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刹那，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接住了。

…… ……

世界，以一种破碎的、带着剧痛的方式，缓缓地回归。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持续的、尖锐的蜂鸣声，像是有一千只蝉在她的脑子里同时嘶鸣。在这片蜂鸣的背景音中，还夹杂着零号压抑着痛苦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曦那如同受伤的雏凤般、充满了悲伤与绝望的、破碎的呜咽。 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炸药的硝烟、烧焦的兽皮、以及……她自己血肉被烤熟的味道。

最后，是视觉。 雷娜塔艰难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那如同被胶水黏住的眼皮，掀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世界，是模糊的，血红色的。 她看到，曦正抱着她，跪坐在那片被炸得一片狼藉的、漆黑的雪地里。这位不久前还如同神明般、漠然地将上百人化为焦炭的强大存在，此刻却像是一个失去了心爱珍宝的、无助的凡人女孩。她那张完美无瑕的、神祇般的脸庞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那双纯金色的、本该流淌着火焰与威严的眼眸，此刻却被一种名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痛苦所淹没。 一滴滴滚烫的、仿佛带着曦生命温度的金色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滴在雷娜塔被烧得焦黑的、残破不堪的脸上，发出一阵细微的“滋滋“声。

神明，在此刻流下了属于凡人的、滚烫的泪水。 “……小雷娜塔……“曦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撑住……求求你，撑住……“ 雷娜塔想回应她，想告诉她自己没事，但她一张嘴，涌出的却只有带着血泡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她低下头，透过那片模糊的血色，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的半边身体，都已经被彻底地碳化了。左臂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焦黑的、仍在“滋滋“冒着黑烟的创口。身上那件单薄的睡裙早已化为灰烬，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有的地方，是触目惊心的、翻卷的红肉；有的地方，则被烧成了黑色的、如同木炭般的硬壳，轻轻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落黑色的粉末。

她正在死去。以一种极其缓慢、也极其痛苦的方式。

就在这时，天空再度传来那令人心悸的、引擎的咆哮声。那架幸存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苏-27，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竟然又一次调转机头，准备进行第二轮的攻击！

“你找死！！！“

曦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湿的金色眼眸，瞬间爆发出足以将整个天空都烧穿的、疯狂的恨意与杀机！她将雷娜塔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放在地上，缓缓地站起身。

“我说过……谁也不能……伤害她！！！“ 伴随着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悲愤的咆哮，一道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狂暴的、带着毁灭一切气息的金色雷矛，再一次冲天而起！ 那名飞行员显然是被这神迹般的景象彻底吓破了胆，他甚至没敢再做任何攻击动作，只是疯狂地推动着操纵杆，驾驶着受损的战机，拼尽全力地向着远方逃窜。 曦的这一击，只是将他的半边机翼彻底削了下来，并没有将他凌空打爆。因为她的所有心神，已经全部都回到了地面上那个正在迅速流逝着生命气息的小女孩身上。 赶走了那只烦人的苍蝇后，曦立刻蹲下身，将雷娜塔重新抱入怀中。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着一件一碰即碎的、绝世的瓷器。 “零号！“她猛地转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对着不远处那个同样浑身是血、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的男孩喊道，“救救她！用你的言灵！求求你，救救她！“ 零号踉跄着走了过来，他的额头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糊住了他的半边脸，让他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他看着曦怀里那个已经进气多过出气的、几乎不成人形的雷娜塔，那双皇帝般威严的金色眼眸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无力。

他伸出手，按在了雷娜塔唯一还算完好的、右边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拼尽全力地、尝试着去吟唱那个足以逆转生死的、君王般的敕令。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金色的光晕，没有温暖的气流，更没有奇迹的降临。 “……不行……“零号的身体晃了晃，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真空炸弹的冲击……让我的精神……受到了重创……我……“ 他虚弱地垂下了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绝望“的神情。

“我……做不到……“ 这最后三个字，像是一柄无情的、冰冷的重锤，彻底击碎了曦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她抱着雷娜塔，呆住了。怀里女孩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冷，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不…… 不能让她死…… 我答应过，要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我答应过，要带她去看京都的樱花雨，去爱琴海的日落，去魁北克的枫叶林…… 我答应过……我们是好朋友…… （实则不然，女朋友）

一道无比坚决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光芒，猛地在曦那双被泪水模糊的金色眼眸深处，骤然亮起！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将会彻底改变她们所有人命运的、不计任何代价的决定。 她低下头，最后一次，深深地凝望着怀里这张已经残破不堪、但却寄托了她所有温柔与眷恋的脸庞。然后，她缓缓地、无比珍重地，吻上了雷娜塔冰冷的、沾满了血污的额头。

“没事的，小雷娜塔。“她的声音，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与温柔，带着一种足以抚慰灵魂的、令人心碎的暖意，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看到樱花，看到大海，你会拥有……最自由的人生。“ 说完，她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 只见她那纤长白皙的五指之间，开始有无数金色的、璀璨的光点，从她的身体里、从她的灵魂深处，源源不断地涌现、汇聚。那些光点，比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还要耀眼，每一个光点，都蕴含着一丝最本源的、属于凤凰一族的、神圣的生命力量。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得苍白、透明。那头瀑布般的、灿烂的金发，也开始从发根处，一点一点地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枯草般黯黑。 她正在燃烧自己。将她那本就尚未完全恢复的、所剩无几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全部压榨了出来。

最终，所有的光点，都汇聚在了她的指尖，凝聚成了……一滴血。 一滴纯金色的、仿佛浓缩了太阳核心的、散发着无穷光与热的、神圣的精血。

“零号，“曦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虚无缥缈，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照顾好她。“ 零号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那双金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震撼“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曦没有再看他。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掰开了雷娜塔那已经无法动弹的嘴唇，然后，将指尖那滴承载了她一切的、神明的精血，温柔地、决绝地，滴了进去。

那滴金色的血液，一落入雷娜塔的口中，便化作了一股灼热的、势不可挡的洪流，瞬间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涌入了她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 奇迹，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暴力的、野蛮的方式，降临了。 只见雷娜塔身上那些焦黑的、碳化的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剥落。而在那剥落的死皮之下，新生的、粉嫩的、如同婴儿般娇嫩的肌肤，正在疯狂地生长、蔓延！她那只被炸断的左臂，也在伤口处，涌动着金色的光芒，血肉、筋骨，正在以一种违背了所有生物学常识的恐怖速度，重新生长了出来！ 前后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那个前一秒还濒临死亡、半边身子都被烧成焦炭的雷娜塔，就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受伤前还要更加……充满了生命力。

她身上的皮肤，白皙得如同新生，细腻得吹弹可破，在那淡淡的金色光晕映照下，流转着一层圣洁的、不似凡人的辉光。 血统，被强行提升了。以一种近乎神迹的、燃烧另一个神明生命为代价的方式。 做完这一切，曦的身体，终于也到了极限。她那高挑修长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和力量的布娃娃，软软地、无力地，向着雷娜塔的身上倒了下去。 她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神祇般的脸庞，此刻已经变得和雪地一样苍白，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死亡的灰败。那头曾经如同燃烧的太阳般灿烂的金发，也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成了一捧枯槁的、毫无生机的灰黑色。 她的意识，正在飞速地消散。但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用尽了最后的、仅存的一丝力气，微微抬起头，用那双已经变得无比黯淡的、不再是纯金色的眼眸，深深地、最后一次注视着怀里这张因为注入了她的血脉而变得愈发精致美丽的脸庞，嘴角，努力地扯出了一抹虚弱而满足的微笑。

“从今以后……你和我的命运……“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就相互连接……不可分割了哦……“ “……我的……小雷娜塔。“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形态。 在雷娜塔和零号那震撼得无以复加的目光注视下，曦的身体，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无声无息地，化作了点点金色的、如同星尘般的灰烬。 那灰烬，带着她最后的温度与眷恋，轻柔地、缓缓地，飘落在雷娜塔的身上，飘落在她脚下的、这片被鲜血与死亡浸染的、肮脏的雪地里。 一代君王，至此……陨落。

雷娜塔，呆呆地跪坐在原地，怀里抱着一捧尚有余温的、金色的灰烬，大脑一片空白。 前一秒，她还在死亡的深渊里挣扎。后一秒，她便完好无损地重生。而那个赋予她新生、承诺要带她去看整个世界的、她生命中唯一的朋友，却在她眼前，化作了飞灰。 这巨大的、颠覆性的变故，像是一柄无情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她那刚刚重获新生的、脆弱的心灵上。

“……曦？“ 她试探性地、用一种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 回答她的，只有风雪的呜咽。 “曦！！！“ 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悲伤与恐慌的尖叫，终于从她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她紧紧地抱着那捧灰烬，想要将它们重新聚拢，想要将那个温暖的怀抱重新拼凑回来，但那细碎的灰烬，却只是无情地、从她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滑落。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那双同样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的眼眸中，疯狂地奔涌而出。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雪原上，发出了最绝望的、无助的恸哭。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但却很稳定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零号。

他走到她的身边，半跪下来。他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那双皇帝般的金色眼眸，此刻正无比复杂地注视着她怀里那捧金色的灰烬。 “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仔细听，却能听出一丝隐藏在深处的、不易察觉的……安慰。

“她没有死。“ 雷娜塔的哭声，猛地一滞。她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用一种不敢置信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看向零号。 零号看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凤，自灰烬中涅槃重生。“ 他的目光，落在了雷娜塔的身上，那双金色的眼眸里，仿佛能看到她血管里正在流淌的、那属于凤凰的、滚烫的神血。 “你身上，流着她的血液。你们的生命，已经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待到她力量积蓄足够、涅槃重生之际，她便会循着这血脉的指引，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雷娜塔心中那片名为“绝望“的乌云。

涅槃重生…… 回到……我的身边？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捧依旧散发着淡淡余温的金色灰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但却无比坚定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用尽了此生所有的温柔，将这些承载了她所有希望的灰烬，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然后从自己那已经恢复完好的、睡裙的残片上，撕下一块最干净的布料，将灰烬郑重地、一层一层地包裹好，如同最珍贵的圣物一般，紧紧地贴身抱在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站起身，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虽然眼眶依旧通红，但她的眼神，却已经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了。

那是一种经历过死亡与新生、背负了希望与约定的、不再是孩童般的、坚毅而沉静的眼神。 零号也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在看着一块璞玉，在经历了最残酷的、血与火的淬炼之后，终于绽放出了它应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小雷娜塔，“他开口道，“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吧。“ “和过去，告个别。“ 雷娜塔静静地听着。 “曦，为初之日光。我，为初之数字。这是新生的开始，也是一切的原点。“零号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带着一种如同神谕般的、庄严的意味。 “以后，你就叫零吧。“

雷娜塔……不，是零，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崭新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零，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结。是绝对的虚无，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从今天起，那个在黑天鹅港的玩偶盒子里，孤独地等待着被审判的、脆弱的洋娃娃雷娜塔，已经随着那朵巨大的蘑菇云，彻底地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继承了凤凰之血，背负着挚友的约定与希望，将要去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广阔与美丽的—— 零。

她抬起头，迎着那依旧狂暴的风雪，看向遥远的、未知的南方。 “我们走吧。“她对身旁的男孩说。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零点了点头。 两个同样拥有着金色眼眸、同样背负着沉重宿命的孩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怀揣着一捧金色的、名为“希望“的灰烬，互相扶持着，消失在了西伯利亚那无边无际的、茫茫的雪色之中。

他们的身后，再无故乡。

他们的前方，是整个世界。

彩蛋：

[二十年后]

“我是谁？”黑色头发的少女问道

“林曦，卡塞尔学院的新生。”金色头发的少女回答。

“你又是谁？”

“……零，你的……舍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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