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冬，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江城武昌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着宁南侯府邸门前高悬的灯笼，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映得门前石狮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阴晴不定。

府内，正堂暖阁之中，却是炭火熊熊，温暖如春。宁南侯左良玉身着便服，坐于主位。他年过五旬，方面大耳，一双虎目虽已染上些许风霜，但开合之间，仍透着久历沙场的悍将威严。此刻，他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盯着面前一个正在说书的瘦小老者。

那老者，正是柳敬亭。他手持一块醒木，不疾不徐，声音时而高亢如金石，时而低回如叹息，正说到《隋唐》里“李密瓦岗分崩，众叛亲离”的紧要关头。

“……可叹那蒲山公李密，坐拥瓦岗百万之众，帐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本有问鼎中原之势。奈何他心胸狭隘，猜忌功臣，内不能安抚兄弟，外不能抵御强敌，终落得个众叛亲离，大好基业，一朝散尽！正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啪！”醒木清脆一响，余音绕梁。

堂下几位左良玉的心腹将领听得是心潮起伏，纷纷叫好。左良玉却一言不发，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待暖阁中只剩下二人，炉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显得四周一片沉寂。左良玉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烦躁。

“柳先生，你这段书，是说给我听的吧？”

柳敬亭放下醒木，端起手边的热茶，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答非所问：“侯爷，这武昌的雪，可比南京大多了。”

左良玉知道他的脾性，也不绕弯子，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抄录的文书，丢在桌上：“南京那些阉党、奸佞，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看看这个，前些日子，从北方逃来一个少年，自称是先帝的太子。马士英、阮大铖那伙人，竟一口咬定他是假冒的，唤作‘王之明’，打入大牢，严刑拷打！还以此为由，大肆株连，将朝中所有为太子说过话的正直之士，都诬为‘伪党’！这……这不是自毁国本吗！”

他越说越是激动，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柳敬亭放下茶盏，一双精明的眼睛看着左良玉，缓缓开口道：“侯爷，说起来，老汉我也觉得此事蹊跷得很。”

“哦？你也曾见过太子？”左良玉身体前倾，追问道。

“何止见过。”柳敬亭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年在京师，老汉曾有幸数次遥遥见过太子殿下。记忆里，太子爷虽年岁不大，但自幼饱读诗书，跟随先帝临朝，身上那股沉稳庄重的气度，是寻常王孙公子断断学不来的。那是一种……天家的威仪。”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可是，据我南京一位故友的密信所言，这位从北边来的太子爷，却有些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左良玉的虎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相貌是像的，据说有宫中旧人核验过，几乎一般无二。可怪就怪在……气度。”柳敬亭捻了捻自己山羊胡，字斟句酌地说道，“我那友人说，这位‘太子’，眉宇之间，总萦绕着一股子……怎么说呢，既非储君的沉毅，也非少年的英气，倒像是一股……风尘的哀怨之气。”

“风尘哀怨？”左良玉皱起了眉头，显然没能领会这个形容。

“是啊。”柳敬亭点了点头，“据说他言谈举止，时常会有些女儿家的小动作，眼神流转间，少了皇家威严，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我那友人说，看着他，不像看着一位蒙尘的储君，倒像是在看一个……从勾栏瓦舍里逃出来的，受尽了委屈的伶人。”

这番描述，听得左良玉目瞪口呆。

柳敬亭长叹一声，做了总结：“侯爷您想，这里头，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此人确是假冒，是个学艺不精的骗子。其二，此人是真太子，但遭逢国破家亡的滔天大难，心神俱裂，性情大变，才成了这副模样。”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左良告：“但无论真假，马士英、阮大铖将此事如此操作，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国本’打入死牢，其心何其毒也！他们不是在辨真伪，而是在铲除异己！在他们眼里，福王登基已是定局，任何可能威胁到福王地位的人，都必须死！哪怕，那人真的是先帝唯一的血脉！”

“其心可诛！”左良玉猛地站起身，在暖阁中来回踱步，铁甲叶子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柳敬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本就对马阮专权、祸乱朝纲愤恨不已，苦于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如今，“太子案”的出现，以及柳敬亭这番入木三分的分析，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熊熊怒火。

“靖难……靖难……”他口中喃喃自语，眼中凶光毕露，“当年成祖爷能‘清君侧’，我左良玉为何不能？”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柳敬亭，一字一句地说道：“敬亭先生，你替我草拟檄文，传告天下！就说我左良玉，为辨太子真伪，为除朝中奸佞，即日兴兵，东下南京！”

柳敬亭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并未立刻应承。他沉默了片刻，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缓缓说道：“侯爷，‘清君侧’的旗号一出，便是与朝廷决裂，再无回头路。眼下建奴大军压境，我大明江山已是风雨飘摇。若此时我等自相残杀，岂非正中建奴下怀，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着左良玉：“依老汉愚见，侯爷坐拥雄兵，当以国事为重。不妨先发檄文，声讨马、阮，迫其收敛，同时将兵锋北指，做出与清军决战之势。如此，既能博得天下人心，又能对朝廷形成威慑，此乃上策啊！”

左良玉听罢，发出一阵冷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与野心。他走到柳敬亭面前，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不再是寻求建议，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敬亭先生，你还是个说书的，不懂军国大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北伐？北边的李自成刚被建奴打得落花流水，我去了又能如何？这天下，早就是一盘烂棋！与其去跟建奴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先拿下南京这块肥肉！”

他踱回主位，重重坐下，身上的悍将威严化作了枭雄的霸气：“南京那帮阉党文官，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只要我大军一到，传檄可定！得了南京，我便是这江南之主！到那时，是战是和，还不是我左良玉一言而决？至于什么太子真伪，什么清君侧，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先生，你只需替我把这檄文写得漂亮些，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左良玉是忠臣义士，便足矣！”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柳敬亭心中一声长叹，他看清了，眼前这位宁南侯，心中早已没有了什么大明江山，只有他自己的权欲与天下。他默默地躬身一揖，应道：“……老汉，遵命。”

与武昌的风雪交加不同，冬日的南京城，依旧残留着六朝金粉的温润。秦淮河上的画舫虽比往日稀疏了些，但丝竹之声未曾断绝，仿佛要用这最后的繁华，去捂住北地传来的阵阵寒意。

兵部衙门内，官袍齐整的阮大铖正襟危坐，手中把玩着一管温润的紫毫笔。他面前的桌案上，堆着一叠文书，最上面的一份，便是关于“伪太子王之明”同党的处置方案。名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大多是东林、复社的骨干，如今都成了他笔下的待罪羔羊。

阮大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享受这种感觉，这种将昔日政敌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甚至比他谱写的得意新词更能让他心潮澎湃。白天，他是大明弘光朝廷的兵部侍郎，是凤阳总督马士英最得力的盟友，是权倾朝野、令人望而生畏的阮圆海。

然而，当夜幕降临，当他回到城南那座精致而隐秘的石巢园，走进那间除了心腹谁也无法靠近的密室时，这位权臣便会褪去所有的威严与伪装，暴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密室中，熏香袅袅，一张湘妃竹榻上，阮大铖的肉身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呼吸悠长，已然入定。而他的神魂，早已化作一道无形的流光，穿过沉沉的夜色，跨越数百里江山，飞向了江北那座戒备森严的城池——扬州。

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侯方域近在咫尺的、熟睡中的英俊脸庞。这半年来，这具年轻健壮的男性躯体，已成为他每晚唯一的念想。

起初，这只是一场恶毒的报复游戏。他要让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自己这个老朽的男人“缠绵”，这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他感到快意。

可不知从何时起，事情变了味。他开始沉溺于侯方域滚烫的体温，沉溺于他强有力的拥抱，沉溺于每一次被狠狠贯穿时，那混杂着羞耻、痛楚与极致欢愉的、令人上瘾的滋味。白天在衙门里，那些枯燥的军务文书会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昨夜余韵的回味。

他甚至开始害怕。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这具属于李香君的、敏感而柔媚的身体，立刻引来了侯方域下意识的搂抱。侯方域在睡梦中呓语了一声：“香君……”

阮大铖的心猛地一颤，一种被“拥有”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他依偎在侯方域宽阔的胸膛上，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几分真实的慵懒与依赖的语气，轻声问道：“侯郎，你还没睡着？”

侯方域睁开惺忪的睡眼，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着怀中“爱人”娇媚的脸庞，心中一片柔软。他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道：“怎么了？又在胡思乱想？”

“我睡不着，”阮大铖操控着李香君的声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愁，“近来听人说，南京城里为那个‘太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那些复社的朋友，怕是又有不少人要遭殃了。”

侯方域闻言，睡意全无。他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是啊。马、阮二人，借题发挥，党同伐异，简直是丧心病狂！国难当头，不思北伐，却一心只想着内斗！我已修书几封，让在京的朋友们务必小心行事，暂避锋芒。”

听到“马、阮二人”这个称呼，阮大铖的心中掠过一丝阴冷的快意，但他脸上却流露出关切的神情。他从后面抱住侯方域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幽幽地说道：“我不管什么朝廷大事，也不管什么东林复社。侯郎，我只担心你。你这般为朋友们奔走，会不会……会不会惹祸上身？”

这番“情深意切”的话，让侯方Dyuyù的心中充满了感动。他转过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安慰道：“傻香君，我自有分寸。我只是个幕僚，他们暂时还动不到我头上。”

“真的吗？”阮大铖抬起头，用那双属于李香君的、水汪汪的桃花眼凝视着他，“我不管，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什么太子，什么国家，都与我无关。若真有那么一天，天塌下来了，我只要你……只要你还陪着我。”

这番极致自私的话语，从李香君这般刚烈女子的口中说出，本该显得违和。但在此时此景，在侯方域听来，却成了爱人对自己最深的眷恋与依赖。他心中激荡，将“她”压在身下，用一个深吻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欲望的烈火再次被点燃。在又一场酣畅淋漓的颠鸾倒凤之后，阮大铖慵懒地趴在侯方域的胸口，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离不开这个“玩具”了。

因此，当他想到武昌的左良玉，想到北方虎视眈眈的清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灵魂。

他害怕战争。不是为了大明江山，不是为了黎民百姓，而是害怕这纷飞的战火，会毁掉自己这唯一的、也是最隐秘的极乐源泉。

他的“玩具”，必须好好地活着。

弘光元年三月，春雷还未滚过留都天空，一道比惊雷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便已从长江上游传来，震动了整个弘光朝廷——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辨太子”为名，尽起武昌之兵，号称八十万，正顺江东下，兵锋直指南京！

消息传开，南京城内一片哗然。那些终日沉醉在秦淮风月中的达官显贵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刀兵临颈的寒意。

朝堂之上，龙椅中的弘光皇帝朱由崧吓得面无人色，六神无主。他本就是被马士英等人强行推上皇位的藩王，毫无主见，此刻更是将马士英视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颤声问道：“马……马爱卿，这……这可如何是好？左良玉势大，南京城内兵马不足，如何抵挡？”

马士英排众而出，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阴狠的决然。他朗声奏道：“陛下勿忧！左良玉名为‘清君侧’，实为谋逆！其子左梦庚，更是包藏祸心！臣已查明，左良玉早已病入膏肓，此番不过是其子借父之名，行篡逆之事！臣恳请陛下下旨，明正典刑，发兵征讨！”

他这番话，颠倒黑白，却正合弘光帝急于脱罪的心思。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顷刻间便给左良玉定下了“谋反”的罪名。

一纸勤王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从南京发出，飞向了江北四镇。

命令很简单：着总兵黄得功、刘良佐等人，立刻放弃淮河防线，抽调麾下所有精锐，火速率军南下，沿长江北岸布防，务必将左良玉的叛军拦截于南京之外！

当史可法接到这份来自朝廷的廷寄时，他手捧着那薄薄的几页纸，只觉得重如千钧。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清瘦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绝望。

“糊涂！糊涂啊！”他将谕令重重地拍在案上，对身边的幕僚们悲声说道，“清军主力云集黄河之北，渡河在即！此时尽撤江淮之防，无异于开门揖盗，自毁长城！马士...马士英，他这是要将这半壁江山，拱手送予建奴吗？！”

幕府中，侯方域等一众复社士子也是群情激愤，人人义愤填膺。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匆匆从门外走入，正是画家杨龙友。他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南京赶来。作为朝中小有名气的官员，又是侯方域的挚友，他常常奔走于两地之间，传递消息。

“侯兄！史阁部！”杨龙友一进门便急切地说道，“大事不好了！马士英已经说服了陛下，全权调度江北兵马。黄得功、刘良佐的大军已经拔营南调了！”

他走到侯方域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关切又无奈的语气劝道：“侯兄，如今神仙打架，我等凡人切不可掺和过深。南京城里，阮大铖那条疯狗正借着‘太子案’到处咬人。武昌的左良玉又来势汹汹。此地已是危卵之巢，依我之见，你还是早做打算，暂避一时为好。”

杨龙友的话语中，透出他一贯的圆滑与精明。他关心朋友，但更懂得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

侯方域听着他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他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如死灰的史可法，又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只感到一阵深沉的无力。他知道，杨龙友说的是对的，但读书人“死社稷”的信念，却让他无法挪动脚步。

史可法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地走上幕府旁的望楼。他凭栏远眺，淮河的方向，已不见一兵一卒的营帐，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原野。江防主力一去，这座孤城扬州，便如同一叶无舵之舟，彻底暴露在了北方的惊涛骇浪之下。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南京石巢园的密室中，阮大铖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他没有史可法的悲愤，也没有侯方域的忧虑。他盘坐在榻上，听着心腹的禀报，脸上竟慢慢绽开了一个扭曲而狰狞的笑容。

“好……好啊！”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夜枭，“左蛮子，你终于来了！你来得正好！”

在他看来，左良玉的“叛乱”，简直是天赐良机。这不仅能将他最痛恨的东林党后台彻底摧毁，更能让整个江南陷入混乱。

混乱，意味着旧秩序的崩塌。

他甚至开始病态地幻想：或许，在这场滔天大乱之中，史可法会死，南京城会破，所有他憎恨的人都会化为灰烬。到那时，他便可以不择手段，用尽一切办法，将侯方域那个能带给他无尽欢愉的“身体”，从扬州弄到自己身边，永远地、真正地占有。

为了这个疯狂的念头，他不在乎什么大明江山，不在乎什么黎民百姓。

他甚至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北方的铁蹄，来得再快一些。

然而，天意弄人，这场看似要颠覆南明国祚的内乱，却以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骤然熄火。大军行至九江，那位在马上颠簸了一生的宁南侯左良玉，终究没能熬过病痛的折磨。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呕血数升，暴毙于舟中。临终前，他圆睁虎目，手指东方，口中只喃喃着“奸臣……奸臣……”，便撒手人寰。

主帅一死，军心大乱。其子左梦庚，本就是个毫无主见的纨绔子弟，既无其父的威望，更无其父的胆略。面对马士英调来的黄得功等部精兵的拦截，又听闻北方清军已大举南下的消息，他竟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在几个心腹的怂恿下，这个口口声声要为国“清君侧”的宁南侯之子，竟做出了最令人不齿的决定——率领麾下数十万骄兵悍将，掉头北上，向渡河南下的清军豫亲王多铎投降！这支本该是南明最精锐的野战军团，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清军南下的前驱与帮凶。

弘光元年四月，清军兵分两路，大举南下。多铎亲率主力，渡过淮河，兵锋直指扬州。

江北四镇的总兵，高杰、刘良佐之流，借口防御左良玉，不发一兵一卒救援，反而坐视扬州被围，甚至暗中与清军勾结，只待献城投降，换个新朝的荣华富贵。

孤城扬州，成了一座真正的死城。

四月二十四日夜，清军发起总攻。红衣大炮的巨响震天动地，扬州城墙在密集的炮火下，如同被敲碎的蛋壳。史可法身披甲胄，亲自登城督战，与将士们一同死守。侯方域也换上了一身武士劲装，手持长剑，在城头与冲上来的清兵浴血搏杀。

城内，早已是一片人间地狱。李香君被侯方域安置在一处相对安全的民宅里，听着窗外震天的喊杀声和凄厉的惨叫，阮大铖的灵魂在这具女性的躯体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想逃！他立刻就要逃！他操控着李香君的身体，冲出房门，想要混入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然而，他刚跑到巷口，便迎面撞上了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是侯方域。他脸上满是血污与硝烟，一只手臂受了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正往下渗着血。

“香君！你去哪儿？！”侯方域一把抓住他，急切地吼道。

“逃！侯郎！快逃！城守不住了！”阮大铖尖叫道，声音里满是真实的恐惧。

侯方域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坚定的决绝所取代。他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我不走。史阁部还在城楼上，我辈读书人，当死社稷！香君，你听着，你从小秦淮走，我已经安排了小船，你……”

他话未说完，阮大铖却像疯了一样，死死地抱住他：“不！我不要！你答应过我的！要走一起走！”

这一刻，他是真的害怕失去这个能带给他无尽欢愉的“宿主”。

侯方域看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爱人，心中一软。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一队清兵已经嚎叫着冲进了巷子。

“快走！”侯方域猛地推开他，拔出长剑，迎了上去。

阮大铖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侯方域的身影被几个高大的清兵淹没。刀光剑影，血光迸溅。他看到侯方域奋力砍翻了两人，但背上却也中了一刀，踉跄着跪倒在地。

一个清兵举起屠刀，就要朝他脖子砍下。

“不——！”阮大铖的灵魂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操控着那具柔弱的身体，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疯了一样地冲了上去，狠狠地砸在了那个清兵的后脑上。

清兵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剩下的几个清兵见状，狞笑着围了上来。他们看着这个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眼中露出了豺狼般的淫光。

阮大铖彻底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即将在这具女体之内，遭受比死亡更可怕的凌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撕扯力从他灵魂深处传来。

是同心蛊的效力正在减弱！距离太远，加上宿主心神巨震，夺魂之术即将失效！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化作一片黑暗。

当李香君的意识再次回归时，看到的便是几个清兵淫笑着向自己逼近，和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侯方域。

“侯郎！”她发出一声悲鸣，脑中一片空白。

她没有逃，也没有哭。只是默默地走到侯方域身边，捡起了他掉落在地的那把桃花扇。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扇骨折断，用那尖利的断口，狠狠地划向自己雪白的脖颈。

鲜血，如同扇面上那凄艳的桃花，喷涌而出。她倒在爱人的怀中，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这个噩梦，终于结束了。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数百里外的南京，石巢园的密室中，阮大铖猛地从榻上弹起，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噗——！”

同心蛊被强行中断的反噬，让他五脏六腑如遭重创。但他顾不上身体的剧痛，脑海中回荡的，只有李香君自尽前那决绝的眼神。

“不……不……我的……我的……”

他想说“我的身体”，想说“我的快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种巨大的、被剥夺的空虚感将他彻底淹没。他失去了他唯一的、也是最隐秘的极乐源泉。

暴怒、不甘、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见的悲伤，化作了对整个世界的刻骨仇恨。

“史可法！侯方域！东林党！你们……你们都该死！统统都该死！”他嘶吼着，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多铎……多铎……快来吧！踏平这江南，杀光这些人！我要让他们，全都给我陪葬！”

扬州城破长江对岸的镇江便成了南京最后的屏障。守将郑鸿逵坐拥重兵，却无心死战。他只是隔着大江，朝着北岸的清军营盘胡乱放炮，听个响动，便算是尽了“协防”之责。

清军看穿了南明守军的虚弱，将计就计。一夜，清军佯装被炮火击中，营中大乱，随即以数百只木筏，上置灯火，顺流而下，制造出全军溃逃的假象。

镇江城楼上的杨龙友见状大喜过望，他本就是个投机取巧之人，又急于向自己的妻兄、当朝首辅马士英邀功，竟不辨真伪，立刻派人飞马向南京报捷，声称镇江大捷，清军已被击溃！

马士英接到捷报，在朝中大肆宣扬，君臣上下，一片欢腾，南京城内的戒备也随之松懈。然而，就在他们弹冠相庆的那个深夜，真正的清军主力，已在夜幕的掩护下，乘坐战船，悄无声息地渡过了长江天堑，在镇江城下登陆。郑鸿逵从睡梦中惊醒，面对城下黑压压的敌军，顿时魂飞魄散，连夜弃城，带着亲信乘船南逃。杨龙友更是脚底抹油，混在乱民中狼狈逃窜。镇江不战而降，南京的门户，就此洞开。

消息传到南京，弘光帝吓得六神无主。

五月初十，在马士英的“保护”下，弘光帝连夜弃城逃往芜湖。

留都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钱谦益的府邸内，气氛早已凝重如铁。

钱谦益一身便服，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的一草一木，神色复杂。他已暗中决定，效仿前元旧事，以金陵阖城百姓的性命为由，献城投降。

柳如是款步走到他的身后，她并未像往常一样劝他死守。在她心中，这位一生看重名节、又素有仁善之名的牧翁，做出如此选择，必然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她猜想，他的计划是：先以献城保全百姓，再以一死来保全自己的名节。这般“舍生取义”，才符合她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钱牧翁。

于是，她柔声说道：“牧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城外大军压境，你我何不效仿古人，泛舟湖上，做一番清游？”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就去后湖吧。”

钱谦益闻言一怔。后湖，玄武湖也。有明一代，此处存放着天下图籍黄册，是国家根本所在的禁地，寻常官民断不敢擅入。如今国将不国，禁令自然也成了一纸空文。在这样一个地方，与朝堂国政做最后的告别，倒也别有一番滋味。他点了点头，默许了。

一叶小舟，悠悠荡荡，行驶在后湖平静的碧波之上。远处，鸡鸣寺的药师佛塔在暮色中静静矗立，湖中的莲叶田田，尚未到盛开的季节，却已是一片苍翠。

国事已定，大局已糜烂至此，钱谦益心中那块关于忠义与偷生的巨石，反而落了地。他此刻只想抓住这末日前的片刻安宁。舟至湖心，柳如是忽然解开了外衫的系带，露出了光洁如玉的后背。

“牧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奇特的、近乎献祭般的平静，“你我缘分一场，今日之后，不知还是否有来生。烦请你，用这湖光山色为墨，在我背上，画一朵梅花吧。”

这请求，风月无边，又带着一丝凄婉的决绝。钱谦益心中一荡，国破家亡的愁绪，瞬间被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景冲淡了几分。他太享受此刻的感觉了——天下大事已与他无关，而天下至美的尤物就在身旁，任他描摹。

他兴致盎然地取来胭脂，以指为笔，在那温润滑腻的肌肤上，细细地勾勒起来。花瓣、枝干、花蕊……一朵凄艳的红梅，很快便在柳如是雪白的背上绽放开来。他的指尖带着微痒的触感，流连忘返。

画毕，柳如是轻轻穿回衣衫，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对着钱谦益深深一福：

“能与牧翁一同殉于这大明黄册库所在的后湖之上，与国同休，死而无憾！如是此生，得君如此，何其幸也！你我夫妻，也算不枉了这臣子之名！”

钱谦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这才恍然大悟，柳如是喊他来这里，不是为了什么“清游”，而是为了双双殉国！他看着柳如是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再看看眼前这片幽深莫测的湖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不，他不想死。他还要享受富贵，享受诗酒，享受美人的温存。

但他不能在此刻戳破柳如是心中那个“光辉”的自己。他干咳了一声，走到船边，故作从容地伸手探了探湖水，随即又闪电般地缩了回来。

“呃……水太凉，今日不宜。改日……改日吧。”他喃喃自语，眼神躲闪，不敢去看柳如是的眼睛。

“改日？”柳如是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钱谦益，“牧翁，你在说什么？城都要降了，哪还有改日？你若今日退缩，便是千古骂名！”

钱谦益被逼到了墙角，索性撕破了脸皮，不耐烦地说道：“骂名？骂名能当饭吃吗？河东君，活着……活着难道不好吗？”

“活着？”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柳如是的心上。她彻底懵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前尘往事，想起自己本是男儿身，因读书上进才化为女相，因此无论身为男儿还是女儿，她骨子里始终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士人！她可以忍受身份的错位，可以忍受世人的白眼，但绝不能忍受风骨的堕落。

她之所以倾心于钱谦益，除了钱谦益对自己的尊重，还就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所追求的那种士大夫的风骨与名节。可现在，这个她敬重、爱慕、视为精神知己的男人，竟然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出了贪生怕死的一面！

她心中的偶像，轰然倒塌。一种巨大的、被欺骗的愤怒与失望，瞬间将她吞没。

“好一个‘活着’！”她凄然一笑，眼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她看着钱谦益那张因窘迫而显得猥琐的脸，决然地说道：“你既不愿，我替你去！”

说罢，她没有再给钱谦益任何反应的时间，猛地转身，提着裙摆，奋不顾身地朝着那片“太凉”的湖水，纵身一跃！

“噗通！”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身影，也彻底淹没了她与钱谦益之间，那份建立在风骨与才情之上的情爱。

“夫人！”钱谦益大惊失色，在船上乱了手脚，连忙呼喊岸边的家丁，“快！快救人！救人啊！”

五月十五，多铎率清军兵不血刃，进入南京。

钱谦益率南京留守、保国公朱国弼、魏国公徐允爵（徐达之后）、临淮侯李祖述（李文忠之后）、灵壁侯汤国祚（汤和之后）、定远侯邓文明（邓愈之后）等城门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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