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轻了。——这是观月从控制室的传送带上取下装着银汐个人物品的安全箱时的第一反应，几乎没有在箱子本身的重量上增加多少可感知的变化。用密钥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瘪下去的背包，还有像是从身上直接取下的随身装备。背包里装着的是终端和硬件钱包等功能性的物品，没有纯粹个人性的物品。即使是武器，银汐也只带来了一把量产型的匕首，观月推测这也不过是银汐今天外出时的必要的护身工具而已，多半是为了避免留下过于明显的个人特征，银汐连自己的专用武器都舍弃了，只在每次任务时购买单次使用的装备。一种更加可怕的猜测毫无来由地浮现在观月的脑海里，这是不是还意味着，银汐可以使用任何武器？

观月翻过背包，在背包最外侧拉链袋的夹层里找到了她身上乳胶衣的特制密钥。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密钥棒，主体是一块双层电路板，两侧都有接口，一边是现行的标准数据供电接口，另一边是和银汐身上乳胶衣锁定接口类似的独特形状，虽然一时间想不起来原本是什么用途的接口，但大概率是一个已经被弃用的标准，以此保证不能简单制作另一个密钥。电路板两面蚀刻着复杂的电路，观月观察了一会才弄明白这个密钥的工作方式，电路板上的大量触点的有无和电路的通断组合成了独一无二的结构，只有符合特征的微电流序列才能解锁，无论是模拟触点的分布还是模拟电路的通断，都给破解带来极高的时间成本，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基于物理结构的密钥了，但转念一想，这也很符合幽灵试图将自己从数字世界里分离出去的追求。

观月将密钥放到托盘里，转身去取便于测量身体数据的设备，当她回到托盘前时，才注意到一旁的终端已经列出了来自牢房的，银汐所写下的长长的信息。她逐字逐句的读着，尽管她的表情并未变化，在眼底深处，一道炽热的光芒正在划破她黑色的瞳仁，随后收束成一道火焰燃烧升腾。银汐向她提交的，已经远不是一份托管协议，而是一份自我的献祭书，一份将自我从灵魂到肉体，从物理存在到数字投影，彻底献祭给另一个人的求告文。坚固的牢笼、唯一的皮肤、滚动的密钥、削弱的感官、切断的网络、绝对的服从……银汐所渴求的已经远超观月最初所能设想的任何一种可能性与方案。

“……将我变成一个拘束体、单元、装置、杀戮单元都没关系。赋予我永无天日的禁绝，直到这个生命走向终结。”观月反复阅读着银汐留下最后一句话，不由将其低低念出来，她几乎能够从这冰冷的恳求中感受到寻求彻底的安宁的决绝，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她愿意彻底地、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的自由。观月感觉自己也已经深陷其中，她在黑市里纵横这么多年，管理情报、操控棋子、制定计划，无论她如何在生死边缘用自己的性命和能力去掌控他人，她始终觉得不满足，在她的命令与执行者之间始终存在着不可控制的界限。而现在，银汐将自己献给她，让她将有机会去塑造一个“存在”本身，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依照她的意图摆弄调整。

一股难以言喻的控制欲与满足感在观月身体里涌动，甚至没觉察到自己已经死死攥着终端直到手指发疼，全然失了女仆应有的优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这股过于强烈的情绪，调整自己恢复冷静状态。现在她已经是“管理者”了，不能失了应有的权威，这也是响应她的协议的一部分。恢复平静后，观月将取来的设备全部放进托盘，采集身体尺寸的手持式人体三维扫描仪、用于细微处测量的电子卡尺、监测心率和皮电反应的柔性生物传感器、采集血液和组织样本的微型注射器，冰冷，精准，且不带有情绪。

观月端着托盘回到牢房前，操控终端打开牢门。银汐依旧保持着进入牢房时的姿势与方向，手里拿着终端，静静地站在狭小空间的中央背对着观月。观月没有多说，将托盘放到地上，拿起密钥插入那个隐秘的锁孔，随后通过终端的标准接口给密钥供电，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嗒”声，那层束缚了银汐不知多久的乳胶外壳，最关键的锁定结构终于被解除了。

观月拔出密钥，伸手拿过银汐手里的终端，退后了一步下达行动指示：“允许脱下乳胶衣，保持动作的柔和，我需要现有装备完好无损，为后续的设计提供参考。”

银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几乎本能性地抗拒“脱下”这个指令，但是转瞬她就开始了动作，被粗糙乳胶包裹着的手指颤抖地向后颈伸去，先是取下接口所在的锁定结构核心，随后解开了被固定在一起的拉链头，拉扯着头套的拉链向上解开。观月首先看到了银汐近乎苍白且凌乱的银色长发，因为长期被挤压在头套里，显得干枯、僵硬且粘连。随后，银汐先是拔开连接着头套与后背的呼吸装置的连接管道，缓慢地将头套慢慢脱下，让观月看到了头套内的设计，首先看到的是细长的鼻管，如同魔术般不断从银汐的正面生长而出，接着是粗糙且粗暴的口塞，无机质的椭圆柱形，几乎要捅到喉咙伸出的长度，二者共同揭示“幽灵”保持绝对寂静的理由，呼吸、言语、进食、吞咽，代表着“人”乃至一个“生物”最基本的生理活动都被她自己给剥夺，抹去了行为本质之上的一切意义。观月不由得开始想象，究竟是怎样的银汐才让如此的否定自己，她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才会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那个东西塞进自己嘴里。

在缓慢拔出鼻管与口塞的过程中， 尽管银汐始终在控制着自己，但仍有微微的生理性颤抖被观月所察觉。头套完全摘下后，银汐缓慢转过身，将头套交给观月。直到这时观月才第一次看见横行黑市数年的“幽灵”的真身。银汐生有一副如同人偶一般的精致五官，沉静得如同死寂，苍白到近乎透明，是长期为被阳光照射的病态。那双透明地近乎银色的淡金色眼眸里，空洞得没有任何焦点，像是在适应久违的未经过滤的亮光。观月原本猜测银汐会避免对视，但实际上银汐根本就没有将目光聚焦她身上，而是麻木而涣散地游离着。

待观月接过那狰狞地延伸着管道的头套后，银汐继续艰难地拉扯背后的拉链，笨拙的双手几次脱手，无法正确抓住拉链并施力，只得一点点将拉链拉下，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那身厚重、粗糙的乳胶衣从身上剥离。那是苍白且近乎失去弹性的皮肤，因长期缺乏保养而枯燥干裂，附着着长期穿着封闭外壳的汗脂，上面布满了各种深浅不一的疤痕，有的是利器划伤，有的是陈旧的烧伤，正因为四面八方涌来的裸露感与空气带来的扰动而不住颤抖，伴随着银汐逐渐将乳胶衣下拉而渐渐明显。直到双脚完全从乳胶衣里脱出后，银汐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但又像是想起身后的观月存在，随即握紧拳头，直起身来。

观月直到银汐完全站起且身上的颤抖消退些后才开口：“转过身来，双臂自然下垂，不要紧绷肌肉。现在开始采集数据，跟随我的指令改变方向。”随后观月拿起扫描仪，后退到能够拍到银汐全身的距离，开始采集数据，并指示银汐缓慢转动身体，将她身上的每一寸的起伏、每一道曲线、每一处伤疤都精确地转化为数字模型。“身高168.7厘米，体重49.3公斤，体脂率过低，肌肉密度异常偏高。”观月浏览着扫描仪实时生成的采集数据，一边轻声念出，如同盘点一件资产，评估着它的详细参数。银汐听到这些数字，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组数据，一堆可以被量化的指标。

观月指示银汐转了几圈才结束扫描，放下扫描仪后，观月拿起电子卡尺，开始测量银汐的身体细节。“抬起右臂。”观月冷静地下着指令，随后将卡尺贴合到银汐身上，当丝质手套触碰到银汐的身体时，观月肉眼就能看到表示不适的鸡皮疙瘩迅速在银汐的皮肤蔓延，这并非是银汐对观月感到抗拒，而是身体在更加根本的现象——接触。即使只有短短一瞬，不带任何情绪，也让银汐本能性地感到不安，仿佛要唤起久远之前的记忆，狂暴，撕扯，狰狞，缠绕，搏斗，刺杀。

上臂、前臂的围度，手腕的宽度，手指的长度……每一寸细节都被观月测量并记录。完成上身的测量后，观月后退半步，接着用平淡的声音命令道：“张开腿，与肩同宽。”

银汐终于从过往的记忆里脱出，继续响应着观月的命令，缓缓分开双腿。观月蹲下身，用卡尺测量着她大腿根部的围度和骨盆的宽度，随后伸手触碰银汐身体最私密、最脆弱的地方，那动作冰冷、精准、公事公办，不带有任何情绪，就连掰开她近乎干涸的下体时，银汐也未曾感到多少被侵犯的感觉。

“你有和人交合过的经历吗？”观月问道，抬头看向银汐，确认她是否有所回避，但是银汐只是缓缓但明确地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尝试过吗？”观月接着问道，“不管以什么形式。”

不限定形式，银汐的脑袋迟钝地思考着这个范畴，她感觉自己从未想过这种事情，她对有关性的印象只有暴力与追杀，对她的能力与美貌的咬牙切齿，还有意图摧毁这二者来掩盖卑劣感的丑恶尝试。这也是她开始掩藏自己的直接动因。但她又想到初次穿上那由工业废料拼凑而成乳胶防护服时，身体那类似电流通过的感觉，乳胶摩擦身体如同挑逗一般，呼唤着一种她未曾体会过的情绪——不知是否能够将其称之为情欲，还有那被包裹的安心感，最终促使了自己向身体更深处探索。这算是尝试吗。

银汐没有低头看向观月，仍是迷茫地注视着前方的虚空，随后缓缓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观月咀嚼着银汐的回应：“你觉得自己应该是尝试过，但是并没有从中取得快乐。”银汐点头。

“具体来说，你并没有尝试过性高潮。”银汐用了很长时间才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尝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反应。

观月收到了银汐的回应，没再多问，继续完成了测量。所有身体数据都采集完毕后，观月取来生物传感器贴片，先是命令银汐坐下，随后再贴在银汐的太阳穴、胸口、手腕、脚腕上都贴上贴片，再将传感器的采集终端连接到墙上隐藏的单向数据接口上——这个接口原本用于连接监控犯人的各类仪器，现在虽然不是犯人，但也相距不远。

“接下来48小时，你要保持绝对的平静。”观月一边操作采集终端一边说道，“采集器将记录你的身体的基本生理数据，作为设计新‘壳’的生命与环境维持系统的设计依据。”

她站起身，以绝对的管理者的姿态俯视着银汐：“你提交的希望与要求我已经收到，并同意将它们全部落实到设计里。从现在起，你将作为‘单元’为我所管理。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会作为‘一件’物品被放置与保管。你的维生补给会通过墙上的输送口送达，按时服用，等待下一指令到达。”

说完观月便取走了银汐方才用来发送消息的终端，合上了监狱沉重的牢门。从牢房的内侧，能够清晰的听到上锁的声音，银汐不自主地又缩了缩身体，肌体暴露的不适和恐惧又伴随着精神的放松重新袭来。但在不安与混乱中，一丝微弱而坚定的安心感正在生根发芽。她被测量，被数据化，被当成物品一样安排。她已经交出了自己的自由、自主和尊严，但也因此，她得以卸下了所有需要自己承担的责任和选择。她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判断，不再需要担心暴露，只需要服从。

名为“银汐”的存在正在被拆解、抹除，一个全新的、由观月定义的“单元”，正在等待写入数据与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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