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约定时间早了整整三个小时，六点半就到了，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会见申请表。我趴在玻璃上往里看，房间狭窄得像个铁盒子，中央一道厚重的防弹玻璃隔断把房间分成两半，玻璃上嵌着几个拇指大的圆孔，两侧传声靠这些小孔和桌子两侧的黑色电话听筒。旁边放着一盒廉价纸巾，盒子角已经皱了起来，像被不同人的泪水泡过无数次。桌子两边各有一把生锈的金属椅子，焊死在水泥地上，扶手上包裹着的橡胶满是划痕，像被绝望的手指抓出来的。墙角挂着一个监控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像在等着审判我。

我脑子里闪过陪你去J市看守所会见妈妈时的情景，那次你抓着我的手，掌心温热，眼神里满是担忧。可今天，我却在C市看守所的会见室，等着见你，戴着手铐脚镣的你。小梅，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九点五十五分，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像是撕开我心上的一道口子。周晓晴搀着你的胳膊，走进了会见室，你的脚步小心却坚定。你穿着宽大的灰色囚服，袖口松松垮垮，裤腿几乎拖在地上，你更瘦了，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手铐锁在你手腕上，金属泛着冷光，你赤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脚镣拖在地板上，每迈一步都发出沉重的叮当声。你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马尾辫被剪成了齐耳短发，几缕碎发贴在额头，脸色苍白得像白纸。可那双眼睛，在憔悴中还是那么清亮，像在咖啡馆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周晓晴扶你坐下，解开你的手铐，低声对你说了句：“小梅，别激动……身体要紧……”你点点头，勉强朝她笑了笑。

我抓起听筒，手抖得像筛糠，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小梅……”刚喊出你的名字，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哭着说：“小梅，对不起……我没用！我没找到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然！”我的声音断断续续，鼻涕混着眼泪。

你隔着玻璃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湖水，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笑。你拿起听筒，声音轻得像在哄我：“林然，别哭。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离家出走的。我不联系你，也不让小姨联系任何人，是我怕连累你，怕顾清源害你……我……既然当初决定离家出走，我就不后悔。”

你的声音低了下去：“林然，你本来就不属于我。是我带着目的追的你，强行把你拉进我的世界。我们在一起的那两个月，满打满算才六十几天，我们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少离多……可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甜蜜的日子。”你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笑得却那么温柔。“林然，那时候我真觉得，我们能一直简单、平淡地幸福下去。”

我哭得更凶，头抵着玻璃，额头硌得生疼：“小梅，是我没保护好你，连你怀孕我都不知道！”

你摇摇头，苦笑着说：“林然，忘了我吧。但我求你一件事，你愿不愿意抚养小然……也许，你还没有准备好当一个父亲，就像我没有准备好当一个母亲……但求你帮我照顾好小然。她叫夏忆然，名字是我取的，本来是想让我、让她永远记住你。”你的声音颤抖，泪水滑下脸颊，滴在桌上，“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以后自己改吧。烧纸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改成什么了，这样不管我在天堂还是地狱，都能看到她。”

“小梅，我怎么会不愿意！我一定照顾好小然！我对不起你，我绝不会再对不起她！”

你点点头，眼神柔和了些，可那抹苦笑却没散去：“林然，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洗清自己的冤屈。顾清源威胁我和妈妈，还扬言以后要糟蹋小然，我是为了活下去才正当防卫的，可法院没有采纳……以后，小然还要背着杀人犯女儿的骂名。她会被同学指指点点，长大了找工作，也会被提起我的犯罪记录，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甚至不给她机会……”

你说到这儿，声音几乎听不见，“林然，你说，如果你给她找个新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再调查我有没有犯罪记录了？也许能让她少受点伤害？我没查过，也不想查了。你以后帮我查查，好吗？”

我几乎崩溃：“小梅，你不会死的，我们还有新的证据！你的旧手机，我已经拿去恢复数据了……我知道，那里一定有重要证据，是你，你怕我看到它伤心、难过，才不肯让我看，也不告诉我那里有什么，对吧？小梅，你一定能回到小然身边！”

你却只是轻轻摇头，像是早就接受了命运。你换了个话题，声音轻得像在哄我：“林然，还有件事……妈妈的死因，你能不能帮我查查？顾清源那畜生，肯定跟妈的死有关……”你的眼神暗了下去，像在压抑无尽的悲伤，“请你查清这一切，这样，我就算是为妈妈报仇了，我可以勇敢地去见妈妈了……让妈妈和我安息，好吗？”

“小梅，我……我会查，我一定查！”可这话显得那么无力。你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仿佛知道这是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哭着问：“小梅，你在里面还好吗？能不能吃到饺子？”你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亮，笑着说：“晓晴姐对我很好，经常给我带饺子，特别是最近几天，主要是三鲜馅的，跟你包的一个味儿，也有别的馅的。放心吧，没事儿。”

你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林然，答应我，别让小梅知道她妈是个杀人犯，是被押赴刑场枪毙的，好吗？”

我点点头，泪水糊了满脸：“小梅，我答应你！我会让小然过得幸福！”你笑了笑，眼睛里闪着泪光：“林然，嫁给你，我不后悔……你后悔吗？”

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周晓晴走过来，低声说：“小梅，时间到了。”

“林然……我再求你一件事。”你看了周晓晴一眼，仿佛恳请她允许你再说几句话。“我想给小然织从今年到12岁那年的毛衣，一共12件，一年一件，每一件都织上当年的生肖动物图案……你就和她说，是妈妈织好了，从远方寄回来的……我算过了，因为一年比一年的尺寸要大，都织完的话，满打满算，除了吃饭睡觉，一刻不停地织，大概要二三十天吧……”

“小然是属兔的，但今年是龙年了，就从龙开始织吧，如果顺利，一天就织完龙年的了……第12天，大概能织到狗年、也就是小然的7岁的，狗年的图案就设计成一只大狼狗、一只小博美吧。”

周晓晴和其他民警都没有忍心打断你的话。

“后面，小然就成大姑娘了。完成一件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完成猪年的，大概要3天时间……如果这个时候，死刑复核的结果回来，我就直接织第12件吧，也就是小然本命年穿的兔子的……这是小然第一个本命年，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我想好了，毛衣是红色的，兔子是白色，而且耳朵要织成立体的，翘起来那种……”

“如果，我还能活30天，12件就都齐了，实在不行，赶一赶25天也够。所以，你能不能帮我，多买些毛线……一次多买些，各种颜色的，每种就买10斤，虽然肯定用不了这么多，但因为从外面送东西进来不方便……都到了这个时候，咱就别怕浪费钱了……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我知道，即使买1000斤毛线的价格，也比不及我挥金如土的一晚上……

你站起身，笑了笑，“还有，织针要塑料的，金属的带不进来，多买几副，怕用坏了。买好了，你就交给晓晴姐……晓晴姐已经帮我申请过，我保证过，让我织毛衣的话，上刑场前我一定会乖乖的，主要是晓晴姐在领导面前拍着胸脯担保我不会自杀、自残……领导批准了……毕竟……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

你的手又被铐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像刀子割在我的心上。周晓晴搀着你，动作虽然轻柔，却像是把我的灵魂也带走了。你转过身，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还是那抹温柔的笑：“林然，照顾好自己，别太难过……忘了我吧……”

然后，你被押出会见室，脚镣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门关上的那一刻，却像把我关进了冰冷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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