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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云无心以出岫,1

小说:云无心以出岫云无心以出岫 2025-09-12 21:57 5hhhhh 1010 ℃

一、

196X年夏,上海火车站。

喧闹如同实质,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月台成了红旗与标语的海洋,高音喇叭里喷薄出的激昂旋律和口号,试图点燃每一个年轻胸膛里的热血。绿皮火车如同蛰伏的巨兽,不时喷出一股股白色的蒸汽,嘶鸣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林薇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株被移植的幼苗,有些无措。崭新的蓝布衫和军绿裤过于宽大,更衬得她身姿纤细。胸前那朵纸扎的大红花,红得耀眼,也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慌。周围大多是成群结队、互相打气的知青,她的孤单便显得有些突兀。

她只有父亲。

林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眼镜后的目光深沉,写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手中紧攥着行李网兜的绳结——那是他昨夜反复检查、捆绑了无数次的,里面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被褥、换洗衣物,以及最底下,那几本他偷偷塞进去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旧书,那是女儿的精神食粮。

“薇薇,”父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与克制,“信,要常写。地址收好,莫丢了。”他顿了顿,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叮嘱,“山里不同城里,冷、湿,自己当心身体。做事……量力而行,莫要逞强。”

他无法说出更多的担忧,尤其是对那个语焉不详、只听说是“极偏远”、“习俗特殊”的目的地。那份调令函上的“云岫寨”三个字,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林薇用力点头,鼻尖发酸。她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想起母亲空置多年的位置,喉咙紧得说不出话,只能哽出两个字:“爸,你也是。”

一位表情严肃的带队干部穿过人群,目光扫过名单,最终落在林薇身上。

“林薇同志?云岫寨的?”

“是我。”

干部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混合了同情与无奈。他压低声音:“安排好了,就你一个。到了那边,记住,少说话,多观察,尊重一切风俗习惯,这是纪律,也是保护自己。”他加重了“风俗习惯”四个字的语气,似乎想暗示什么,但最终只是公事公办地拍了拍她的行李,“准备上车吧。”

汽笛长鸣,尖锐刺耳,是离别的号角。

人群开始疯狂涌动。林薇最后回头,父亲朝她重重地、几乎是决绝地点了下头,嘴角努力向上牵扯,形成一个鼓励的、却比哭泣更令人心酸的笑容。她被人流推搡着挤向车门,胸前的红花在拥挤中歪斜了。

火车沉重地喘息着,开始移动。月台上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线路的尽头。林薇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熟悉世界,紧紧抱着行李,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那是她与过往生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旅途是剥茧抽丝般褪去熟悉感的过程。

几天几夜的硬座火车,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食物复杂的气味。喧哗渐歇后,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单调的哐当声,敲打着失眠的神经。换乘的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盘旋,每一次转弯都像要把人甩出车外。窗外的景色从广阔的平原变为单调的土黄色丘陵,最后,是被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覆盖的连绵山峦,沉默而巨大,带着原始的压迫感。

在一个只有几间土坯房的小县城车站,她见到了来接她的人。不是预想中的公社干部,而是一位沉默得像山石一样的彝族老伯——普阿爹。他皮肤是深古铜色,皱纹如刀刻斧凿,穿着自家染的黑色土布褂子,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双精瘦、布满疤痕和厚茧的赤足。他咂着长长的旱烟杆,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林薇一眼,用生硬的汉语吐出她的名字:“林薇?”

确认后,他不再多言,示意她跟上。最后一段路,是牛车。老黄牛慢吞吞地走着,木轮碾过碎石和泥泞,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山路陡峭,一侧是望不到顶的峭壁,另一侧常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空气湿润清冷,带着泥土和腐叶的特殊气息。

林薇穿着那双已经糊满黄泥、湿透了的白色回力鞋,脚趾冰冷麻木,每一步颠簸都让脚底被磨破的地方疼痛加剧。她看着普阿爹那双赤足稳稳地踩在尖锐的石子和湿滑的泥地里,如履平地,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临近傍晚,牛车终于攀上一道极高的山梁。

“云岫寨。”普阿爹用烟杆指向山谷,语气里听不出波澜。

夕阳正将最绚烂的金红色光芒泼洒向大地。巨大的山谷如同被神祇精心雕琢的盆景,层叠的梯田像无数面镜子碎片,反射着天空和霞光。古老的吊脚楼群依山就势,错落有致,黑色的瓦顶升起缕缕炊烟,与山间的薄雾交融。美得如同仙境,不似人间。

林薇几乎看呆了,旅途的疲惫被这一刻的壮美稍稍驱散。

然而,当牛车缓缓下到寨子入口时,这幅静谧的“仙境画卷”骤然活了,并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将她猛地拉入现实。

寨口蜿蜒的清溪边,巨大的水车吱呀转动。许多女子正在那里洗漱、嬉闹。年轻的少女们背着高过头顶的竹篓,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而林薇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瞬间凝固了——

她们几乎都赤着双足,小腿和脚踝上沾着新鲜的泥点,却显得异常灵巧有力。而她们的上身……直至腰际,竟是完全袒露的!健康的蜜色肌肤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但这并非最令林薇震惊的。

最让她呼吸停滞的,是她们袒露的胸脯上,并非一片素净。许多少女的双峰之上,竟用某种天然的、色彩斑斓的颜料,刺绘着瑰丽而奇异的图案!有的是缠绕的藤蔓与绽放的山花,有的是翩跹的蝴蝶与灵动的鸟儿,线条古朴又大胆,色彩鲜艳夺目,与她们健康的身体、灿烂无邪的笑容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野性、却又无比纯粹的美。这是一种她从未想象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身体语言和审美表达。

“啊!”她低呼一声,像被灼伤般猛地低下头,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攥紧自己的衣领,指甲掐进了掌心,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羞耻、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海啸般将她淹没。学校里的一切教育、书本里的所有知识、父亲温和的叮嘱,在此刻完全失效。

溪边的姑娘们也注意到了牛车上的陌生人。她们停下说笑,好奇地望过来。她们对林薇严丝合缝的衣着、爆红的脸颊和惊慌的眼神感到有趣,互相用听不懂的语言低语着,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目光大胆而直接,却并无恶意,只有淳朴的好奇。

一位看起来是长者、穿着深色土布长裙和一件深色对襟窄袖短衫(包裹严实)、头包黑色绣花帕子的妇女(阿果婶)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热情又有些歉然的笑容。

“是林薇知青吧?莫怕,莫怕,”她用极其生硬、口音浓重的汉语努力安慰,“我们寨子的姑娘,都这样……好看哩!”她试图解释,比划着,“颜料,山里采的,洗不掉!是……是美!”

林薇被安排住在阿果婶家的吊脚楼。阿果婶的女儿阿月,约莫十七八岁,正是爱美的年纪。她同样袒露着上身,饱满的胸脯上绘着一幅精美的百鸟朝凤图,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她赤着脚,脚踝纤细有力。

她好奇地打量着林薇,尤其是林薇那双裹在脏污白鞋里的脚,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当林薇终于忍不住脱掉湿透的鞋子,露出被磨得红肿、甚至起了水泡的双脚时,阿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无法理解为何要把脚包裹在如此不舒服的东西里。

更让林薇注意的是,阿月那双赤足并非空白。她的脚背和脚踝上,有着深青色的、繁复精美的藤蔓状纹身,蜿蜒而上,没入小腿的阴影里。而当阿月偶尔抬起脚底板时,林薇似乎瞥见她的脚心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类似太阳或花朵的复杂图案烙印。

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林薇鼓起勇气,用刚学的几个蹩脚词汇加上手势询问阿果婶关于阿月脚上的印记。

阿果婶费劲地理解着,然后恍然大悟,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哦!那个!是……成年的记号!”她努力组织语言,“姑娘大了,像花开……就要烙上寨子的印记,山神认得,保佑她!脚上画花,”她比划着纹身,“走路好看,像踩在花上!痛,但值得!美!”

林薇似懂非懂,但“成年礼”、“寨子印记”、“山神”这些词,让她隐隐触摸到了这个古老寨子更深层的、与她所知世界完全不同的运行逻辑。

她躲进分给她的小隔间,打开行李。父亲的信和那包糖果就在最上面。她展开信纸,父亲工整的字迹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又遥远。她摩挲着信纸,仿佛能触摸到父亲的担忧与关爱。

窗外是陌生的虫鸣与风声,楼下传来阿月一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的温柔声响。她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脚心,想着阿月脚上那象征成年与归属的徽记,再想到溪边那些绘着华丽图案、自由欢笑的少女胸膛,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文化隔阂感深深攫住了她。她的美,与这里的美,隔着千山万水。

这一夜,她穿着所有衣服蜷缩在硬板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这里的一切,从视觉到观念,都在剧烈地冲击着她十八年来的全部认知。融入?她连理解的第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

二、

山里的清晨来得格外早,伴随着嘹亮的鸡鸣和薄雾弥漫的湿气。林薇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的第一夜终于过去。她是被楼下灶膛里柴火噼啪声和阿果婶准备早饭的轻微响动唤醒的。

她依旧穿着那身蓝布衫,小心翼翼地走出隔间。阿月已经起来了,正就着一个木盆里的清水擦拭身体。晨光透过木窗的缝隙,洒在她年轻健康的躯体上,胸前的百鸟朝凤图案沾了水珠,更显得鲜活灵动。她看到林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声:“早。”

林薇脸颊微热,目光有些无处安放,低声回了一句“早”,便匆匆避开,去整理自己的床铺。她注意到阿月甚至没有穿鞋,就那样赤着带有精美纹身的双足,轻盈地在木地板上来回走动。

早饭是粗糙的玉米糊糊、一小碟咸菜和烤土豆。阿果婶热情地招呼林薇坐下,用手势比划着让她多吃。吃饭时,林薇才更清晰地看到,阿果婶的脚踝上也有着类似的、但颜色较淡的纹身,那是岁月流逝的痕迹。

早饭过后,生产队的钟声(或许是某种竹木敲击声)响起。阿果婶示意林薇跟上,今天她要开始参加劳动。

寨子中心的平坝上,聚集了不少村民。男人们大多穿着简单的土布褂子,女人们则和昨天看到的无异,无论老少,许多都袒露着上身,赤着脚,身上的彩绘在晨光中构成一幅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图景。她们看到林薇,依旧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多了几分善意的打量。

生产队长(一位肤色黝黑、声音洪亮的中年男子,名叫普扎)分配任务。今天女人们的任务是去梯田里薅草。

林薇领到了一把小小的、看起来还算趁手的锄头。她跟着妇女们走向梯田。山路崎岖,对于穿着不合脚胶鞋的林薇来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而身边的阿月和其他姑娘们却如履平地,甚至还能嬉笑打闹。

到了田里,真正的考验才开始。水田泥泞不堪,她的胶鞋很快陷进去,拔出来都费劲。弯腰薅草的动作看似简单,却极耗腰力,不一会儿她就觉得腰酸背痛。太阳升高,温度上来,她穿着严实的衣服闷热难当,汗水浸湿了后背。而旁边的妇女们,裸露的皮肤反而能更快地散热,她们动作熟练,效率极高,一边劳作一边用民族语言唱着节奏悠扬的山歌。

林薇笨拙而吃力的动作显得格格不入。她努力想跟上节奏,却总是慢半拍,还差点滑倒,溅起一身泥水,引来几声善意的轻笑。阿月时不时停下来,用简单的词语和手势教她辨认杂草和秧苗。

中午休息时,妇女们跑到溪边清洗手脚和脸上的泥汗。她们毫无顾忌地撩起溪水冲洗身体,水珠顺着她们肌肤上的彩绘滑落。

林薇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是蹲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洗了手和脸,然后用毛巾沾湿了擦拭脖颈和手臂。她看着清澈冰凉的溪水,多么想痛痛快快洗个脚,但那意味着要脱下鞋袜,露出她那双与这里格格不同的、白皙却布满水泡和红肿的脚。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仿佛那才是她真正“异类”的标志。

阿月注意到了她的不适和犹豫。她走过来,看了看林薇紧紧包裹的脚,又看看她因为闷热和劳累而通红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跑开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几片揉碎了的、散发着清凉气味的绿色叶子(可能是某种草药),示意林薇敷在脚上。

这是林薇来到这里后,收到的第一份直接的、针对她痛苦的善意。她愣了一下,接过草药,低声道:“谢谢。”

阿月只是笑着摇摇头,又指了指她的鞋,做了一个“脱掉”的手势,眼神鼓励。但林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默默地把草药塞进了鞋子里。阿月眨了眨眼,没再坚持。

一天的劳作结束,林薇几乎累瘫。她的手脚都磨破了,腰背酸痛无比,皮肤被晒得发红。

晚上,在油灯下,她拿出日记本和钢笔,却久久无法下笔。她该如何描述这一切?描述那种身体上的极度疲惫,描述那种文化冲击下的无所适从,描述那些绘着华丽图案的胸膛和带有烙印的双脚,描述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她最终只写了一句:“爸,我到了。这里很不一样。我很想你。”

楼下,阿月一家围坐在一起,阿月正在用某种天然的染料,小心地对着一个破了一半的镜子,给自己胸前的图案补色。看到林薇下楼倒水,阿月热情地招手让她过来,拿起颜料盘,好奇地指了指林薇严实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图案,眼中闪烁着一种想要分享和展示美的光芒。

林薇吓得连连摆手,后退一步,脸又红了。

阿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抗拒,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不再强求。她转而拿起一个小罐子,里面是深色的膏体,她小心地涂抹在自己脚踝的纹身上,似乎在保养它。

林薇看着阿月专注而珍爱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和装饰,忽然间,之前那种单纯的震惊和羞耻感,似乎掺杂进了一丝别样的情绪——那是一种对自己身体极度自信和热爱的表达,是这里文化的一部分,虽然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但似乎……并非她最初想象的那种“野蛮”。

她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小隔间。山风依旧,虫鸣依旧。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无比真实,但阿月递来的那几片草药带来的清凉感,和她那双鼓励的眼睛,也同样真实。

融入之路漫长而艰难,但第一颗微小的、名为“理解”的种子,或许已经在痛苦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埋下。

三、

过去的一周,对林薇而言,是身体和意志的双重磨砺。

每天重复着繁重的农活:薅草、施肥、甚至尝试着学习插秧。她的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渐渐变得粗糙。腰背的酸痛成了常态,每晚躺在硬板床上都觉得像是散架重组。阳光将她的皮肤晒黑了一些,但更让她难受的是那身始终不敢脱下的、被汗水反复浸透又焐干的衣衫。闷热、粘腻,甚至起了细密的痱子,奇痒难忍。

她依旧坚持穿着那双已经更加破旧、闷湿的胶鞋。脚上的水泡破了,伤口在汗水和不透气的环境里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她看到寨子里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那双赤足是如何灵活有力、与大地亲密接触,但她始终无法鼓起勇气脱下鞋袜。那不仅是物理上的保护,更像是一层心理上的壁垒,隔绝着她与这个陌生世界。

阿月依旧友善,时常帮她,教她辨认作物,在她累极时搭把手。但林薇对自身穿着的固执,以及偶尔流露出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局促,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在两人之间。

寨子里有一位最年长的老人,大家都叫他普阿公。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他平时很少说话,总是坐在寨口那棵巨大的老榕树下,叼着烟杆,默默地看着寨子里的一切。

林薇注意到,这位普阿公的目光时常会落在她身上,尤其是当她因为脚痛而步履蹒跚,或者因为闷热而偷偷拉起衣领扇风的时候。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更像是一种平静的观察和了然的沉默。

她有些害怕这种注视,但又隐隐觉得,这位老人和那些只会好奇打量她或善意微笑的村民不同,他似乎看得更深。

一天傍晚,收工回来,林薇拖着疲惫疼痛的双脚,正准备躲回小楼。普阿公却在那棵老榕树下叫住了她。

“女娃,过来。”他的汉语比阿果婶要稍好一些,带着浓重的口音,但语气温和。

林薇有些忐忑地走过去。

普阿公没有说话,只是用烟杆指了指她脚上的胶鞋,又指了指她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用新鲜叶子包裹着的东西。

他示意林薇坐下。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在树下的石墩上。

普阿公慢慢打开叶子,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手工制作的凉鞋。鞋底是用厚厚的、韧性十足的木片粗略削成,打磨得还算光滑,前面固定着用柔韧的树皮纤维搓成的细绳,作为鞋襻。做工非常粗糙,甚至有些笨拙,但能看出制作人的用心——木底没有毛刺,树皮绳结打得结实而仔细。

“穿上试试。”普阿公的语气不容拒绝。

林薇愣住了。她看着这双原始又朴素的凉鞋,又看看自己脏污的胶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脚,要透气。山里的路,不是城里的路。”普阿公缓缓说道,目光落在她那双显然很不舒服的胶鞋上,“这双,养脚。”

在老人平静而威严的目光下,林薇迟疑地、慢慢地脱下了那双几乎粘在脚上的、散发着汗味的胶鞋。顿时,一双白皙、红肿、布满水泡破口和磨痕的脚暴露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她感到一阵羞耻,下意识地想蜷起脚趾。

普阿公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双普通的、受了伤的脚。他示意她把脚放进凉鞋里。

林薇小心翼翼地将疼痛的双脚踩在粗糙的木底上,将树皮绳绕过脚背和脚踝。大小竟然意外地合适。虽然木质鞋底很硬,树皮绳摩擦着皮肤,但比起之前胶鞋里闷热潮湿的折磨,这种开放的感觉,竟然带来一种奇异的、解放般的轻松。她的脚,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呼吸”了。

“走几步看看。”普阿公说。

林薇依言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木底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引来了几个正在附近玩耍的孩子的注意。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一直包裹严实的汉家姑娘,第一次露出了双脚,还穿着一双他们寨子里风格的凉鞋。

脚底的伤口接触到空气,微微刺痛,但那种束缚感和闷热感消失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林薇心头——这不仅仅是一双鞋,这是一种姿态,一种默许,一种来自这个社群最年长者的、无声的接纳和关怀。

她停下脚步,看向普阿公,眼眶有些发热,她笨拙地用刚学来的民族语言词汇,混合着汉语,真诚地说:“谢谢……普阿公……谢谢您。”

老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重新叼起烟杆,目光投向远方的大山,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穿着这双凉鞋走回阿果婶家的路上,林薇感觉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有些不同了。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或友善的距离感,而是多了一丝淡淡的、仿佛认同般的意味。

阿月看到她的新鞋,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跑过来围着看,然后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好看!林薇,好看!”

晚上,林薇第一次仔细地清洗了自己疼痛的双脚,小心地处理伤口。她看着这双粗糙的凉鞋,放在床脚。它不好看,甚至有些硌脚,但它代表着她在这里迈出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她依然无法想象自己像阿月她们那样袒露身体,依然觉得那些彩绘惊世骇俗,但至少,她的双脚,第一次尝试去接触和适应这片土地。

她拿出日记本,写下:

“爸,今天,寨子里最老的普阿公,给我做了一双凉鞋。木头底,树皮做的带子。脚还是很痛,但好像……轻松了一点。这里的人,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窗外,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脚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似乎随着那清新的空气,一起钻进了这间小小的隔间。

四、

穿上普阿公给的凉鞋,并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健步如飞。坚硬的木底需要时间去适应,树皮绳摩擦着脚背上娇嫩的皮肤和未愈的伤口,最初几步甚至比穿闷湿的胶鞋时更显笨拙和疼痛。每走一步,木底敲击地面的“嗒嗒”声都像是在提醒她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这让她起初有些窘迫。

但很快,这“嗒嗒”声似乎融入了寨子的背景音里——赤脚踩在泥土上的噗噗声、牛铃声、溪流声、妇女们的笑语声。没有人对她的新鞋子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她本就该如此。孩子们最初的好奇过后,也不再盯着看。

更重要的是,透气带来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脚上的红肿和水泡开始慢慢好转,虽然磨破的地方接触空气会刺痛,但不再有那种闷在罐子里腐烂般的不适感。在山溪边休息时,她甚至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直接穿着凉鞋踏入浅水处,让冰凉的溪水冲刷脚踝和小腿,带走劳作的疲乏和暑热。这是一种微小却真切的解放。

下田劳作时,她依然需要脱下凉鞋,赤脚陷入泥泞——这是她无法逃避的功课。但至少,在往返田埂和山路上,那双凉鞋给了她些许支撑和保护,让她不必再每一步都忍受胶鞋的折磨。虽然依旧劳累,但脚部的负担减轻,让她能稍微分出一点精力去观察和学习,而不是将所有注意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不适。

她开始注意到阿月和其他姑娘们劳作时的技巧:如何巧妙地运用腰腹力量,如何让锄头落下得更精准省力,甚至她们哼唱的山歌节奏,似乎也与劳作的韵律暗合。她依然笨拙,效率低下,但不再是完全盲目的挣扎。

这双凉鞋成了一个小小的信号。

寨民们,尤其是那些年长一些的,看到林薇脚上这双出自普阿公之手的、样式熟悉的鞋子,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同。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会对她点点头,或者露出一个更显亲近的笑容。这双鞋仿佛是一张无声的通行证,表明这个外来的汉家姑娘,至少愿意尝试踏上他们的路。

有一次,她在溪边清洗凉鞋上的泥巴,一位同样在洗濯的、胸前绘着繁复云纹图案的大嫂(或许叫阿诗嫂)主动走过来,指了指她的凉鞋,又指了指自己赤裸的双足和脚踝上褪色些的纹身,然后比划了一个“编”的动作,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

林薇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在问这鞋襻(树皮绳)编得是否结实,是否需要帮忙调整。她连忙摆手,用刚学的词说:“好,很好。谢谢。”那位大嫂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不再多说,继续忙自己的事。

这种极其简单、近乎原始的互动,却让林薇心头一暖。它无关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共同经验(使用类似材料)的、朴素的关心。

阿月对这双凉鞋表现出最大的热情。她似乎觉得林薇终于向“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一天晚上,在油灯下,阿月拿着自己那罐保养纹身的深色膏脂,坐到林薇旁边。她先是指了指自己脚踝上色泽鲜明的藤蔓纹身,然后又指了指林薇的凉鞋带子(树皮绳),做了一个摩擦的动作,脸上露出“容易磨坏”的表情。

接着,她挖了一点膏脂,示意林薇伸出手,然后轻轻抹了一点在她的手背上。一种清凉滋润的感觉化开。阿月又指指凉鞋的带子,意思是可以用这个来滋润树皮,让它更柔韧耐用。

林薇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感动。她看着阿月真诚的眼睛,第一次没有因为对方袒露的身体而感到不适和想要回避,而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跨越语言和文化障碍的、女性之间的善意和分享。

她学着阿月的样子,小心地用手指蘸取一点膏脂,涂抹在粗糙的树皮鞋襻上,细细揉搓。阿月在一旁看着,满意地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老师”般的自豪光芒。

夜晚,林薇再次翻开日记本。脚上涂抹了草药的地方清凉舒适,旁边的凉鞋散发着树木和草药的淡淡气息。

她写道:

“爸,普阿公给的凉鞋,开始习惯了。虽然还是痛,但脚能呼吸了,真好。阿月教我用一种油脂保养鞋带,她说那样更耐用。这里的人好像慢慢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笨手笨脚的人,而不是一个完全的怪物了。今天在溪边,有位大嫂还关心我的鞋带牢不牢。”

她停下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字迹显得有些犹豫:

“她们身上的画,还有脚上的纹身,看多了,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甚至觉得,阿月胸口那只凤凰,画得真好看,活灵活现的。”

写到这里,她自己也微微惊讶了一下。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或许是在看到阿月那么珍爱地保养它们的时候,或许是在看到她们那么坦然自若地展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的时候。

改变的种子,正在她看不见的心底悄悄发芽。它首先从一双接纳土地的脚开始,然后,慢慢地,试图向上生长。

五、

契机或许源于一次沟通上的笑话。林薇试图向阿果婶比划需要一把新的锄头,结果手舞足蹈半天,阿果婶给她拿来了一捆柴火。两人面面相觑,最后一起笑弯了腰。

又或许是普扎队长看到林薇偶尔会用树枝在地上教几个围着她转的孩子写简单的汉字,孩子们学得津津有味。

晚上,普扎队长和几位寨老(包括普阿公)来到阿果婶家。普扎用尽量简单的汉语,配合手势,向林薇提出了一个想法:寨子里的人,尤其是年轻一辈,如果能多懂一些汉话,以后去公社、县城交换物资、沟通事情会方便很多。他们希望林薇能偶尔给大家“讲讲汉话”。

林薇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小小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她终于发现自己除了笨拙的劳动力之外,还能为这个接纳她的寨子做点什么有价值的事。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场地就定在寨子中心的平坝,或者天气不好时就在最大的那座吊脚楼的火塘边。一块磨平了的深色木板,一截烧剩下的木炭,就是她的黑板和粉笔。

第一堂课,几乎全寨有空闲的人都来了,充满了新奇和热闹的气氛。林薇有些紧张,手心出汗。

她没有从拼音开始——那太抽象了。她指着远处巍峨的青山,在黑板上画下简单的山的形状,旁边写上“山”,然后清晰地念:“sh—ān—山!”

众人跟着念,发音千奇百怪,笑声一片。

她又指向寨边的溪流,画下水波,写上“水”,念:“sh—uǐ—水!”

接着是“田”、“树”、“牛”、“羊”……

她教得直观,学生们学得投入。阿月学得最快,总是抢着大声跟读。连抽着旱烟的普阿公,也眯着眼,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林薇不仅教名词,还教简单的日常用语:“吃饭”、“干活”、“你好”、“谢谢”。课堂常常变成有趣的肢体语言大会,但气氛融洽而热烈。林薇第一次在这群人中找到了自信和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寨民们是懂得感恩的。他们不会用语言表达,却用行动回报。

几次课后的一天傍晚,普阿公没有让她继续教汉语,而是示意她坐下。几位寨子里最擅长彩绘和纹身的老人和阿婆也围坐过来,阿月在一旁兴奋地做着翻译(她的汉语进步神速)。

普阿公用缓慢的语调,通过阿月磕磕绊绊的翻译,开始讲述:

“女娃,你教我们汉话,我们告诉你,我们云岫寨的故事。”

他指着姑娘们胸前的图案:“这不是随便画的。每一种花,每一种鸟,都有说法。凤凰鸟(指着阿月的),是最勇敢、最美丽的姑娘才能绘的,象征着她能引来吉祥。藤蔓(指着另一位姑娘),代表坚韧和家族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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