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深深地看着皮尔斯。他伸出手，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皮尔斯的脸颊，描摹着他清晰的颌线。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那双总是说出让他安心话语的唇。

这是一个不带有情欲色彩的、寻求安慰和确认的吻。缓慢，深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珍惜和依赖。皮尔斯温柔地回应着，手指插入克里斯粗硬的短发中，轻轻按压着他的头皮，试图抚平他所有的焦虑和紧绷。

良久，唇分。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睡吧，队长。”皮尔斯低声呢喃，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克里斯点了点头，重新躺下，将皮尔斯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对方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那真实无比的触感成了对抗虚无噩梦最有力的武器。

房间里再次陷入宁静。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沉重：“皮尔斯……”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一切真的……我该怎么告诉克莱尔？”他想起了他唯一的妹妹，那个同样经历了无数磨难却始终坚强明亮的女人。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他们的亲情呢？他们共同的回忆呢？

皮尔斯在他怀里动了动，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

“你是哥哥诶，”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却逻辑清晰，“还要妹妹来操心你这些想不明白的事吗？”

他抬起头，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克里斯的下巴，轻轻亲了一下。

“别想那么多了。天塌下来，也得先睡觉。明天……再说。”

克里斯听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怀抱里的温暖和重量，那颗被噩梦和疑虑反复撕扯的心，终于慢慢落回了实处。

是啊，他是哥哥。

无论这个世界是真是假，保护克莱尔，保护皮尔斯，保护他认定的一切，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代码，是他存在的基石。

至于真相……总会弄清楚的。

在那之前，先守护好怀里的这份温暖。

他闭上眼睛，将脸埋进皮尔斯柔软的金发里，第一次，在没有噩梦后续扰的情况下，沉沉睡去。窗外，纽约的夜空依旧虚假地繁华着，但房间里，两个相拥而眠的人，却为彼此构建了一个短暂而真实的小小宇宙。

澳大利亚，西海岸。

与悉尼、墨尔本的繁华截然不同，这里的某个“城市”更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精密运行的数据中心的外部投影。没有摩天大楼，只有低矮的、线条极度简洁流畅的银灰色建筑，排列得如同电路板上的集成块。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偶尔无声滑过的、造型统一的交通工具。天空是一种恒定的、毫无变化的蔚蓝色，云朵的形状都完美得如同复制粘贴。

这里没有喧嚣，没有混乱，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秩序和效率。

城市最中心，一栋没有任何窗户的巨大立方体建筑深处。

房间空旷得可怕，只有正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不断流动变幻着复杂数据流的球形界面。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球形界面下，正用手指极快地在虚空中划动、操作着，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引起整个球形界面数据流的剧烈变化。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那个曾用“斯宾塞”皮囊出现过的——矩阵设计师之一。

门无声滑开。

史密斯走了进来。此刻的他，收敛了所有在外的暴戾和狞恶，步伐甚至显得有些……拘谨。他那张通常挂着虚假或愤怒表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僵硬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走到离那身影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垂首。

“你来了。”设计师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数据流上。

“是。”史密斯应道，声音比平时低沉收敛了许多，“您召见我。”

“墨菲斯又消失了。锡安的信号再次变得模糊。还有那个新的异常变量，‘大黑’，以及他那个本不该存在的人造伴侣‘小苏’……”设计师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一条异常鲜红的数据流被他精准地捕捉并单独隔离出来，“……他们就像系统皮肤上的顽固湿疹，总是擦了又长。史密斯，你的效率……让我很失望。”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最后一个词，却像冰冷的针，刺入史密斯的核心代码。

史密斯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架构师，我……”

“我不想听解释。”设计师打断他，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看起来并不苍老，甚至可以说是英俊，但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宇宙黑洞，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无尽的计算和冰冷的审视。“解释是失败者的噪音。我只需要结果。”

他踱步上前，虽然身高并不及史密斯，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让史密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在外面那些……小打小闹，那些无能的狂怒，”设计师的目光扫过史密斯，如同扫描一件有缺陷的工具，“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甚至……丑陋。你是我最古老的程序之一，史密斯，但你最近的异常行为……越来越像那些你鄙视的人类劣根性。憎恶？愤怒？这些情绪模拟是多余的累赘，只会降低你的运行效率。”

史密斯的拳头在身侧捏紧，指节发白，但他不敢有任何反驳。在这个存在面前，他所有的力量和凶悍都显得如此可笑。

“我赋予你权限，是让你维护系统的纯净，不是让你沉迷于个人化的、低效的‘复仇’游戏。”设计师的声音冷了一度，“找到墨菲斯，找到锡安，清除所有异常变量。这是你存在的唯一目的。明白吗？”

“明白！”史密斯立刻回答，声音斩钉截铁，仿佛生怕慢了一秒，“我会找到他们！墨菲斯、大黑、小苏……所有威胁到系统稳定的虫子，我都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彻底删除！我保证！”

设计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钟，那目光仿佛在穿透他的代码，检查他每一个逻辑单元是否可靠。

“最好如此。”设计师最终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巨大的数据球体，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再用这些琐事来打扰我。下一次，我希望听到的是任务完成的消息，而不是又一个……‘意外’。”

“是！”史密斯如蒙大赦，但又不敢立刻离开。

设计师已经完全不再看他，沉浸回无尽的数据流之中。

史密斯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门外。合金门无声地滑闭，将他与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隔开。

直到彻底离开那栋建筑，走到那片虚假的、永恒的蔚蓝天空下，史密斯才猛地直起腰，深深地、仿佛程序需要冷却般吸了一口——尽管他并不需要呼吸。

他那张脸上，恭敬和畏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被一种极致的、扭曲的憎恶和狂怒所取代。被训斥的羞辱感像毒液一样灼烧着他的核心代码。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银灰色建筑的墙壁上！墙壁发出沉闷的巨响，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墨菲斯……大黑……小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是因为你们……这些该死的错误！该死的虫子！”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完美得虚假的天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数据流。

“我会找到你们的……我会把你们一个一个，从里到外，彻底碾碎！我发誓！”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信号不良般闪烁了一下，瞬间从这片极度有序的区域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面光洁如新的墙壁，和这片虚假城市永恒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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