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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襄阳,龙陨北顾——
月前襄阳城下,一场血战直杀得天地变色,十数万蒙古铁骑尸横遍野,连那统御八荒的蒙哥大汗,也饮恨折戟于城垣之下。
噩耗如寒霜骤降,原本气焰滔天的蒙军主力,顷刻间军心涣散,失了头狼的凶悍狼群,纵然爪牙犹利,却也陷入迷茫躁动,各路统兵宗王各有心思,暗流于无声处汹涌奔腾。
蒙哥去得突然,未及立储,膝下幼子尚在襁褓,焉能镇住这群虎狼之师?须知这横扫宇内的蒙古帝国,内里亦是派系林立。大汗龙驭一旦宾天,那压在火山口的巨石便会立时蹦碎,黄金家族枝叶繁杂,各路人马权欲滔天,皆对这至高无上的大汗之位蠢蠢欲动!
放眼望去,有望逐鹿汗位者,唯二:其一乃坐镇漠北龙庭和林,手握中央禁军、占尽天时地利的七王子阿里不哥;其二,便是此刻尚在南朝前线,统兵鏖战的四王子忽必烈!
阿里不哥稳坐和林,占龙盘虎踞之穴,执掌中枢,号令四方,俨然已得“地利”与“人和”先手。反观忽必烈,虽拥重兵于荆楚之地,然漠北根基远在千里之外,大军粮秣辎重,皆仰赖后方输运,命脉悬于他人之手!
忽必烈何等枭雄?刹那间便窥破其中玄机:若此刻不当机立断,速返漠北,待那阿里不哥坐稳龙庭,振臂一呼,登上大位,到时只需一道敕令截断粮道,自己这数十万南征铁骑,立时便成无根浮萍!届时前有南朝虎视,后亦无退路可依,莫说染指汗位,便是身家性命,恐也难保!
当下,忽必烈决意不再南下,尽起麾下尚能一战的精锐部队,抛星夜兼程,如离弦之箭,直扑帝国心脏和林!此番千里奔袭,定要以胯下神骏、手中刀剑,与那坐拥天时地利的七弟,做一场定鼎乾坤的兄弟阋墙!
这一路北归,人马不眠不休,只知一味死命奔行。道旁时闻战马力竭悲鸣,轰然倒毙,马上骑士滚鞍落地,也只是踉跄几步,便继续咬牙徒步。但闻风中尽是人马粗重的喘息,便是“人歇马不歇”的军令也成了奢望。沿途倒下了多少带伤军士,遗弃了多少不堪重负的牲畜,已无人计数。
又是一夜星月无光,直待东方既白,铁蹄踏碎拂晓寒露。此时此刻,便是忽必烈帐下最是悍勇无匹的怯薛军卫,也已是个个神情萎靡,疲态尽显。往日睥睨天下的凛凛威风,此刻被这如同亡命奔逃的路途彻底磨蚀殆尽。
长安!
当那雄踞于八百里秦川沃野脚下的巨城轮廓,终于在烟尘弥漫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时,这支北归的军队,终于在日夜行军的静默之中泛起一丝骚动。
灰黑色的城垣,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沉默地伸展向天际,宛如一条盘卧千年巨龙,城堞森然,角楼高耸,十三朝王气积淀下来的厚重,无声地压了下来,俯视着城下这支仓皇若丧家之犬的庞大军队。它不言不语,却自有一股凛然的威仪,仿佛在无声诘问:尔等狼奔豕突,所求为何!
一道将令从中军帅帐飞驰而出,命大军于前方开阔河谷就地扎营,暂作休整。这对三军将士而言不啻于久旱逢霖。紧绷了数个日夜的神经骤然松弛,胸中淤积的浊气,化作一片沉闷叹息——总算,能喘上一口活命的气了。
此刻,一支负责押运庞大攻城器械的辎重队,早已被大军甩在了身后,血色残阳正缓缓沉入西山轮廓,将天地万物都涂上了一层凄厉殷红。就在暮色四合之际,地平线尽头才撞来零星骑影,带来了那道迟来的扎营令。
「卸——!」
齐声嘶吼,震彻河谷。兵卒肩头那千斤重负,被他们用尽残余的力气,猛然掼向大地!沉重的冲车、云梯、弩砲底座轰然砸进泥土,激起一阵冲天黄尘,将暮色中那抹血色残阳都遮得黯淡无光。
卸下重担的兵卒们,便似被抽尽筋骨的草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了。
良久,方有人踉跄起身。见押运官尚未喝令,几人便佝偻着腰背,悄悄溜向灞河边乱石滩。其一人走到一块巨石前,猛地停住,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咬牙骂道。
「奶奶的……这哪是行军?分明是阎王催命!」
他抹了把汗,眼中闪着凶光,压低嗓门又道。
「那蒙古鞑子急着赶回漠北争什么大汗之位,便拿咱这些兄弟的命去垫路!我说啊,与其跟着去送死,不如咱几个脾气相投的弟兄,寻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娘的!」
说到这里,他胸膛起伏如鼓,声气愈发粗壮。
「寻一处山高林密的去处,占山为王,扯起咱们自家的旗号!到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大床睡女人!岂不比在这儿受这窝囊鸟气强上百倍?」
此言一出,如火星落入干柴,众人怨声顿起,附和连连。有人已撸袖挽拳,双眼放光,恨不得当下呼啸山林,扯旗造反。
原来这队押运军械的兵卒并非蒙古人,他们原是江淮一带的厢军、水寨义勇,甚至有几个是当年岳家军的后裔。兵败被俘后,便被编作“驱口军”,不授甲,只发一杆钝枪、一条麻绳,命他们押运辎重。每逢攻宋城池,蒙古人便驱赶他们冲在最前,当活盾,当填壕,当滚石檑木下的肉垫。
「对!反了!」
「老子受够了这鸟气!」
「横竖是个死,不如痛快一场!」
这几人或坐或卧,议得唾沫横飞,浑然未觉,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小队人马。为首之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抱臂而立,脸上数道纵横交错的刀疤深邃可怖,直如深谷沟壑,其中一道更是从左额劈至右边嘴角,将整张脸衬得仿如地凶神恶煞般——正是辎重队负责监军的百夫长。
一双眸子在渐沉暮色中闪着苍狼一般的幽光,时迟那时快,百夫长长身霍然而起,二话不说,身形一晃,已如一头出闸猛虎,朝着那几个聚众计议的汉人军士直奔过去!
那几个军士兀自说得兴高采烈,忽觉一股猛恶劲风从背后而至。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黑影已然悄然欺近,包裹着铁叶的沉重军靴已连环飞出,只听得“砰!砰!”数声闷响,正中那几名军士的腰背之上!
几人只觉胸口如遭巨锤猛击,立时惨叫一声,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摔成一堆,口中呻吟,半晌也爬不起来。
这百夫长踏前一步,魁梧身影将那几人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居高临下,豹头环眼怒瞪,声如平地炸开的一个焦雷,厉声喝骂道。
「哪个狗娘养的,竟敢在此煽动兵变!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一声喝骂,真如焦雷贯耳,骇得那几个汉人军士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分辨半句?一个个噤若寒蝉,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只是这百夫长身如铁塔,堵在当路,目光如电,扫视之下,谁也不敢就先动,过了半晌,其中一个汉人军士抬起头来,对着那兀自煞气未消的百夫长,陪着万分的小心,强笑道。
「头领,弟兄们这连日奔波,实在是人困马乏,铁打的汉子也成了泥捏的了。这都几宿没沾过枕头,所以这才想着出来休息片刻……」
「少说废话!赶紧滚回营里去!否则别怪老子的刀快!」
弯刀才出鞘三寸,雪亮刀光便映得眼前众人面色惨白。那方才说话的军士喉头滚动,还想再挤出半句求饶之语,却只听得“哧啦”一声裂帛——刀锋已贴着他耳根划下,将半片肩甲劈作两爿。
这一众兵卒见状,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一个个连滚带爬,仓惶无比地朝着营地方向逃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转瞬之间,灞河岸畔重归死寂。只余那百夫长与身后数十名按刀而立的蒙古亲兵,列阵如铁雕石塑。一名亲兵壮着胆,趋前半步,压低嗓门道。
「头领,莫动肝火,弟兄们私下传言,说您前几日在襄阳地界,得了位天仙般的小美人,尚一直未曾用过,此刻何不去解解闷……」
话音未落,那百夫长原本稍缓的脸色“唰”地一变,涨成猪肝般的紫红。他猛地抬手,指着那亲兵鼻梁,破口大骂。
「不长眼的狗东西!在老子面前嚼这等蛆舌头?莫再提那桩鸟晦气事,一提便是一肚子无名火!」
骂到兴头,他又咬牙咧嘴道。
「老子原以为是老天开眼,叫我走了狗屎运。谁知好不容易将那小畜生扛回帐中,扒了那身碍眼的破烂衣裳,上下细细一瞧——竟是个连根鸟毛都没长齐的带把毛头小子!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透顶!」
众亲兵闻言,登时愕然,有的张大了嘴,有的险些没喷出口中热气,一个个瞠目咋舌,半信半疑。随即好奇心勃发,纷纷厚着脸皮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咱们先前可都是瞧见的——那小美人的皮肉,当真是比营中最俏的粉头还要白上三分,怎会是个小子?」
百夫长被他们吵得心头愈发烦恶,猛地一挥大手,声如破锣般喝道。
「老子说是小子,便是小子!千真万确!你们若不信邪,就自个儿去扒了他的裤子,验明正身,莫在这聒噪!」
人群中,有一名亲兵闻言,嘿嘿怪笑,伸舌舔了舔嘴唇,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说道。
「嘿嘿……弟兄们,走着!咱们去查验查验那位俊俏小生,看看他究竟是雌是雄,是龙是蛇!」
果然有三两个亲兵,立时交换了个眼色,低声窃笑着,疾步朝不远处的营帐溜去。
不多时,远处大帐中便传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淫笑,间杂着凄厉的哭喊。那哭声钻入耳中,百夫长胸中一阵翻江倒海,脸色阴沉,却也不好发作。
这些年,军中久经沙场,士卒多日不见女色,胯下邪火早已憋得发狂。营里偏有心术不正的兵痞,无处发泄,便将贼手伸向那些被俘的南朝降兵,专拣眉目清秀者,强作“阿监”,行那禽兽之事。
百夫长心中恶意翻涌,忍无可忍,猛一挥手,喝向尚且老实的几名亲兵。
「滚!都给老子滚!省得在面前碍眼!」
这一声厉喝,震得几名亲兵面面相觑,哪敢多言,抱拳躬身,顷刻退得干干净净。
一众兵士散去之后,四下只余他一人。百夫长背倚一株老槐,探手入怀,拽出一只羊皮酒囊。囊口铜环轻轻一响,拔塞之际,一股浓烈的马奶酒气扑鼻而来。
他仰颈狂饮,喉结滚动如锤,酒液沿着乱须淋漓而下,滴得胸襟湿透。三大口下肚,腹中如燃烈火,随之尿意翻涌。他低低咒骂一声,踉跄着朝灞江旁的黑林走去。
夜风阴冷,穿林而过,卷起满地枯叶,“沙沙”作响,如有幽魂潜行。荒山野岭,本就寂寥森冷,此刻更添几分诡气。
他解开腰间粗牛皮革带,对着一株歪脖老树,正待痛痛快快地一泻浊水——
眼角余光,却猛然瞥见右首数丈开外,那一片漆黑如墨的林深处,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道卓然而立的身影!
他心头一震,酒意微醒,揉了揉因醉而微胀的眼皮,心中暗忖:莫非是今夜酒喝得多了,竟撞上了这荒岭林间不肯轮回的孤魂野鬼?抑或……是成了精的狐仙花妖?瞧着模样,竟有几分不似凡人。
「什么人?!鬼鬼祟祟——给老子滚出来!」
这百夫长毕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沙场悍将,惊不乱神,喝声如裂雷。只是此刻来不及多想,更顾不得那已垂到膝弯的军裤,右手疾如闪电,下意识便去摸腰间那柄随身的锋利弯刀!
那灌木丛中,静立的暗影似全不理会这粗鄙喝骂。只闻一阵轻微的衣袂摩挲之声,旋即,一人自林影间缓步而出,步履从容,若闲庭信步。
清冷月华洒落,将这人的形貌照得分明。
来者,竟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年轻僧人,身披紫红僧袍,金丝织就宝轮、法螺、莲华等“八吉祥”纹样,华美而庄严,显然非中土之制。其首戴平顶五佛宝冠,面容俊雅,肤白如玉;一双眸子在月下犹如寒星闪烁,澄澈静穆,似能照见人心深处。
百夫长目光与之相接,便似遭雷击,酒意登时散去七八分,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他当然认得眼前之人,此乃四王子忽必烈座下番僧——八思巴!
「属下参见上师!不知上师驾临,多有冲撞,罪该万死!」
此刻,百夫长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慌忙撤下按刀之手,俯首躬身,声音发颤。
八思巴听他语中惶恐,眸中却不见一丝波澜,只是静静注视,似要将其彻底看透。半晌,才缓缓开口,声清朗如玉石相击。
「那孩子,可还好?」
此言一落,百夫长那张原本因惊惧而扭曲的疤脸,顿时惨白如纸。
不好!那几个不长眼的畜生,若是寻到那小儿的藏身之处,只怕非要将他活活糟蹋死……念及于此,已是暗暗骂了那几个畜生千万遍!
「回……回禀上师!属下日夜严加看守,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百夫长言辞恭谨,心底却是七上八下,忐忑如焚,暗暗祈求那小子千万无事——否则自己这条小命,恐怕今夜便要葬送于此。
八思巴清澈如星的眸子,静静凝注着他,良久,方淡淡吐出一句。
「既如此,前头引路,本座自去一观。」
百夫长闻言,哪敢迟疑半息?登时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得拍去尘土,深弯着腰,踉踉跄跄地走在前头引路。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数条荒僻小径,抵达营地一僻静之处。四野死寂,不闻人声,唯有寒风裹挟枯叶,在地上打着旋。
百夫长见此情形,心中方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一指那顶黑色营帐,低声道。
「上师,就在其中。」
八思巴微微颔首,神色不动,眸光却似深潭闪烁,仿佛已透过那层暗幕,将帐内情形尽数洞察。
忽地,广袖轻振,带起细不可闻的破空声,那顶结着冰棱的破旧黑帐竟无风自开,麻绳绞合的帐门仿佛活了过来,缓缓向两侧滑开尺许。霉潮之气夹着羊毛毡的膻腥扑面而来。
帐内狭小如斗,仅有一张半旧的羊毛毡铺在碎雪之上,毡面虽有磨损,却被人细心拂净,显见曾有人用心收拾。毡中央仰卧着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少年眉目如画,鼻梁秀挺如削玉,唇色苍白若纸。周身未着寸缕,肌肤在昏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肩臂清瘦,腰腹间却已隐见劲健线条。
八思巴目光一移,停在他左胸心口——半月前分明被利器洞穿的伤处,此刻竟平滑如初,肌肤细腻温润,连半分疤痕不见。
更诡异的是,少年周身弥漫着一层淡金色氤氲阳气,温暖如春日初阳,蕴着勃勃生机,仿佛能荡尽世间阴邪,令人心神舒泰。
八思巴悄然近身,双掌结宝瓶印,指尖掐住少年腕脉——脉象奔涌如江河,鼓荡着金石之音。
这番景象,让这位番僧忽忆起几日前襄阳城外突围之战,那时,他正护着忽必烈引军撤退,乱军如潮,刀林箭雨中,瞥见一人仰卧血泊,胸透乌金箭矢,箭尖贯背而出。此等伤势,若是常人早已气绝,然而此子不仅没死,胸前却兀自闪着淡晕金光,伤口竟在缓缓自行合拢,这等坚韧生命力,世所罕见。
彼时,他心中暗暗称奇,心意一动,飞身救下此子,运“金刚萨埵百字明”真言化去创口阴煞,并渡入一缕精纯佛力,保下性命。但那时他断定,心脉受损,纵有佛力护持,也需月余方能稳住伤势。于是便将其交于辎重队伍的监军,跟在大军最后,缓缓行进。
「怪哉!」
八思巴低吟,指尖凝出一缕金芒,沿着少年胸前游走。金芒触及心口,却似泥牛入海般消融无踪。他眉峰一挑——自己所渡佛力,竟被完全炼化!肌肤之下,隐现细密藏文咒印,如繁星闪烁,正是半月前自己渡去的净化真言所化。
「原来如此……」
指下细探,竟觉肌理间有极细金缕循经脉游走,心口肌肤上,淡金色曼陀罗缓缓浮现,中心赫然是「嗡」字种子咒——这副身躯不仅自发吸纳佛力,还可与密宗咒术生出共鸣。
「阿弥陀佛……好……好……此子合该与我密宗无上佛法有缘,当为佛门光耀天下,普度群生!」
八思巴面露喜色,低诵佛号,腕间天珠微烫,广袖一振,袈裟无风自鼓,狭小帐内掀起一圈气浪。袈裟垂落如红瀑,将少年身躯一卷,已横掠入怀!
「妈的,难不成这和尚也喜欢搞男人么?」
帐外百夫长久候,听得帐中低诵佛号,不禁心中嘀咕,壮着胆从半开的帐门缝探视。
尚未来得及看清,猛然一阵劲风卷来,帐门黑布如被巨力撕碎,碎屑扑面而至,百夫长半边脸瞬间发麻。金光一掠而过,快若闪电,人影杳然。再看帐内,唯余残烛摇曳,空无一人。
暮色如墨,无声地浸透了北归中军帅帐厚重的牛皮帐顶。偶有夜风掠过,带着塞外特有的萧瑟,猛地掀起帷幕一角,寒意如冰冷的蛇信般倏然探入。
帐内,一道玄色身影正不住来回踱步,风掀帷幕的刹那,那人手掌带着一股烦躁力道,猛地将帷幕压回原位,将刺骨寒意死死隔绝在外。
此人正是蒙古帝国四王子,忽必烈。他身披一袭玄色貂裘大氅,领口与袖缘翻滚着深紫色的紫貂皮毛,腰间悬着一柄九环弯刀,刀鞘以错金技艺精细镂刻着苍狼啸月图,深邃的凹痕内,青碧松石如狼眼般点缀其间,尊贵之气扑面而来。
帐内,数盏粗大的牛油巨烛偶尔跳动,膻气弥漫,昏黄光影在错金刀鞘上流转,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幽寒之芒。
忽必烈的目光正紧紧锁在案上的一幅塞外舆图——那舆图几乎铺满整张案几。高挺如鹰喙的鼻梁,在烛火摇曳下,于古铜色的面庞上投下一道狭长暗影。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绷得如铁,而一双深邃狭长的琥珀鹰眸,此刻正如草原之狼临扑前的凝视,锐利如电,暗藏狡黠。
叮铃……叮……
帐门口悬挂的珠帘忽然微响。紧接着,一抹绛红僧袍,宛如自九幽掠出的血影,悄然滑入帐中,疾如鬼魅,门口的怯薛护卫竟全无察觉。
来者缓缓摘下五佛宝冠,随手置于衣架之上。其腰间悬挂的数件奇形法器,随动作轻轻相击,发出清越空灵的叮鸣声。
忽必烈背对来人,戴着黄金龙纹指环的修长手指,一下又一下重重叩击紫檀行军案几——“叩、叩、叩”,声声沉闷,震得案上青铜烛台摇晃,烛焰飘忽,蜿蜒垂落的烛泪,在昏光中仿佛凝固的暗红血痕,触目惊心。
「上师!」
他声音沙哑,却压不住焦躁。
「自襄阳掳来的那汉人少年,真值得为他一人,离本王而去?此刻正是争汗位的关头,正缺上师这样的高手在帐下听用!」
僧袍微动,八思巴缓步上前,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意随之荡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腰间法器,唇角勾起一抹莫测弧度。
「殿下,这九阳不坏琉璃真身应劫现世,可是我密宗千年难逢的机缘。」
他声音低沉悠远,恍若古寺暮鼓,话音方落——帐外夜风骤起,声如万魂哀号!沉重的牛皮帐幕被狂风拍击得“噼啪”作响,似将裂作碎片。
忽必烈猛地回身,玄色貂裘的下摆带起一股劲风,“哗”地扫落案上数十枚卜算用的兽骨算筹,脆响四溅。
「哦?竟有此等奇事?」
他的眸光骤缩,鹰隼般锐利,透过摇曳的烛火死死钉住八思巴。
「小僧打算将其带回藏地,随寺修行,不出五年,他必脱胎换骨,臻至化境。届时,自会倾心效力,助殿下成就霸业!」
八思巴合十而立,僧袍无风自鼓。言罢,玉指微屈,对虚空轻轻一弹——
嗤!嗤!嗤!
三粒干瘪青稞腾空而起,竟无火自燃!幽蓝冷焰爆开,火光在虚空中诡异扭曲,顷刻化作一幅清晰画面——只见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被密布符文的粗大铁链牢牢锁缚在阴湿的石壁前。
少年双目紧闭,生死难辨,神魂仿佛被秘法摄走,沉沦混沌。一名身披绛红僧袍的枯瘦喇嘛,执一支妖光流转的朱砂狼毫,缓缓点落——在他光洁的眉心,印下一枚血色邪异的“卍”字符!
八思巴收回仍萦绕淡淡佛光的手指,宝相庄严,双掌合十。就在此刻——袈裟之下,那幅密宗忿怒明王唐卡忽然无风自展,“簌簌”作响,透出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森寒气息。
「五年?若此番北伐不成,本王只怕已成冢中枯骨,还要他何用?」
忽必烈目光如刀,声中透着阴厉冷笑。
「殿下神武天授,乃长生天钦定的草原之主,终将君临八荒、一统四海。阿里不哥虽据和林祖地,得地利人和,终究敌不过您的天命龙威。殿下当忧惧的,却是那南地余孽!」
八思巴神色不动,声音平缓如梵钟。
帐中夜风陡起,卷动羊皮舆图一角猎猎作响。忽必烈手指缓缓摩挲九环刀柄,金铁轻鸣,低沉吐出六字——
「本王——素不信命!」
忽必烈一向胸怀席卷四海之志,只信掌中刀锋、胯下铁骑!若非数年来,亲眼目睹八思巴施展种种惊人手段,又在数次生死关头出手相救,他绝不会将此人视作臂助。
帅帐死寂,唯有帐外狂风呜咽,仿佛万灵低语。八思巴捻动佛珠的动作微顿,缓缓开口。
「若殿下心存疑虑,恐北伐徒生变数。明日,小僧可于长安广仁寺,为殿下主持——灌顶大典。不知尊意如何?」
“灌顶大典”四字一出,绕有帝王心术,忽必烈的心中也是猛然一震,死死凝望着八思巴垂下的眉目。此乃雪域活佛的无上秘法,传说可贯通三世慧光,赐龙象之力,甚至一窥天机、逆转乾坤!
自金轮国师殒绝于襄阳,八思巴便是下一代萨迦派法主之必然人选,西域万僧咸尊其令。他竟要亲为已灌顶——此等分量,足以震撼整个北地草原!
「只是此法消耗甚重,若伤上师法体……那神雕侠侣若趁机来犯,又当如何?此二人一日不除,即便本王登上大汗之位,夜夜亦将如卧针毡!」
忽必烈似登时忆起了什么,玄貂大氅在夜风中猎猎炸开,琥珀色鹰隼瞳眸牢牢锁住八思巴。
那神雕侠侣——尤其是杨过!已成他心头芒刺。此人之可怖,超越常理,不仅亲手斩杀蒙古第一勇士金轮国师,更在重重护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将他的兄长蒙哥击毙于襄阳城下!
帐内死寂得骇人,连那牛油烛火的跳动都似屏住了呼吸,只余二人之间,无声的惊涛骇浪暗暗撞击。案几下,兽骨算筹散落一地,在烛光下投出凌乱狰狞的阴影。
「殿下大可不必忧虑。襄阳一战,师尊虽已圆寂虹化,然那杨过亦伤势不轻。且小僧自会悉心调教那个孩子,待他佛力圆满之日,区区一杨过便不足为惧。」
八思巴唇角的微笑更添一分莫测,双手如莲合十于胸,低垂双眸深邃若星海,轻诵佛号。
「哈哈哈!好!如此便好!」
忽必烈先是一震,继而狞笑低沉,笑声在空旷帅帐中回荡,震得烛火狂舞,帐幕簌簌。他猛然一拍腰间九环宝刀,金环撞鸣,声如龙吟虎啸。鹰隼般的目光直逼八思巴,再无半分疑色。
「阿弥陀佛,既如此,请殿下即刻备下人牲宝筏。」
八思巴话声平淡如古潭无波,却似一盆雪水,将忽必烈的狂笑生生凝固。帐外,狂风骤起,呜咽如万鬼同哭,重重撞击牛皮帐幕,发出沉闷巨响。
「上师……定要……她么?」
面部肌肉抽搐不止,眉宇掠过一丝狞色,忽必烈默然许久,终于低声问道。
「非小僧所需,乃仪轨所用,莫非殿下舍不得么?」
八思巴双掌合十,眸光清冷如古井,看向忽必烈,说道。
「好……为成此番霸业,本王……早已备好!」
忽必烈语落,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心底冷硬生生碾碎,只余寒铁般的决绝。
「如此,甚好……」
尾音幽幽回荡在冰冷空气中,八思巴那身庄严华贵的紫红织金僧袍,连同整个人影一齐化作阴影中的虚无,消失无踪。
帐内死寂,烛火的摇曳将忽必烈的影子投在牛皮帐幕上,那扭曲狂舞的黑影,仿佛一头困兽,随时欲啸破帐。
「来人!」
两名怯薛亲卫应声入内,单膝跪地,垂首肃声道。
「殿下,有何吩咐?」
「传旨——将弘吉剌氏所出的皇妃,即刻请来帅帐。」
这二人皆是忽必烈最信任的心腹,此刻闻言,深知此举若外传,必动摇军心,但侍奉日久,不敢多问,唯有恭声领命,疾步退去,转瞬没入狂风。
帅帐重归寂静。帐外朔风愈发凄厉,卷着砂石呼啸;帐外数盆炭火熊熊,偶尔迸出轻脆“噼啪”声,更衬得四周的静寂如凝。
长安,古号京兆,汉唐旧都,昔乃金邦完颜氏之王畿。数十载倏忽已过,自蒙古铁骑自大漠席卷西来,成吉思汗神威天纵,挥师南下,直如雷霆万钧,摧枯拉朽,所向披靡。金朝国祚于此旦夕之间倾覆,这京兆府路,自此亦纳入为蒙古帝国的版图。
此地乃十三朝帝王之都,阅尽千载风霜,兴衰荣辱。然自北方异族迭起,中原衣冠渐次南渡,盛唐以降,那万邦来朝的鼎盛繁华,早已是过眼云烟,难复旧观,徒留一派历尽沧桑的古韵沉雄。
时至如今,南宋偏安江南一隅,与蒙古帝国之间的战火烽烟连绵不绝,日渐炽烈,大有席卷天下之势。这长安古都,虽暂且远离那两军陈兵百万、鏖战不休的前沿险地,却也因其扼守东西交通之咽喉、屏障漠北蒙古大草原与中原腹地之战略要冲地位,依旧承载着维系帝国西部边陲稳固之重任。
长安城南,背倚巍巍秦岭,俯瞰八百里沃野,深藏一座气象恢弘的古刹——广仁寺,此寺非中土禅净之流,乃密宗法脉,戒律森严,传承迥异。
相传百年前,有雪域高僧东来弘法,倾尽心血始建。后连得宋、金、蒙三代王公崇信,敕令扩建,厚加布施,几经修葺,终成今日殿宇连云、宝塔擎天、金顶映日、红墙耀彩之象。日光之下,霞光万道,瑞霭千条,端的是佛门圣地,气象庄严。
平日里,此寺香火鼎盛,冠绝京兆以至西北。蒙元信众、西域胡商、中原善士,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只为求得活佛抹顶赐福。山门内外,车马川流,檐铃声与木鱼梵呗昼夜相续,长明香烟缭绕如云,一派金碧辉煌、佛声鼎沸之盛景。
然今日——这座百年宝刹,却诡然空寂,无半点人声。
自那朱漆巍峨的山门起,便为蒙古铁骑森森封锁。怯薛军执弓挎刀,铁甲在阴光中泛着冷芒,如铁钉般钉立四方。寺侧空坪上,牛皮大帐密布,战马偶尔低嘶,喷出白雾;弯刀金环轻撞,发出沉闷的铮鸣,宛如暗潮潜涌。
大雄宝殿中,三世佛金容隐没在昏黄中,香炉早已冰冷,灰烬积满;藏经楼紧闭,门环覆尘;乃至后山活佛清修的神圣洞窟……目之所及,不见一僧半仆,连昔日执帚洒扫的僧人也不复踪影。昔日的佛国盛景,尽被铁蹄戎装的森然杀气压得死寂无比。
后山间,几缕带寒的山风肆意穿廊过户,卷起阶前数片枯黄菩提叶,发出“沙沙”、“簌簌”的微响。那细碎声在静极之境中回荡,仿佛从幽冥传来,平白添出几分森冷不祥。
山风长啸,掠过空廓的殿宇廊庑,直灌入后殿深处。鎏金巨佛莲座之下,织金拜垫冰冷如铁,其上却僵卧着一人——竟是消失于襄阳城下的杨清!
原来,那日他虽中蒙哥汗一箭,却未立毙,只是神魂沉坠无边死寂。意识恍惚间,只觉身陷永夜血狱,血焰翻腾如海,鬼啸万声噬魂。
周身百骸,似抛入九幽炼狱,刀山割裂,油锅煎煮,酷刑轮回,无有尽时。其痛之惨,已非凡灵所能承受;神魂几欲崩散,只求一息湮灭,以脱此永劫。
正当最后一丝神智将被吞噬之际,丹田深处忽腾起一缕暖流。微弱如残烬,却坚韧无匹,艰难穿行于奇经八脉,断处续接,枯处生津。所过之处,如甘霖沛降荒原,春回大地,将那濒临崩散的魂魄强行牵回躯体之中。
冰火交攻,死生相搏。毁灭与重生的伟力,在识海中激烈角力,生死界限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他便在这无间炼狱般的煎熬中沉浮,不知是片刻,抑或已历尽亘古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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