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月下、狐與無解的答案

在一個無所事事的夜晚。冬真被他父親叫去書房，大概又在研究那些像天書一樣的符咒。

而我，則像一隻被主人遺忘的大型寵物，百無聊賴地以最輕鬆自在的狐妖型態，獨自一人趴在緣側上，用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地板上劃著無意義的線條。

巨大的金色狐尾懶洋洋地垂著，偶爾神經質地抽動一下。我的狐耳則像兩架高靈敏度的雷達，徒勞地捕捉著空氣中夏夜的呢喃——蟲鳴、風聲，以及從主屋傳來的、靜流伯母在哼唱的古老歌謠。

就在我快要被這份過於祥和的寧靜催眠時，身後的紙門被無聲地拉開了。

我甚至不用回頭。那股冰冷如同井水般清冽的氣息，早已先於她的腳步抵達。我全身的毛在一瞬間繃緊，像一片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

我回過頭，然後徹底愣住了。

站在那裡的夏綺，沒有穿那身幹練的制服，也沒有穿典雅的和服。她只穿著一件寬鬆的黑色無袖背心，和一條樸素的棉質內褲。

她那頭烏黑的長髮隨意地披散著，露出了那如同天鵝般優美的脖頸和線條漂亮的鎖骨。在月光的映照下，她那裸露在外的白皙手臂和修長大腿，彷彿是上等的瓷器，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轟”地一下就熱了起來，視線完全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喂喂喂！雖然我現在是狐妖的樣子，但我內在好歹也是個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男生啊！妳......妳穿成這樣在家裡走來走去真的沒問題嗎？！

她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穿著有什麼不妥，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乎。她手中拿著一支最廉價的蘇打冰棒，赤著腳，悄無聲息地在我身旁坐下。

她就這樣坐著，像一尊美麗而冰冷的雕像，凝視著庭院裡那片被月光浸泡得如同牛奶般的碎石地。

我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心臟不爭氣地狂跳。她的側臉在月光下美得不像真人，但那雙空洞的眼睛裡，卻藏著一片比夜空更深的黑暗。

夏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她轉過頭，那雙空洞的眼眸第一次聚焦在我的身上。然後，她撕開了冰棒的包裝袋，在我充滿驚恐與困惑的目光的注視下，將那支還冒著絲絲白氣的冰棒，輕輕地、貼上了我的臉頰。

「——呀！」

一股極致的冰冷感傳來瞬間！我嚇得像被電到一樣，整個身體都縮了起來，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

「……會覺得冷啊。」

夏綺看著我那狼狽的樣子，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如同在確認物理現象的語氣，輕聲自語。

哈啊？！妳就為了做妳那莫名其妙的實驗，拿冰棒來冰我嗎？！

她沒有再理會我的抗議，自顧自地咬了一口冰棒。然後，她忽然伸出那隻沒拿冰棒的手，像閃電一樣，迅速地在我頭頂那對毛茸茸的狐耳上，輕輕地捏了一下。

「——！」

我嚇得渾身一抖！妳......妳又幹嘛啊？！

「……很軟。」她看著自己那還殘留著柔軟觸感的手指，繼續著她那意義不明的觀察記錄。

她的一系列行為怪異得讓我根本無法理解。但奇怪的是，隨著這些笨拙的互動，我對她的恐懼似乎也消散了一些。她像一個對世界充滿了純粹好奇心，卻完全不懂得如何與人交流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開口了，聲音輕得像從井底傳來的迴音。

「……狐狸，」她問，「當你不再是『日野春樹』的時候，你會害怕嗎？」

這個問題，很直接，也很沉重。

我愣了一下，認真地想了想。

「會啊，一開始超怕的。怕被爸媽發現，怕被冬真討厭，怕再也打不了籃球。」

「那現在呢？」

「現在？」我晃了晃巨大的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尖在地板上掃出一小片灰塵。

「好像......也還好？變成這樣雖然很麻煩，但耳朵聽得更清楚了，尾巴也很暖和，而且......」我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我的回答似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看著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染上了一絲純粹的“困惑”。

「……沒什麼不好？」

「對啊！」我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反正，不管我是日野春樹，還是狐狸，我不都還是我嗎？」

這份簡單到近乎愚蠢的、屬於我的邏輯，讓夏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手中的冰棒在慢慢融化，透明的糖水順著她的指尖滴落，她卻渾然不覺。

在她沉默的時候，她那隻空著的手，無意識地、輕輕地，落在了我那因為放鬆而趴在地板上的巨大狐尾上。她的指尖陷進我那柔軟蓬鬆的金色長毛裡，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地，順著毛髮的紋理撫摸著。

那動作很輕，很溫柔，像在安撫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

「是嗎。」許久之後，她才輕聲說，「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她的語氣裡聽不出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麼。她只是繼續用那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我是某種她畢生都無法解開的謎題。

「那，」她問出了下一個問題，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嫉妒，這種情緒，在你變成妖異之後，存在嗎？」

「嫉妒？」我歪了歪頭，感覺尾巴被她撫摸的地方傳來一陣陣舒服的酥麻感，腦海中浮現出冬真那張帥得有點犯規的臉。

「當然有啊！我超嫉妒冬真那傢伙的！長得又帥，腦子又好，連打籃球都......嘖，不想說了。」

「那，」夏綺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你會因為嫉妒，就想去......傷害他嗎？」

「哈啊？！」我像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樣，誇張地叫了出來，「怎麼可能啊！那可是冬真耶！」

我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嫉妒歸嫉妒，不爽歸不爽。但是，那傢伙是我最好的朋友啊。看到他被人欺負，我還是會第一個衝上去的。這兩件事，根本就沒關係吧？」

「……沒關係......嗎？」

夏綺喃喃自語，那雙空洞的眼睛裡，那份“困惑”變得更深了。她撫摸著我尾巴的動作，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加用力了一些，像在尋找某種真實的觸感。

她似乎想從我這裡得到一個關於“由人化妖後，內心黑暗會如何滋長”的答案。她想理解那份因為嫉妒而產生的、足以毀滅一切的破壞欲。

但我的回答，卻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引向了死胡同。

我不是她想要的那個“樣本”。我這隻狐狸的心裡，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能孕育出參天悲劇的黑暗土壤。

她沉默了，不再提問。庭院裡只剩下蟲鳴，和那根掉在地板上的冰棒，正在慢慢融化時發出的、細微的“滴答”聲。

我看著她，看著她那張美麗的側臉上，那份探求無果的茫然，以及那份茫然之下，更深沉的疲憊。

不知為何，我感覺有點過意不去，好像是我這個學生，考砸了老師最重要的那場考試一樣。

就在這時，她忽然笑了。

那不是之前的任何一種笑容。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帶著無盡疲憊、卻又無比釋然的、如同放棄了某件沉重行李般的苦笑。

「……是嗎。」

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打磨過，卻不再是之前那種令人窒息的冰冷。

「原來......」

「……你這傢伙，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啊。」

她說完，緩緩地站起身。那隻一直撫摸著我尾巴的手，也戀戀不捨地抽離了。她沒有再看我一眼，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過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盡頭。

我愣愣地看著她消失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那根掉在地板上，早已化成一灘糖水的冰棒棍。

雖然我還是不太懂她剛才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也為自己最後那個“派不上用場”的評價感到有點不爽。

但是，不知為何，我感覺到。

那個一直以來壓在她身上的、比整座宅邸還要沉重的、名為“尋找答案”的重量，似乎，在那一瞬間，被我這個完全不及格的“實驗對象”......

徹底地，弄得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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