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林翊然推开卧室门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他身上的气息比平时更冷，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床上那个被束缚着的、肌肉线条无比清晰的轮廓。

程浩听到了开门声，蒙着眼，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感觉到翊然走近，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寒意和…一种极其压抑的低气压。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躺下，翊然只是站在床边，沉默了很久。程浩甚至能听到他极其轻微、却似乎比平时更急促一点的呼吸声。

然后，床垫微微下陷。翊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背对着他缩进怀里，而是…直接面朝着他，几乎是趴伏般地，将整个上半身贴合在他厚实宽阔、如同盾牌一样的胸肌和腹肌上。冰凉的脸颊贴在程浩滚烫的皮肤上，激得程浩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

程浩愣住了。这姿势过于亲密，甚至带着点…依赖？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冰冷疏离、只会把他当人形暖炉和药引的少年。

紧接着，一种更奇异的触感传来。

一滴…两滴…

冰凉、湿润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胸膛上，顺着肌肉的沟壑缓缓滑落。

是眼泪。

程浩彻底僵住了。林翊然…在哭？那个冷酷、强大、视他如草芥的林家三少爷，那个无常的掌控者，竟然在哭？而且是在他——一个被锁着的奴隶、他仇恨的对象——的身上无声地哭泣。

泪水一开始是隐忍的，断断续续，但很快，就变得密集起来。程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贴着自己胸膛的冰凉皮肤在微微颤抖，压抑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钻进他的耳朵。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某种堤坝彻底崩溃后，无法自控的、安静的奔流。仿佛在外面积压了太久太重的情绪，终于在这个无人可见的黑暗角落里，对着一个他绝对掌控的“物品”，彻底决堤。

程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林翊然只有恨意和屈辱，可此刻，感受着那冰凉的泪水不断落在自己皮肤上，听着那强忍却终是失败的细微呜咽，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猛地从他心底涌起——是心疼。

他竟然在心疼这个把他当牲口一样对待的少年。

他几乎能想象到翊然此刻的样子，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里一定蓄满了水汽，苍白的嘴唇紧紧咬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诚实地泄露着巨大的悲伤。是为了白天周骁汇报的那些死去的无常？那些被他称为“哥哥”的人？

程浩喉咙发干。他忽然忘记了自己被锁着，忘记了对面的仇恨，只剩下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他想抱抱他。

他被镣铐锁住的手臂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精钢链条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他能活动的范围很小，只能让手腕极其有限地转动，试图用被缚的手掌边缘，笨拙地、轻轻地碰一下趴在自己身上的少年那单薄的后背。这是一个极其别扭，甚至有些可笑的安慰姿势，充满了无能为力，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想要给予安抚的急切。

趴在他身上的翊然猛地一颤。

哭泣瞬间停止了。

程浩的心也随之一沉，以为自己越界的举动又要招来惩罚，或许是靴尖，或许是更冰冷的折磨。

然而，预想中的责罚并没有到来。

翊然只是抬起头。即使蒙着眼，程浩也能感觉到一道复杂的、带着水光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那视线里有被窥见脆弱的恼怒，有习惯性的冰冷，但似乎…还有一丝别的什么，一丝极其罕见的怔忡和意外。

空气凝固了几秒。

忽然，程浩感到胸口一痛！

翊然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厚实的胸肌上！牙齿锋利，用力极重，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甚至是报复性的情绪，仿佛要把所有无法言说的悲伤、愤怒和失控的委屈都宣泄在这一口里。

“呃！”程浩疼得闷哼一声，肌肉瞬间绷得像铁块一样硬。他能感觉到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肯定出血了。

但很奇怪，除了疼痛，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愤怒。他甚至觉得，这一口，比任何冰冷的器械和言语都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做的事。这是一种极其扭曲的、属于林翊然的…表达方式。

翊然咬了很久，直到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缓缓松开口。他抬起头，呼吸有些急促，嘴唇上还沾着一点程浩的血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妖异。他盯着程浩蒙着眼的脸，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把脸颊贴回程浩的胸膛，这次避开了那个新鲜的牙印。他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个凶狠咬人的人不是他一样。

只是，他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颤抖，细微的抽泣声也彻底消失了。他安静地趴在程浩温暖而坚实的身体上，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疲惫又受伤的幼兽。

程浩一动不动地躺着，胸口的牙印火辣辣地疼，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年冰凉嘴唇的触感和湿润的泪痕。他心里那片原本只充斥着仇恨的土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那一口狠咬撬开了一道缝隙，一些陌生的、柔软的东西悄悄钻了进来。

他依旧被锁着，依旧是奴隶。但今夜，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余波

无常总部的气氛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压抑得令人窒息。内部审查如同冰冷的筛子，将每一个知情者、每一个环节都细细过滤。林家的调查员们，眼神锐利如刀，逐一盘问，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但结果令人失望，除了确认任务信息在极高层级和直接执行小队内部流转外，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泄密点。凌夜的失踪，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只激起片刻涟漪便沉入无尽的黑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线索若有若无地指向外部，尤其是与洛克伍德可能勾结的冯·卡勒家族，但缺乏任何实质证据。翊然坐在书房里，听着周骁的汇报，面色冰封，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时泄露出一丝焦躁。

衣冠冢立在了无常专属的静谧墓园。没有遗体，只有陈锋常穿的训练服和寒锋惯用的那对短刃。葬礼肃穆而简短，翊然一身黑衣，站在最前方，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他没有流泪，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万年寒冰在无声地碎裂、坍陷。他亲自将两杯烈酒洒在墓前，声音平稳却带着千斤重压：“兄弟，走好。这笔债，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身后的无常们，包括伤重未愈只能坐着的铁河，皆红着眼眶，拳头攥得死紧。

抚恤金和后续安排由翊然亲自过目，批下了最高额度。他处理这些事务时高效、冷静，甚至堪称冷酷，将所有情绪牢牢锁在那副冰雪外壳之下。只有偶尔在批示间隙，指尖会微微颤抖，不得不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

…

夜晚再次降临。

程浩仰面躺在宽大的床上，手腕被皮质束缚带固定在雕花床柱上，眼罩隔绝了光线，也剥夺了他对时间的准确感知。周围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他自己有力的心跳和呼吸声。直到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一丝熟悉的冷香混着极淡的尘埃的味道飘来——是林翊然从书房回来了。

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滞重感，停在床边。程浩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复杂，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自从那夜意外的眼泪和那个发泄般的牙印之后，这种独处时的微妙沉默就时常出现，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两人之间，冰下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暗流。程浩心中的屈辱从未消散，他是一名奴隶，是身不由己的暖床工具，可那夜触及的冰凉和脆弱，却像一根细针，在他坚硬的外壳上刺出了一个细小却无法忽视的孔洞。

床垫下沉，身边的温度骤然降低。翊然躺了下来，依旧是背对着他，将自己冰冷的身躯嵌入程浩身侧与手臂之间的空隙，紧密地贴合在他温暖而坚实的胸肋和腹侧。今晚，他身上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些，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汲取热量的需求显得更为迫切，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但他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表示需要更多，只是安静地躺着，仿佛这具散发着蓬勃阳气的健硕身体，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暖炉。

程浩依照惯例，调整了一下被固定手臂的角度，让翊然能靠得更舒适些。他肌肉结实的手臂成了少年冰冷的脊背唯一的倚靠。这个过程沉默而僵硬，带着主奴关系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就在程浩试图驱散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时，他清晰地感觉到，紧贴着他身侧的、那具单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不是明显的战栗，而是极其细微的、从骨骼深处透出的冷颤，无法自控。

紧接着，一声极轻、几乎被压在喉咙深处的吸气声，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钻入了程浩耳中。

程浩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翊然的冰冷，但这次不同，那寒意里透着一种……被消耗过度的虚弱？是因为连日来处理叛徒的后续、追查内鬼、哀悼下属而积累的疲惫和心力交瘁，让他天生体寒的体质变得更加难以维持自身的温度了吗？

他下意识地，在镣铐允许的范围内，将手臂更紧地收拢了些，让两人相贴的面积更大，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熨帖那蚀骨的冰凉。这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性动作，似乎超出了“工具”应有的范畴。

他感觉到翊然的脊背猛地一僵。

空气仿佛凝固了。程浩几乎能想象出少年骤然蹙起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与……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虚弱的恼怒。

预想中的斥责或冰冷的推开并没有到来。

翊然只是僵硬了片刻，那紧绷的脊背便缓缓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重新放松下来，更深地陷进了程浩带来的温暖里。他甚至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对抗不住那席卷而来的疲惫与寒冷，默许甚至……贪恋了这一点越界的暖意。

他没有说话，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背对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僵硬和那声细微的抽气从未发生过。

但程浩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薄冰裂开了一道缝隙。羞辱感仍在，仇恨未消，可一种更为汹涌的、想要温暖怀中这具冰冷身体的冲动，却野蛮地滋生开来。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热源，他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在身侧这个少年身上，感受着那细微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感受着那冰凉的皮肤在他的体温烘烤下，一点点回温，最终变得温凉。

漫长的夜晚，两人就以这种极其亲密又极其疏离的姿势依偎着。沉默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它掺杂了试探、困惑、以及一种谁都不愿点破的脆弱与妥协。

程浩一动不动，听着翊然的呼吸最终变得均匀悠长，陷入沉睡。他胸口的牙印早已愈合，但那份记忆却鲜活如昨。他依旧被束缚着，依旧是奴隶。

可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难清晰。而他对自己心中那株在恨意土壤里意外萌发的苗芽，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动摇。

与此同时，在遥远欧洲的某处古堡深处，一个右肩有着模糊黑龙纹身印记的男人，正跪在一位佩戴冯·卡勒家族徽记的贵族面前，低声汇报着。

“大人，龙城那边的鱼儿已经惊了，正在内部排查。林翊然……他很伤心。”

贵族轻笑一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伤心就好。越是重视，失去时才越痛苦。凌夜，‘无常’的叛徒滋味如何？”

被称为凌夜的男人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爱慕与痛苦：“为了得到他，背叛全世界又如何？大人，您答应我的……”

“放心，”贵族打断他，语气带着玩味，“等计划成功，撬开林家的龟壳，那个漂亮的、冰做的男孩，会是你的专属收藏品。现在，继续藏好，等待下一次指令。”

“是。”凌夜低下头，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

龙城的紧张气氛尚未完全散去，无常总部依旧弥漫着失去同伴的悲伤和对内鬼的警惕，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已从遥远的北方席卷而来。

冯·卡勒家族通过其控制的通讯渠道，向全球发布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声明。声明中，他们以极其严厉的口吻痛斥波波夫家族的“背叛行径”，指控其“罔顾封臣义务，意图篡夺主家权力，与外部势力进行肮脏交易，严重破坏欧洲秩序与冯·卡勒家族的权威”。声明最后，冯·卡勒家族正式宣布波波夫家族为“叛徒”，并号召所有欧洲附庸家族组成“讨逆联军”，誓言要“净化血脉，恢复秩序”。

这不是口号，而是立刻付诸行动的战争动员。以一万名全身覆盖精钢重甲、象征着毁灭性力量的“黑鸢尾骑士团”为核心，辅以大量来自其他附庸家族的征召步兵、弓箭手和轻骑兵，总数高达二十万的“讨逆联军”，如同沉重的钢铁洪流，从西面和南面，悍然冲入了波波夫家族控制的东欧平原及其周边的寒冷疆域。

波波夫家族虽然以勇武和野蛮著称，其战士身材高大、悍不畏死，但在绝对的数量劣势和黑鸢尾骑士团那令人绝望的重甲冲击面前，他们的抵抗显得异常艰难。村庄在燃烧，简易的防线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雪原被鲜血染红，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和破碎的兵器。求援的信使带着绝望的信息，拼命穿越战线，飞驰向亚洲方向。

然而，祸不单行。

几乎就在冯·卡勒大军发动进攻的同时，洛克伍德家族紧随其后，发表了极其简短的公开声明。声明中，洛克伍德家族明确表示“支持冯·卡勒家族维护地区稳定的合法行动”，并宣布“鉴于波波夫家族的背叛行为，洛克伍德家族即刻终止与其一切合作与联系”。

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切割。驻扎在阿拉斯加地区的八万洛克伍德大军——其中包括九百名装备着保养精良的老式火器、肌肉贲张、战斗力强悍的“铁律骑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跨过冰封的白令海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东面悍然入侵了波波夫家族在俄罗斯远东及西伯利亚地区的广阔领地。燧发枪的轰鸣第一次如此密集地回荡在北境的冻土森林上空，与黑鸢尾骑士团的钢铁洪流形成了东西夹击之势。

波波夫家族腹背受敌，瞬间陷入了绝境。北境形势急转直下，如同一锅被猛烈煮沸的冰水，随时可能彻底炸开。

龙城，林家核心堡垒的深处，一间戒备森严的会议室里。厚重的实木桌上摊开着巨大的北境及周边地区地图，上面已经用不同颜色的标记笔标注了各方势力的推进方向和兵力部署。

林玄戟双臂抱胸，站在桌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军装，肩章上的龙纹彰显着他至高无上的军权。面容刚毅，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图上的箭头，尤其是代表黑鸢尾骑士团和铁律骑兵的那两个狰狞符号。

“冯·卡勒和洛克伍德这是要一口吞了波波夫，顺便把势力范围推到我们家门口。”林玄戟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和冷硬，“二十万联军，一万黑鸢尾，再加上洛克伍德的八万人和九百铁律骑兵……波波夫撑不了多久。”

坐在他左侧的是林瀚辰。相较于大哥的肃杀，他显得从容许多。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指尖夹着一支罕见的旧时代生产的钢笔，轻轻点着桌面，嘴角那抹习惯性的浅笑此刻带着冰冷的算计。“哥，这对我们来说，短期看未必是坏事。冯·卡勒清理门户，消耗的是他们欧洲自己的力量。洛克伍德跨海远征，后勤压力巨大。让他们在北境的冻土上互相放血，我们坐山观虎斗，岂不省力？”

他顿了顿，看向地图上亚洲与波波夫领地接壤的漫长边境线：“当然，我们不能毫无表示。波波夫毕竟名义上还是阻挡冯·卡勒直接东进的一道屏障。我建议，提供有限度的军事物资援助——弓箭、皮甲、粮食。这些东西我们相对充裕，既能给波波夫续一口气，让他们多消耗一些联军，又不至于让我们伤筋动骨。同时，可以允许他们的部分伤兵退入我方边境指定区域休整，显示我们‘人道主义’的立场，也能顺便……近距离观察一下欧洲军队的战斗方式和伤亡情况。”

这是典型的林瀚辰风格，一切都从资源和利益的角度出发，将援助也视为一种投资和情报收集的手段。

林玄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军事援助的规模和种类由瀚辰你负责核定。伤兵接收点设立在边境第三、第四哨所，严格控制人数，严密监视，防止间谍渗透。”他同意二弟的方案，这符合他谨慎的风格，不愿在情况未明时直接卷入欧陆的混战。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右侧，一直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林翊然。

他穿着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他微微蜷在宽大的椅子里，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毛衣的袖口，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代表“幽灵谷”的那个标记上，仿佛能穿透地图，看到那场导致他手下精锐惨死的埋伏。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林瀚辰钢笔点桌面的轻微声响和林玄戟沉稳的呼吸声。

终于，翊然抬起头，眼眸漆黑，深不见底，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

“大哥，二哥的方案是眼下最稳妥的。”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我们不能只做慈善家。”

他纤细苍白的手指伸出，点在了波波夫家族首府的位置：“我们要加条件。波波夫必须交出所有参与、策划、或知晓‘幽灵谷’事件的人员。尤其是那个假冒波波夫代表、实际是铁律骑兵指挥官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陈锋、寒锋的死，铁河的重伤，凌夜的背叛，这笔血债，他从未忘记。

林玄戟目光一凝，看向弟弟：“你有把握波波夫会交人？他们现在自身难保。”

“他们别无选择。”翊然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们现在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既细又扎手。用几个‘无关紧要’的弃卒，换取实质性的援助和一个可能的后方，这笔账，只要他们的族长还没蠢到家，就知道该怎么算。如果他们连这点诚意都没有，那说明他们毫无价值，也不值得我們浪费一兵一卒。”

他稍稍坐直了身体，继续道：“与波波夫残部的所有秘密联络，由我的人负责。无常擅长这个。我们需要第一时间掌握战场的真实情况，冯·卡勒和洛克伍德的真实损失，以及……波波夫还能撑多久的准确判断。这关系到我们后续的决策。”

林玄戟和林瀚辰交换了一个眼神。翊然的提议补充了他们的方案，加入了为自家子弟复仇的强硬条件，并且利用了无常的优势为家族获取最关键的情报。

“可以。”林玄戟最终拍板，“就按翊然说的办。援助物资立刻开始调集。瀚辰，你去拟定一份详细的物资清单和交接流程。翊然，你负责起草给波波夫的条件，并立刻派出你的人，建立联络通道。记住，”他看向翊然，语气加重，“一切以家族利益和安全为上，情报优先，不要轻易卷入直接冲突。”

“明白。”翊然和瀚辰同时应道。

会议结束，林玄戟大步离开，他需要立刻去调整边境军队的部署，以防万一。林瀚辰收起钢笔，整理了一下西装，也快步离去，他要去计算能挤出多少资源又不影响龙城的运转。

翊然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龙城稀疏的灯火和更远处无尽的黑暗。北方的风雪似乎能隔着千山万水，将寒意吹进他的骨髓里。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

幽灵谷的债，他会一笔一笔讨回来。无论是来自洛克伍德，冯·卡勒，还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叛徒。

无常总部，地下一层，通讯密室。

翊然面前站着三个人。周骁的伤还未痊愈，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锐利，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另外两人是无常中擅长长途潜行和伪装侦察的好手。

“任务代号‘北风’。”翊然的声音在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目标，进入波波夫家族核心控制区，找到其族长或最高指挥官，递交我们的条件书函，并建立一条可靠的情报传递线路。”

他将一份密封的卷轴交给周骁：“条件都在里面。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人在，援助和通道就在。人不在，林家将关闭边境，他们的伤兵和溃兵将无处可去。”

“第二，”翊然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人，“密切监视战局。我要知道黑鸢尾骑士团的真正战斗力评估，铁律骑兵在严寒下的作战表现，以及波波夫军队的士气和损失细节。所有情报，加密后通过备用线路传回。”

“第三，”翊然停顿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留意任何与幽灵谷事件相关的线索，或者……与凌夜有关的蛛丝马迹。一旦发现，优先上报。”

“明白！”三人低声领命，没有丝毫犹豫。

“周骁，”翊然看向他，“你伤未好，此次任务以建立联络和谈判为主，尽量避免直接交战。如有意外，以保全自身和情报为第一优先。”

“是，少爷。”周骁重重点头，“我一定把话带到。”

几分钟后，三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龙城的夜色，向着北方危机四伏的战场疾行而去。

程浩躺在床上，手腕上的皮带勒痕已经成了习惯的一部分。眼罩下的黑暗让他对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只能通过身边温度的变化来判断翊然的作息。

今晚，翊然回来得更晚。身上的冷气更重，还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金属和硝烟味。

他沉默地躺下，背对着程浩，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嵌入这具温暖躯体的怀抱。他的身体比以往更加僵硬，那冰冷的体温里透着一股难以化解的疲惫和紧绷，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

程浩能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他甚至能听到少年几乎咬碎牙齿的细微声响，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愤怒、算计和某种……沉重的责任。

程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暖床的工具，没有资格过问任何事情。但那股莫名的冲动再次涌现，他极其缓慢地，在镣铐允许的范围内，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翊然能靠得更安稳一些，试图用自己稳定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去安抚那具冰冷而紧绷的身体。

他感觉到翊然的脊背再次僵硬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那细微的颤抖也逐渐平息。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只有冰冷的身体汲取着温暖，滚烫的身体提供着慰藉。一种畸形而脆弱的默契在黑暗中无声地建立。

不知过了多久，翊然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短暂的睡眠。

程浩却毫无睡意。他能感觉到身边少年在睡梦中偶尔不安的悸动，能听到他极轻的、无意识的呢喃，像是某个名字，又像是某种指令。

发生了大事。这一点，即使他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也能从翊然的状态里清晰地感知到。

天快亮时，翊然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仿佛从未停留过。只有床上残留的冰冷气息和程浩胸口那再次被体温烘暖的皮肤，证明着昨夜那短暂而诡异的依偎。

程浩躺在逐渐亮起的朦胧光线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比往日似乎更频繁一些的脚步声和远处校场的操练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此刻，周骁三人已经凭借无常超凡的潜行能力，越过了边境线，正迎着凛冽的“北风”，向着那片被战火和鲜血浸染的冻土，疾速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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