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阵中情

时间，在血色的炼狱中失去了意义。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墨樱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灵力消耗过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激发符篆的光芒，都仿佛要耗尽最后一丝神魂。伤口传来的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但她不能倒下。

她的身后，是韩夜。那个男人正闭着双眼，将全部心神都沉入了阵法的推演之中。他周身环绕着玄奥的符文，神情专注，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防备。此时的他，也将自己的后背，这个修士最脆弱的地方，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这份信任，重如山岳。

“噗嗤！”

又一柄血色长矛穿透了她的防线，在她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墨樱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她将一张符篆拍在地面，借着那瞬间爆发的灵力冲击，才勉强稳住身形。鲜血顺着她的腿甲流下，在地上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不能……倒下……

她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混乱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抬起头，看着周围无穷无尽的血色兵刃，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想杀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轰！”

就在她准备燃烧精血，进行最后一搏时，一股温润而磅礴的力量，突然从她身后涌来，瞬间流遍她的四肢百骸。那股力量如同久旱的甘霖，滋润着她几近干涸的经脉，让她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起来。

是韩夜！

他竟然在进行如此复杂高深推演的同时，还有余力分出心神来为她疗伤！

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强？

“专心应敌。”韩夜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阵眼有三重伪装，我已经破了两重，还差最后一重。再给我……半柱香的时间。”

半柱香。

墨樱惨然一笑。以她现在的状态，别说半柱香，恐怕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撑不住。

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戮心魔音”变得越来越诡异。它不再只是勾起她过去的黑暗记忆，而是开始在她耳边，用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低语。

“放弃吧……你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拼命？”

“你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可悲的影子……他爱的，从来都不是你……”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狗一样……值得吗？”

这些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戳在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值得吗？

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任务，为了给姐姐复仇，还是……为了那个男人眼中，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她的温柔？

她的心，乱了。

动作，也随之出现了破绽。

“噗！噗！噗！”

三柄血剑，成品字形，瞬间穿透了她的胸膛、小腹和右肩，带起三股血箭。

“呃……”

墨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再也无法支撑，直挺挺地朝前倒去。

完了……

在她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韩夜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慌与恐惧。

……

冰冷。

无尽的冰冷。

墨樱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万年寒潭之底，身体动弹不得，连思绪都快要被冻结。

就在这时，一抹温暖的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韩夜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焦虑的俊脸。

她还活着？

不……不对。

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虚影状态。而韩夜，也同样如此。

“这是……我们的识海？”墨樱愕然。

“是我的。”韩夜的声音有些虚弱，显然，强行将她的神魂拉入自己的识海，对他消耗巨大，“你的肉身已经到了极限，神魂也即将被魔音撕碎。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暂时护住你的心神。”

墨樱环顾四周。韩夜的识海，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星空。无数星辰，按照某种玄奥的规律缓缓运行，美丽、浩瀚，却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

“你的伤很重。”韩夜看着她虚幻的身体上，那三道不断逸散着黑气的“伤口”，眉头紧锁，“魔音已经伤及了你的神魂本源。如果再不想办法，就算我们能逃出去，你也会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空壳。”

“什么办法？”墨樱问道，她的神魂虚影因痛苦而微微颤抖。

韩夜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乎难以启齿。

“说吧。”墨樱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情感的羁绊。”韩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血狱浮屠最可怕的，是戮心魔音。它会斩断人的一切情感寄托，让人陷入彻底的虚无与疯狂。而对抗它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更强烈、更纯粹的情感，来稳固自己的心神。”

墨樱瞬间明白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担忧。

她看着韩夜，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与慌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可是……我……我不记得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真实的惊惶。她不是在演戏。她是真的害怕，害怕自己无法成为他需要的那个“墨卿”，害怕在这生死关头，自己会因为无法想起的记忆而害死他。

看着她眼中的无助，韩夜的心猛地一痛。他忘了，她已经失去了记忆。他怎么能在这时，给她如此沉重的负担？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停在了半空。他轻声说：“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你不用刻意去想。只要……只要你还愿意相信我，像以前一样。”

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安抚了墨樱心中的慌乱。

是啊，她虽然不了解过去，但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在此的唯一依靠。他们一同在生死之间滋生的情愫，难道是假的吗？

不，不是的。

至少，在这一刻，她想要保护他的心情，是无比真实的。

她不再犹豫，主动朝着韩夜的虚影飘去，缓缓地、笨拙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韩夜的身体猛地一僵。

“韩夜……”墨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依赖，“我虽然……想不起来很多事，但我……我的心，还记得你。”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天机峰的望月台上。”

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刮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将它们拼凑起来，笨拙地想要证明着什么。

“……我还记得，天机峰的望月台上，你曾指点我剑法。你当时说我，剑法华而不实，匠气太重。”墨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仿佛在撒娇，“我气不过，追着你打了三天三夜。”

韩夜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的、苦涩的笑意。

“……还有那次，我们一起去凡间历练。你为了救一个被妖兽叼走的小女孩，孤身闯入万妖谷，身受重伤。”

记忆的画面再次流转。浑身是血的男人，将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孩护在身下。衣衫褴褛的少女，哭着为他包扎伤口，骂他是傻瓜。

“……我当时一边哭一边说，你再这样，我……我就不要你了。”墨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我……我想不起来了……你快告诉我……”

她像一个急于寻求肯定的孩子，用力地抱紧了他。

韩夜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当然记得。

他当时说：“卿儿，别哭。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算与这天地为敌，又有何惧？”

“韩夜……”墨樱将脸颊，轻轻地贴在他的后背上。隔着神魂的屏障，她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我好想你……”

这一刻，她彻底沉浸在了“墨卿”的角色里，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她只是想，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温暖眼前这个孤寂的男人。

韩夜缓缓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脸，眼神中的留恋蓄积到了极点。他知道，她很努力地在回忆，在靠近。这份心意，比任何记忆都更加滚烫。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墨樱的虚影，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神魂上的三道伤口，猛地爆开，逸散出更多的黑气。

“不好！”韩夜脸色大变，“你的神魂撑不住了！”

单纯的情感共鸣，已经无法压制住如此严重的伤势。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看着她越来越透明的虚影，和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韩夜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无论是记忆中的她，还是眼前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她……他一个都不能失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了他的心头。

识海融汇。

那是比单方面进入对方识海更危险百倍的禁术。施展此术，需要两人神魂完全不设防，彻底地、赤裸地向对方敞开。一个念头的差池，就会导致两人神魂同时湮灭。

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卿儿！”他嘶哑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祈求，“……相信我！”

说完，不等墨樱反应，他猛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不是一个充满情欲的吻。

这是一个，以灵魂为祭品的，神圣的仪式。

在双唇相接的瞬间，两人的神魂，在禁术的强行作用下，冲破了彼此最后的壁垒。

那不是清晰的记忆读取，而是一场混乱、汹涌的情感风暴。

墨樱在一瞬间，被韩夜那深沉如海的爱意与绝望所吞噬。她看到了他对姐姐毫无保留的温柔，也感受到了失去挚爱时那足以撕裂神魂的痛苦。在这片情感的汪洋中，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份爱有多么的深沉，而这份爱，又不属于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嫉妒，瞬间淹没了她的神魂。

而在韩夜的脑海中，他看到的，却不再是属于墨卿的、清澈如水的过往。他看到的是无尽的血色与黑暗，是刀光剑影，是生死一线的挣扎，是深埋在心底的、对姐姐既嫉妒又依恋的复杂情感。这些陌生的、充满痛苦的碎片，与墨卿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神魂错乱。

这是……什么？是她走火入魔后经历的恐怖遭遇？还是……“戮心魔音”制造的幻象？

他来不及分辨。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灵魂，比他想象中破碎得要严重得多。

在这一刻，记忆与现实，真实与幻象，第一次出现了模糊的界限。

他们只是两个相互依偎、舔舐伤口的，孤独的灵魂。

外界，血色的炼狱之中。

韩夜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的左眼，闪烁着理性的清辉；而他的右眼，却燃烧着疯狂的战意。

他缓缓站起身，怀中抱着早已昏迷的墨樱。

他看了一眼周围依旧无穷无尽的血色兵刃，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残忍的弧度。

“阵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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