正面对上了Ethan的眼睛。

小说相关章节：异乡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