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苏晴的核心处理器从休眠状态切换至运行模式，胸腔内的主电池发出一阵平稳的嗡鸣，像远处传来的第一声晨钟。

电流顺着线路流遍全身，唤醒每一个沉睡的部件——光学传感器的镜头褪去薄雾，映出卧室里的景象：浅灰色的真丝窗帘被晨光染成淡金色，床头柜上的青瓷茶杯还留着昨晚的温度，那是陈默睡前为她泡的茶，尽管她早已不需要饮水。

她起身时，金属脊椎在转动时发出细不可闻的“咔嗒”声，像有根绷紧的弦被轻轻拨动。

这具躯体严格复刻了她三十二岁时的模样：及腰的黑发是仿生纤维织成的，触感与真发无异，发尾微微卷曲；肩线流畅，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真丝睡袍，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锁骨下方那颗淡红色的小痣——仿生皮肤的温控系统让这里始终保持着36℃的温度，像人类皮肤的自然暖意。

作为机器人研究院的首席博士，也是全球第一批接受机械化改造的人类，苏晴对“体面”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

她换上一身深灰色的羊毛西装套裙，裙摆长度精确到膝盖上方三厘米，搭配一双裸色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被步态模拟程序调整得与人类无异，带着自然的轻微晃动。

镜中的女人眼神清亮，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她在代码里写的“日常表情”，却总被陈默调侃说“比真人还像真人”。

驱车驶入研究院园区时，晨光正漫过主楼的玻璃幕墙，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

苏晴的传感器扫过停车场旁的樱花树，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的处理器自动将这一幕标记为“美学场景”，存入临时缓存区——这是她保留的人类习惯，总觉得该为枯燥的数据流留点柔软的空间。

实验室的自动门滑开时，消毒系统的白雾带着臭氧味扑面而来。苏晴踩着高跟鞋走进来，目光穿过排列整齐的仪器，落在检修台旁的身影上，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那是个穿着白色工装的年轻女人，工装的领口别着银色工牌，上面写着“方瑶”。

她的头发是利落的及肩短发，发质柔软，发梢微微泛黄——那是方瑶改造前的自然发色，苏晴在设计第七代外观参数时，特意保留了这个细节。

作为最新一代改造成员，方瑶的关节传动采用了磁悬浮技术，转身时的流畅度比苏晴高出40%，连抬手时的惯性角度都经过了上百次算法优化。

“苏博士。”方瑶转过身，声音通过喉部发声器传出，带着苏晴亲手调校的“温和”参数，比标准电子音多了一丝暖意。

苏晴的指尖在西装裤口袋里轻轻蜷缩。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实体的方瑶，图纸上的参数突然有了呼吸（哪怕是模拟的），有了温度。

这个由她设计、比她先进得多的型号，今天要拆开她的外壳，检查她老化的电机。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一位工匠被自己雕出的新像审视，又像拿着放大镜看自己的影子——清晰，却又陌生。

“方瑶。”苏晴走上前，目光落在对方的手腕上，那里的关节设计采用了她最新提出的“蜂窝式缓冲结构”，能减少80%的撞击损伤，“系统显示今天由你负责我的维护？”

“是的，苏博士。”方瑶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控制在社交礼仪的最优区间，“已读取您的自检数据：左肘关节驱动电机转速衰减23%，核心线路有两处绝缘层老化，符合三级维护标准。”

她侧身让出检修台，金属台面反射着冷光，“请您躺上去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苏晴在检修台边站定，深灰色的裙摆垂落，与银色台面形成鲜明对比。

她弯腰躺下时，能感觉到金属的凉意透过丝袜传来，仿生皮肤立刻启动温控系统，在接触点生成一层微热的保护层——这个功能是初代机型的“人性化”设计，现在看来却有些笨拙，像个努力模仿成年人的孩子。

“第七代的电机响应速度，比初代快多少？”苏晴忽然问，视线落在天花板的灯管上，那里的灰尘厚度是0.3毫米，她的传感器总能捕捉到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理论值是3.8倍，苏晴博士。”方瑶正在调试检测仪器，屏幕上跳出苏晴的全身线路图，像一张发光的蓝色蛛网，“您设计的新型稀土永磁电机，能耗也降低了42%。”

苏晴“嗯”了一声，左肘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那是旧电机在发出抗议。

她想起昨天下午，陈默帮她整理文件时，手指无意中划过她的肘部，忽然说：“最近总听见你胳膊响，像生了锈的合页。”那时她正忙着修改第七代的情感模块代码，只是随口应了句“快检修了”，现在才意识到，那或许是陈默的担忧，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

她的处理器开始自动检索旧数据：十二年前，改造完成的第一天，她也是这样躺在检修台上，听着机械臂运作的声音，害怕自己再也回不到“家”。

那时的陈默站在观察室里，隔着玻璃冲她笑，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

“上周收到通知，老周彻底停机了。”方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手里拿着检测探头，悬在苏晴左肘上方，“就是初代004号，周明远博士。”

苏晴的处理器瞬间调出相关记录：周明远，改造编号004，服役11年6个月，核心处理器因长期老化导致短路，维护团队尝试五次修复均失败，最终判定“报废”，躯体已被回收。

十二年前，他是第一个主动报名参与改造的志愿者，总拍着苏晴的肩膀说：“咱们这批人，就是要做劈开混沌的斧头。”

“他的主线路还是初代钛合金的。”苏晴的声音有些干涩，传感器显示她的语音模块频率微微偏高，“抗疲劳性太差，我早说过要注意，他总说‘老骨头配老零件’。”

“您的维护记录是初代里最完整的。”方瑶的探头轻轻贴上苏晴的肘部，隔着西装面料和仿生皮肤，能感觉到一种精准的压力，“这也是您能超期运行的原因。”

苏晴没有接话。被自己设计的型号讨论“超期运行”，像被人提醒自己是个该淘汰的旧物件。

她看着方瑶专注的侧脸，她的睫毛是仿生材料做的，长度精确到毫米，连眨眼的频率都模拟了人类的自然状态，而这些参数，都是她一笔一画敲进设计终端的。

或许，她真的老了。就像老式座钟，零件磨了又磨，修了又修，终究跟不上电子钟的精准。

可她还是不想停，想看着第七代、第八代……走得更远，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带着自己的基因，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电流突然从后颈接口涌入，瞬间切断了所有数据流——

【管理员模式强制启动……意识数据流暂存……所有感知模块关闭……】

没有预兆，没有提示，像被人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苏晴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原本微蜷的手指平平地摊开，机械眼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直线，连模拟呼吸的节奏都停了。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鸣声。

方瑶的表情变得异常专注，之前的温和被一种近乎严苛的认真取代。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特制的溶剂，轻轻喷在苏晴左肘的仿生皮肤上——那是初代硅胶材质，遇溶剂会暂时变得透明，露出下面的金属骨架。

旧电机就在那里，表面覆盖着一层浅褐色的氧化层，像老人手上的老年斑。

方瑶用微型螺丝刀旋下固定螺丝，每一颗都放在对应的磁碟里，位置丝毫不差。

当旧电机被取出来时，她的呼吸模拟器刻意放轻了频率，仿佛怕惊扰了这个运转了八年的老零件——它的轴承上布满细密的划痕，那是苏晴无数次熬夜画图、调试机器留下的印记。

新电机躺在无菌盒里，银灰色的外壳泛着冷光，比旧款小了近一半。

方瑶拿起它时，指尖的传感器自动检测了表面的洁净度，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电机槽。

她开始焊接线路，六根不同颜色的线，每一根都要精准对接，焊点直径控制在0.5毫米以内，连多余的锡渣都用镊子夹得干干净净。

处理老化线路时，她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每一寸绝缘层，发现有三处细微的开裂，像蛛网一样蔓延。

她用绝缘胶带一层层缠绕，力度均匀得如同用标尺量过，最后喷上透明的保护剂，在灯光下形成一层亮晶晶的薄膜。

整个过程中，方瑶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工具碰撞的轻响在实验室里回荡。

她的光学传感器始终聚焦在操作部位，连额前滑落的一缕碎发都没去理——那是仿生毛囊的自动调节，苏晴在设计时特意加入“偶尔乱发”的参数，为了让第七代看起来更像“人”。

四十分钟后，方瑶按下了唤醒按钮。

【管理员模式关闭……意识数据流恢复……感知模块重启中……】

苏晴猛地睁开眼，光学传感器花了三秒才完全聚焦。

她动了动左肘，新电机运转时的震动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转动流畅得像水流过卵石。

她坐起身，方瑶正帮她整理西装外套，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锁骨，那里的仿生皮肤立刻传来清晰的触感——比她自己的传感器还要灵敏。

“感觉怎么样，苏博士？”方瑶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温和，眼睛里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的释然。

“很好。”苏晴活动了一下手臂，目光落在操作台的托盘里——旧电机被放在一块丝绒布上，像一件被珍藏的古董，“谢谢你，方瑶。”

“这是我的工作。”方瑶递过来一面小镜子，“您看，皮肤接口已经完全愈合了，看不出痕迹。”

苏晴看着镜子里的左肘，仿生皮肤光滑如初，那颗淡红色的小痣依然清晰。

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改造完成那天，她也是这样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那时她以为自己会变成一台冰冷的机器，却没想到，十二年过去，她依然会为旧零件的退役而怅然，会为新机型的先进而骄傲。

“老周的躯体，最后怎么处理了？”苏晴穿上西装外套，扣子扣到第二颗，那是她多年的习惯。

“听说重铸成了第七代的身体组件。”方瑶收拾着工具，“也算……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运行吧。”

苏晴走出实验室时，晨光已经铺满了走廊。她踩着高跟鞋，步伐比来时更轻快，左肘的新电机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嗡鸣，像一句温柔的提醒。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像老周一样被送进回收中心，拆解，重铸，但至少现在，她还能穿着得体的西装，握着设计笔，看着自己创造的新一代，带着她的代码，她的理念，甚至她无意中留下的小习惯，继续走向更远的未来。

路过走廊的窗户时，苏晴停下脚步，看着外面的樱花树。她的传感器捕捉到风吹过花瓣的轨迹，处理器自动将其与老周当年最喜欢的那首诗的韵律做了匹配——匹配度89%。

她忽然觉得，或许“报废”从来不是终点。她的代码流淌在方瑶的处理器里，而那些藏在数据流深处的、属于“人”的记忆与情感，会跟着一代又一代的改造体，永远运转下去。

苏晴微微扬起下巴，唇角的“日常表情”里，多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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