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円周松||春樱色共犯,1

小说: 2025-09-12 13:07 5hhhhh 2610 ℃

松野家的四男在一段时间内非常害怕樱花,因为樱花盛开就代表春天,春天就代表毕业季、薄雨、逐渐舒适的气温、花草抽枝,生机勃勃的种种。而他总是错过把冬装换成春装的时期,总是被花粉症折磨得死去活来,总是忘记带伞,总是在落樱里开始对自己泥土一样的过去和一眼只能望到悬崖的未来感到一阵恶寒,总之,他总觉得自己和春天有些八字不合,横竖撇捺都和自己写不到一起去,所以他在春天甚至不太爱出门,一味窝在家里他最熟悉的某个角落,数图画书上紫色的方块有多少个。通常会聚几个其他的兄弟开始和他一起干这种毫无意义的杀时间事,因为这个家的兄弟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无论杂志里有多少种不同的颜色似乎都可以用那六种概括完,他在发现这件事时油然而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自豪感,然后迅速地被自嘲盖下去了,自己笑自己都什么岁数了还为这种小事高兴,都什么岁数了。

也是因为常常笑自己都什么岁数了,他偶尔也会稍微认真一点地想,我是什么岁数?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做成年人的成年人,难以继续被称为是小孩的小孩,看过数不清次数的盛开的樱花的岁数,家里排第四位的岁数。这是一个很不上不下的排序,究竟是以弟弟自居还是哥哥自居,两个大相径庭的弟弟,三个没有兄长样的哥哥,他混在其中,迷茫又自得其所,可能是因为足够迷茫所以看起来足够自得其所。他从未对自己在家里的位置感到过不满,血脉是一种洗不掉的纹章,在他被命名为一松,在一松这两个字前面被敲上松野这两个字章的时候,他就要永远背着这四个字过一辈子了,他也庆幸过自己的名字在这个家里姑且算是普通,除了会被误会成是长男之外毫无坏处,或许他的日子也会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地过、普通地流淌,然后普通地变成骨灰,普通地被葬到写着松野的碑下面去。

他就是站在这块碑前面想这些事情的,他脑子很清醒,可能是因为少穿了一件外套,天还没暖和起来,樱花也还没开齐,他只是站在这块碑前面,想过去数杂志里方块的事情,想家里其他人的事情,想自己名字的事情,想碑下葬着的人的事情。他在努力回忆这个人的脸,从自己的脸开始回忆,毕竟六子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连自己长什么样都想不太起来,所以他放弃了,换个方向去回忆他的声音,他的言行,他上一次和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他最后一次和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个好脑子,但他也没想到回忆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还是说因为过于熟悉,所以怎么可能会把这个人的所有都刻在脑子里,他因此开始感到后悔,想是不是所有失去至亲的人都会这么后悔,后悔怎么就没有在最后多说几句话,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但反过来去记住这个人到底有多少意义,忘记这个人到底有何不可,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记住这个人,这个人到底,这个人究竟,自己到底,自己究竟,想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来拍他的肩,一位管理员穿着的老人,说小伙子你快盯出洞来了没事吧,去休息会,此时的他才觉得眼前一阵花白,勉强点点头,晃晃悠悠地开始往墓园外面走。他抬头发现日都斜了,而他从首班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只亮了一半,所以他愈发地恍惚,只是挪回那个公交车站,把自己扔在破旧的木头长椅上。

他最近越来越经常想起往事,但只是碎片、一隅,混沌的景象联播,比如数方块,比如打不开果酱罐子,比如谁多吃了一根香肠。琐事,太琐碎了,他这时却只能怨恨脑子只记得住这些碎片,却死活想不起过世兄弟的脸,想不起他都说过些什么,甚至想不起他叫什么,墓碑的上半部分写着松野,下半部分在他眼里却像一些涂鸦和线条的集合体,他看不懂,读不会,嘴里重复几遍松野这个姓也跟不出除了一松之外的名字,很奇怪。他好像只记得住自己了,但他不应该,他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有自信,他对自己兄弟的了解很有自信,他对自己钉上姓氏的依存度很有自信,而此时他却想不起任何关于这个兄弟的事情,甚至想不起其他人的事情,想不起任何一张合照,想不起任何一个晚饭的饭桌,想不起任何一个刷牙杯的颜色,他想不起松野这个姓之后还能跟上什么除了一松以外的名字,他的世界一时间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感到疑惑,他的自我从未如此突出过,他的自我竟会因为一个他想不起来叫什么想不起来叫什么的兄弟无限放大。

有人在马路对面喊他的名字,是轻松,那个离他最近的哥哥。他从对向的公交车上走了下来,穿过马路走到了一松身侧,然后也一样把自己放在了公交车站破旧的木头长椅上。一松一向觉得和轻松相处很不舒服,话不投机,甚至没法进展,只有坏心思能动到一起去,所以他俩有一阵子在努力地避免和对方说话,用电波和灵魂交流,看看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内核的问题才让他们这么尴尬,最后他们共同得出的结论是:放弃,因为他们的交流障碍完全不是什么能靠几天能解决的问题。但这个哥哥其实并不是什么不擅长说话的人,实际上他多舌得过头,他擅长抢走话头,擅长把一段对话变成他的单方面输出,擅长把听他说话的人绕进他的逻辑迷宫里,至于这个逻辑到底有多少是准确的,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他总感觉家里人对这个哥哥的态度都很随便,开得起玩笑,开完玩笑也只会收获几句没什么攻击力的反击,然后他就会开始开自己的玩笑,他似乎把这项行为划为和家人相处的方式之一,而不管和家里的其他人关系如何,他不容置疑地和家里的长男保持着相当亲近的关系,根据记忆是这样的,但不知道亲近这个词是否准确。他想他多半还是有些羡慕这个哥哥的,没什么特殊缘由,只是因为他比自己话多得多,而交流是与人产生联系的最快速方式,然后人连着人变成人墙,变成社会,他就进不去了,他只能当那个在人墙外挥挥手的,什么呢,动物,被人类社会抛弃的生物只能是动物了,动物,野兽,尖牙利爪,丛林法则。

他突然愣住了,他在想完这么长一通话之后终于意识到“轻松”这个词是在他脑子里突然间出现的,“长男”也是。他才反应过来,方才不久前他还脑子一片空白,还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离他最近的哥哥只是坐在自己的身侧,什么都没说,就已经把他的记忆拉回来一点了。他由衷感到放心,明白自己只是想不起一些事情,而并非忘记一些事情,他用不着去看医生,只要坐在一个和自己血脉连接的人身侧,然后动用自己所有的脑细胞去回忆就可以了,只要相信血脉,相信他身上盖不掉的名字印记就可以了。于是他开始逼着自己回忆刚刚冒出来的长男这个存在,他是谁呢?一个和轻松关系很好的人,吊儿郎当的,满嘴胡言的,他费劲全身力气想出来的也只有这么几个词。但他的脑子同时告诉自己,能够用来形容长男的词一定不止这几个,他足够远了,但他也足够近了,他的轮廓很清楚,伸出手就能摸到的,但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的一松都没有真正伸出手过。他忽然觉得现在坐在这里苦思冥想的这个动作本身相当熟悉,死胡同和绕圈子的重复,找不到直路又找不到北,一个人撞一次两次三次南墙,抓不到碰不到那个影子,那个影子,一簇红色的幻影,他在自己的思维里转了三万圈,像在追自己的尾巴。他意识到他把这种行为概括为好奇心,他永远对长男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他的秉性过于张扬又毫无章法,他的内核稳定又混乱,于是一松开始运用自己最为自信也唯一自信的观察力去看他,去抓他的行动,他的思维,他的轮廓,去治自己只针对他的近视,去治自己难以遏制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感到愤怒,因为这个人的形状永远都是模糊的,明明就在手前却碰不到的,像蜡烛的火光一样摇曳的,所以他感到愤怒。他似乎把愤怒之外的所有情感全都忘记了,一阵子内他盯着长男的笑容感到愤怒,盯着长男的言行感到愤怒,盯着长男厌烦的脸感到愤怒,所以他一气之下把所有导致他愤怒的东西全都从脑子里扔掉了,愤怒招致的愤怒。似乎有些能够想象的结果是他脑子里对长男的印象一整个消失了,他身上甚至没有一点能让自己拥有愤怒意外以外感情的部分,他一时间感到脱力,于是他恐慌地重新把长男找回来放在自己的视线中央,于是他又回到他熟悉的愤怒里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依赖这种愤怒之后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脱力,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就是放置外显情感的存在吗?那自己的执着从哪里来,他人格的价值从哪里来,这一切的意义从哪里来?然后他又开始否定自己,否定自己为什么事事都要追逐意义,都要追逐结果,装样子除了给自己看又有谁会来在意,于是他的怒火开始烧回到自己身上,他甚至都已经习惯了这个过程,他也知道他只是在对连最习惯的观察和思考都做不到的自己感到愤怒,他知道自己的怒火只会烧回到自己的身上,这是他的习性,动物,野兽,尖牙利爪,丛林法则,所以他永远都不会思考原因,只会忍受火烧到骨头上,焦黑的斑蔓延,然后他就会被自己烧个干净,这似乎是一个相当能被人接受的结局,或者说也没人会来在意的结局,这适合他。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更严重的脱力,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因为“思考不出长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愤怒,甚至愤怒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因此痛苦地快要过不下去日子了。把这句话作为自己思维里最大白话的总结讲出来之后他似乎摔门冲了出去,他在家里坐不下去了,不管在哪里坐着都像火烧,他回忆起自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找河,去找悬崖,去找高楼的房顶,看河水,看鸟,看高楼下和芝麻大一样的人,看天,看自己泥土一样的过去和一眼只能望到悬崖的未来,他什么都看不清,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说服自己去揍长男一拳,然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他们就可以继续当这个家的三分之一,相安无事相亲相爱,或者相恨相厌,但至少不是愤怒,他已经对愤怒有些过敏了。然后他就看到了远处红色的影子,看烛光,看长男笑,他又在笑,他看起来很轻快,他看起来并没有耗费什么体力就找到了在整座城里到处乱跑的自己,他在那栋高楼的楼顶笑得很开心,他张嘴,他在说什么话,被冬风和鸦啼全都吞噬了的话,然后自己的鼻梁上挨了他的一拳。然后,然后呢?然后脑袋在嗡嗡响,血在往脑袋上涌,地板很冷,什么都想不出来,只觉得有冲动,恐怖的冲动,愤怒牵引的冲动,直接的,猩红的,毫无理由的,他甚至都没法再复盘第二次的恐怖冲动。一时间他眼前的烛光都不再摇晃了,只是一味地灭,然后再亮成更鲜艳的另一种红色。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喊你该忘记的,你该忘记的,你该无视的,你该故意错过的,你该忘记的。所以他照做了,他二十几年来的人生告诉自己照做会更好,但他其实不知道原因,只是一味地跟随这几个词,重复自己该忘记的,自己不该想起来的,自己该忘记的,直到把“我该忘记的”这句话本身都忘记了,然后终于牢门关上锁,钥匙吞下肚,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所有关于长男的回忆关起来了。但他现在站到这扇牢门面前来了,所以他脑子里的声音换了个调调,喊你该想起来了,你该想起来的,你该对他抱有歉意,你该对他抱有谢意,所以你该记起他的。他开始发晕了,不知道是因为想太多还是因为低血糖,他在一片发白的视野里想起他甚至问过长男这个问题,问他你需不需要我记住你,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只是很好笑地看着自己,说我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个?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是的,然后是什么呢,眩晕感在继续侵蚀他的大脑,他不愿意思考了,常年以来的习惯告诉他不思考对自己更好,他很想忽视跟着这段简单记忆出现的手上紧贴着温热肌肤的记忆,但他忽视不了,他对这段记忆感到恐慌,对烛火感到恐慌,对温度感到恐慌,对自己感知不到满足的好奇心感到恐慌,对自己恐怖蔓延的怒火和神经感到恐慌,他发现有火在烧,从头开始,烧到骨头上,骨头里,血管里,他,他……

一松猛地抖了一下,他听到身边的轻松在叫他。轻松看起来很担心,他好像在说什么,但一松听不清,眼前发白,脑子里也嗡嗡响。他还是看见烛火在晃,手掌发烫,于是他决定求助一下身边的人,天生的求生本能在要求他求助一下身边的人,因为他也是自己的哥哥,好吧,这个人也是自己的哥哥。他发着抖,措了一会辞,总觉得每次开口和这个人说话都得措一会辞,这很陌生,他在家里从来就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

“轻松,轻松哥,”他甚至拿不准对这个人的称呼,“你,呃,嗯……”

“你怎么了?我去买瓶水?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有点低烧?”离他最近的哥哥抬手去捉他的额头,但被他躲开了。

“不,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想说,呃……长男,是的,长男,他……”他咽了下口水。

“他怎么了?”轻松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但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没带。

“不,我,呃……”他吞吞吐吐地,“我记不起来……他的葬礼是什么时候?最近吗?他为什么,他身体不好吗?还是,他……他。他,他为什么,他为什么……他叫什么?他是谁?他为什么死了?他为什么……”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相当不合时宜,日光不合时宜,微凉的天气不合时宜,公交车来得不合时宜,地球转得不合时宜,宇宙存在得不合时宜。他在后悔,后悔他问出了口,后悔他没把好奇心咽下去,一种完全出于主观的后悔,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感到这么强烈的后悔情绪,只是预感,只是冲动,冲动告诉他现在就应该去捂住轻松的嘴,冲动告诉他不能让轻松开口,他讲出来的话一定不合适,不正确,不合时宜,不像他过去讲出的那些正论一样过度包装,直白,猩红,一片发白的视线前方变得猩红,猩红?为什么是猩红的?

轻松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像料到了一松会问出这些不合时宜的问题,笑得开心过了头,眯着眼睛,咧着嘴角。“你忘记了?你总不可能忘记的啊,一松。他的手终于还是攀上了一松的后脑勺,像一个兄长该做的那样,揉乱他的后发,轻拍他的头顶,然后笑得更开心了,“我们的长男,松野小松呀,他可是我们两个掐死的呀。”

松野家的三男自高中毕业后就非常害怕樱花,因为樱花盛开就代表春天,春天就代表新一批的社会人又要投入自己的工作岗位里,而这些人里没有他,从来都没有他,他好像幻想过跻身其中,但幻想总是飘忽的、虚大的、并非樱色的、格格不入的,他也从来没有成功地实现过他的幻想。但他对他最近的弟弟说出那句“我们搬出去住吧”的时候声音都没抖一下,日后他想了很多次为什么都没想明白,他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稳住自己的语气,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不是去给他的弟弟鼻梁来上一拳,而是镇静地和中介握手,关上房门,望着和家里截然不同的空空荡荡的六叠间,望着身侧怔怔的他的弟弟,望着窗户外面开得过了头的重瓣樱,他那时候想他倒也没有那么抗拒樱花,因为他的日子总算是要走上正轨了,好像只要想通了这件事情,所有疑惑不解恐慌都会和他的幻想那样被大气驱散,是的,他的日子总算是要走上正轨了。

他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做过很多所谓走上正轨的梦,从天上掉下来的工作,从天上掉下来的结婚对象,从天上掉下来的家庭,但掉到他眼前来的只有一年又一年的花瓣,他难以接受,也难以反驳。所以他在被父亲硬塞进这间公司的时候只觉得他的正轨梦没有做错,毕竟他行善积德兢兢业业,他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这是应得的奖励。于是他开始学习所有他印象里的普通人,打好领带穿好西装出门,挤电车挤到反胃,一天到晚看数不完的报道和表格,但即使是这些事情也被他认知为应得的奖励,因为他的兄弟们没有一个获得了这项殊荣,他得到了,这足够填满他的虚荣心了。而说起他的兄弟,为什么他唯独挑选了他最近的弟弟成为他之后的室友,因为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有共同的秘密了,他们联起手来做了些虽然没法光明正大但顺理成章的错事,他接受了,他承认了,他没法拒绝。事实上他们甚至都算不上共犯,因为他俩只是在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家里的走廊上遇到了,一个拿着绳子一个拿着剪刀,两个人都讲不出一句话,但两个人都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跳,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震,于是他们最后连对视都没敢,只是一起往走廊最里侧最深处的房间蹭。等到两个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身侧多了一具尸体的差别而已,这个时候的轻松又是有些冷静过头,他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去看一松的眼睛,和他说都交给我吧,我们有两个人,一松,一切都会顺利的,一松。确实很顺利,伪造得真过头的事故现场,两份的证词,一大半并不是演技的惊恐的他的弟弟,轻松人生头一次也应该是唯一一次认知到了共犯这个词的优点,至少这件没法光明正大但顺理成章的错事不用影响到他走上正轨的人生,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差点在警察面前笑出来。

但一松似乎并不完全这么想,自轻松把离他最近的弟弟从公交车站接回来后他就变得愈发古怪,或者用更直接的话来说,这个弟弟把自己关起来了,本来就寡言的人开始一句话都不说,只做得到蜷着身子盯着房间的地板发呆,或者盯着天花板发呆。轻松在思考是自己讲的哪句话刺激到他了,是哪句话说得太直接吗,是又有哪句话没考虑到对方的想法吗,但他必须和自己一起背上这层姑且算是共犯的责任,他必须得和自己套上一样的锁,所以自己一定是没有做错的,是他的弟弟太脆弱了。他这样盖棺定论后开始对他的弟弟不管不顾,不管一松是不出声还是不出门,这都对他走上正轨的人生毫无影响,只要他走得出门就够了。所以轻松最后能做的事情只是每天在出门之前给自己的弟弟留下五百円零钱,能让他至少不会饿死自己,然后关上灯、带上门,把这个离他最近的弟弟放置在他最安心的角落里,和空气里的尘埃一起。他有十分的预感,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他自认百分百了解他的弟弟,那是一个虽然沉郁寡言却心直口快的人,他总有一天会和自己产生巨大的分歧或矛盾,他不可能总是缄口不语,因为他们两个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分歧和矛盾。而又因为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所以这些分歧和矛盾总会爆发成无穷无尽的争吵,他习惯了,他像习惯三餐一样地习惯和兄弟的争吵,不管是和这个还是另一个。他们总是在争吵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话题在绕圈,空气在绕圈,意识也在一起绕圈,甚至主旨绕着绕着就消失了,像榨汁机,像台风眼,像黑洞,总之他们的话无穷地多,但从未有哪次能有完整的结论。轻松一定程度上把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定义为巩固他们关系的一环,只有一辈子争论下去他们才能完整交流,所以他对他弟弟的沉默并不太在意,也并不太想关心,因为这一定会被一场争吵打破,然后他们的日子又可以和过去一样过,背着一个崭新的、共同的、洗不清的责任过。

但他很久都没等到这一天,这实际上在他的想象外,他的弟弟照旧蜷着身子缩着腿,只会说哦和嗯,其他的声音漏不出来。轻松因此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因为这点上一松和他们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很像,一到关键时刻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畏惧表达更畏惧传达,畏惧语言本身这个能够传达信息最快速的工具,这点上轻松就已经很不理解了,既然开口费一小点口舌就能解决明白的事情为什么在他俩身上需要那么多时间,但他同时又相当信奉不关心不在乎不干涉的原则,所以他也学他们一样闭上嘴。他由此想起小松,或者说,他开始变得常常想起小松,但想起的全都是些惹人厌烦的琐事。他对长男的死没有一丝歉意和悔意,因为他坚信这件事是他走上正轨的起始,是对他过去二十余年人生的总结,是光辉的阶段性胜利,是难以磨灭的应当被放进松野轻松纪念馆的伟业。但同时他又会常常想起小松,比如数杂志里的方块颜色,比如打不开果酱罐子,比如他多吃了一根香肠,比如小时候一起做的有些想不尽的恶作剧,比如长大后一起做的有些想不尽的白日梦,他想不通自己的脑子是什么构造,为什么会一味想起并无意义的片段,而且通常是在一些最无需想起这些事情的场合,比如在公司的茶水间,比如在会议室,比如在一松面前。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如此过分爱笑,因为长男的死是他正规人生的敲门砖吗,好像也并不是,但他就是习惯于从这些往事里汲取乐趣和养分,然后呆立着露出可疑份子一般的笑容,他发现自己笑得很恶心也通常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情,他就这样被自己的回忆锁住双手,然后站在回忆里放声大笑,但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他想的数千万种理由也没法到达一个值得肯定的结果上,这让他多少有些受挫。

于是他开始逼着自己回忆小松这个存在,他是谁呢?这个家的长男,吊儿郎当的,满嘴胡言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相当长又相当没有意义,他自小就不知道他俩的默契究竟有什么用,但他会习惯,他自诩是一个相当擅长习惯的人,他学得会融入,学得会自然,所以他习惯了小松这个存在,他告诉自己,他是自己去习惯小松这个存在的,而不是小松闯进他的意识的,他理应在他们的关系里握有主动权。所以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对小松产生的最明确最明显最张扬的感情就是直接的杀意,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能和樱花里的其他人一样灿烂了,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能走上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能明白更多事情了,但他就是在身侧,在逼他重复一圈一圈看不到头的苦闷的日子,红色的幻影在游转,在逼他笑,在逼他快乐,而他所有的逼迫都显得如此自然而成功,成功到轻松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挫败感。他在花了长久时间思考之后得出了一个浅显易懂的答案,他应当离小松远一些,因为他理应在他们的关系里握有主动权,而小松的存在影响到了他光辉的正轨的未来,所以他应该去戒掉他最擅长的习惯,不过只是相反的逻辑,他一定可以做得到。

但春去秋来樱花开了又谢了不知道多少次后,当他反应过来时意识到不对,他到底又和小松在一起厮混了多久?他意识到小松的存在会把时间全都杀死,他对此甚至没法感到不满,只感到迷茫,他只能怔怔地捏着啤酒罐子,问今年是几几年?小松只是很好笑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个?他当时猛拍桌子站了起来,但站起来了之后呢,他什么都想不出来,脑袋是空的,他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就空了,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他甚至记不得那是他今晚喝的第多少罐酒,于是他当时跑了,逃了,从熟悉的关东煮小摊跑回家里,去翻柜子,藏着他所有物的柜子,是的,这是他的书,他的漫画,他的应援棒,小松的书,小松的漫画,小松上一次喝完的啤酒罐子,被小松捏皱的马券,小松偶尔的偶尔兴致大起买来的拼图的碎块,小松的,小松的,小松。他当时觉得自己脑袋嗡嗡地响,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牵引了,他抱着那个箱子又一次跑了出去,去找河,去找悬崖,去找高楼的房顶,但无论他跑到哪里都做不到往下跳,他甚至做不到把手里的箱子扔出去,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牵引了,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下去手。这时他的脑子里在一次出现的最明确最明显最张扬的感情就是直接的杀意,一个被他从青春期藏到现在再也藏不住的念头,自此在他脑子里叫嚣的松野小松的名字之前添上了杀掉两个字,单纯直白昭然若揭,他自诩单纯直白昭然若揭,他应该去直视欲望,去直视,去……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松已经消失了,而他又动用他最擅长的习惯去习惯了没有小松的日子,他为自己感到自豪,他意识到他还是最擅长习惯,只要依赖习惯他就永无失去主导权的可能。但他开始变得常常想起小松,他没办法,他意识到如果这没法防止没法制止,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于是他想起小松,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吊儿郎当的,满嘴胡言的,但在此基础上爱笑的,嗜酒的,嘻嘻哈哈的,然后呢?然后呢……他想不起来了,他没想到回忆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于是他决定用他认为的小松填补进他贫瘠的回忆,这个决定做得也顺畅又快速,单纯直白昭然若揭,他开始思考,回忆,小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易怒的,善妒的,白日做梦的,七宗罪都概括不完的,说谎成性的,存在意义是为了当逃避责任的挡箭牌的,但他连这个挡箭牌都当不好的,虚伪的,冷漠的,喜怒无常的,及时行乐的,瞎的,聋的,坡脚的,缺了三根手指的,然后轻松就开始笑,笑得灿烂,笑得像个可疑份子,笑得倒水时面前的水杯溢了满地都没发现,所以他在第不知道多少次从诡异的笑容中反应过来后,意识到他的脑子里又开始叫嚣小松的名字了,四个字盘旋着一遍遍嘶吼,变成了一些涂鸦和线条的集合体,于是他不愿意思考了,常年以来的习惯告诉他不思考对自己更好,所以他只是甩甩脑袋,试图把视线中心的影子甩走,却只是留了一簇红色的幻影在眼前摇晃。

所以呢?他开始思考,所以呢?他常年的思考方式告诉自己,万事都是有意义和结果的,没有意义和结果的故事根本就算不上故事,那么与他而言松野小松究竟是什么?他最近偶尔会做梦,梦里的小松形象相当诡异,几乎没有正常的时候,基本都不太有人形,要么是气球要么是潜水艇,总之只是无机物,只是轻松的脑子把他认知为小松了而已。他醒来的时候笑出了声,因为他才意识到自己甚至只是把小松当作无机物来看待,虽然只是做梦,这也提醒了他对小松态度的不对劲。他把这种情况称为不对劲,所以他实际上并无多介意,只是做梦又能证明什么,直到他连续五天晚上梦到了一尊石膏,长了一张貌似是小松的脸,呆立着,无论他拿锥子还是锤子去砸都没有反应,手断了就自己拼回来,脑袋碎了就自己拼回来,然后它就继续呆立着,拒绝一切形式的对话和交流,这让做梦的人相当无措,在梦里挥锤子也很耗费体力,甚至连发泄都算不上,只是在重复相当疲惫的动作而已。于是第六个晚上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把那个石膏踹下了台,他想反正只要一刀两断了一定没法再拼回去了吧,结果一刀下去他发现了至今从来没有发现的事情,那尊石膏居然是实心的,实心的内里全部都是那箱子他的和小松的宝贝废品,然后他又开始笑,笑得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开心,甚至就这样从梦里笑醒了,坐在床上还在笑,笑到缩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松都抬起头来看他,看他在月光一角照射下比哭脸还要难看的笑脸,一边笑一边念一句,我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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