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新闻发布会刚刚结束，媒体的闪光灯已经熄灭，但发言人那张因强忍悲痛而扭曲的脸，却仿佛烙印在联合宇航中心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冒险者号’，已失联六十一天，我们怀着最沉痛的心情宣布，任务失败，三名宇航员……”

后面的话语被淹没在相机的快门声和记者们的追问中，但那最终的宣判，却像丧钟一样在每个人的心头回响。

巨大的悲伤和压抑笼罩了整个中心。走廊里，平日里行色匆匆的工程师们此刻都垂着头，步履沉重。有人靠在墙角，肩膀微微抽动；有人双眼通红，麻木地盯着地面。

村上真守将自己裹在宽大的白大褂里，像个幽灵般穿行在这片悲伤的海洋中。她没有哭，只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空洞。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指令大厅的门口。这里，曾是希望汇聚的地方，而现在，则是希望彻底破灭的地方。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厅内灯光昏暗，只有仪器和服务器的指示灯在闪烁着微光，巨大的全息星图占据了整个正前方的墙壁，而在那片深邃的宇宙背景上，一个刺眼的红色光点孤独地悬停在月球背面的某个坐标上。光点旁边的计时器，冰冷地显示着一串数字：

失联时间，61天08小时14分钟。

“冒险者号”，人类航天史上最璀璨的明珠。它由曾经的三个超级大国——中美俄，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携手打造，目标是人类从未踏足过的月球背面，去带回足以改变世界能源格局的氦-3样本。更重要的是，它的驾驶舱里，坐着三位来自不同国度的顶尖女性宇航员，它是第一艘完全由女性航天员操作的，真正的航天飞船。它承载的不仅仅是资源和科技的希望，更是全人类和平协作与女性力量的象征。

真守的目光失焦地落在那一点上，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两个月前。起飞前最后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那三个女人的音容笑貌是如此清晰。

指令长伊娃·埃斯特雷娅，那个拥有小麦色肌肤和健美身形的女人，在进行离心机测试后，只是甩了甩汗湿的深褐色长发，用她那深邃的眼眸看着自己，自信地说：“放心吧，医生，我的身体就是为了宇宙而生的。”

随船科学家林凤栖，那个气质文静内敛的中国姑娘，在递交血液样本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轻声说：“所有数据都拜托您了，村上博士，我们会带回最完美的样本。”

还有驾驶员莫科沙·伊万诺娃，那个白金色短发的俄罗斯女人，总是那么张扬，她做完肌电图测试后，大大咧咧地拍着自己结实的臂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开玩笑：“嘿，小真守，别那么严肃，等我们回来，我教你开伏特加！”

她们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充满力量。真守无意识地收紧了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现在，“牺牲”这个冰冷的词汇，为她们的一切画上了句号。

一个尖锐、因激动而略带颤抖的男声划破了指令大厅的宁静，将村上真守从昏沉的思绪中猛地拽了出来。

“收到信号！”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通信席位上一名年轻的通信员扯下了耳机，像是见到了神迹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的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对着不远处的总指挥官嘶声喊道：“指挥官！是‘冒险者号’！我们收到了‘冒险者号’的识别信号！”

通信员那一声呼喊，让村上真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的目光越过因突来喜讯而开始骚动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主屏幕上那串冰冷的计时器上——任务计时：六十一天零八小时十五分钟。

而另一个数字，像一块烙铁，更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四十天。

那是“冒险者号”生命维持系统的全部补给极限。从食物、饮水到循环系统的催化剂，每一克都经过了精确计算。这个数字是绝对的，是决定生死的红线。

而现在，计时器上的数字，已经越过了这条红线整整二十一天。这二十一天，是一片无法用任何已知科学去填充的、死亡的空白。正是基于这个冰冷的计算，联合宇航中心才在今天下午，召开了那场令人心碎的新闻发布会。

“安静！都安静！”总指挥官，一位头发花白稀疏的俄罗斯老人，用他洪亮的声音压下了瞬间沸腾的大厅。他快步走到通信席，一把抓过备用耳机戴上，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的数据流。“确认信号源！验证识别码的加密序列！”

“序列正确，指挥官！就是‘冒险者号’！”年轻的通信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他几乎是在吼叫。

“她们还活着！上帝啊，她们真的还活着！”确认的消息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大厅。人们互相拥抱，一些人甚至喜极而泣。压抑了两个月的悲伤，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狂喜的泪水。

只有村上真守，像一座孤岛，被这片欢乐的海洋隔绝在外。她的眉头紧锁，双手无意识地插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指尖冰凉。喜悦？不，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困惑。

如果信号是真的，那她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她的脑中闪过一个更可怕的推测——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活着呢？如果为了让飞船返航，有人做出了牺牲，减少了资源的消耗……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指挥官，接收到语音通讯请求！优先级最高！”通信员再次报告。

“接进来！立刻！用公共频道播放！”总指挥官下令。

大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扩音器上。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熟悉、沉稳，但略带疲惫的女声响彻整个空间。

“这里是‘冒险者号’指令长，伊娃·埃斯特雷娅。”

是伊娃的声音！清晰，有力，没有丝毫虚弱的迹象。真守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们遭遇了意外的宇宙辐射风暴，导致通讯和部分导航系统失灵。但现在飞船主体结构完好，我们已经借助月球引力弹弓效应，进入了返回地球的轨道。预计七十二小时后进入近地轨道。”

“凤栖和莫科沙都很好。”伊娃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紧接着，林凤栖清亮的声音响起：“地面中心，我是林凤栖，我一切安好。”

随后是莫科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嘿，伙计们！想我了吗？我很好，就是快两个月没喝到伏特加了！”

三个人都活着。这个事实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村上真守最后的逻辑支点。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谜团。

“很高兴你们都平安。”总指挥官对着麦克风，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谢谢你，指挥官。”伊娃的声音再次传来，但这一次，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犹疑。

“在开启视频通讯之前，我必须向你们报告一件事。在失联期间，我的身体……怎么说呢，发生了一些你们可能无法理解的变化。所以，请对接下来看到的画面，做好心理准备。请不要觉得奇怪。”

伊娃的话让整个指令大厅刚刚升起的欢庆气氛瞬间凝固。

“变化？”总指挥官皱起了眉头，“伊娃，具体是什么情况？”

“语言很难形容。”伊娃回答，“你们看到就明白了。我请求开启视频通讯。”

村上真守的心脏猛地一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伊娃的性格，那是一个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女人。是什么样的“身体变化”，需要她用如此郑重其事的语气来预警？这完全超出了她的医学知识和想象。

总指挥官威严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视频信号，接进来。”他话音未落，主屏幕上代表信号连接的进度条瞬间填满，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电子音，一个稳定、清晰的画面取代了之前的星图数据。

指令大厅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屏幕上是“冒险者号”狭小的生活舱。舱壁上各种仪器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林凤栖和莫科沙穿着蓝色的舱内宇航服，静静地漂浮在画面背景中，她们的表情很复杂，既有关切，也有一丝紧张。

而画面的焦点，牢牢地锁在指令长伊娃·埃斯特雷娅身上。她漂浮在镜头最前方，神色平静，但她的身体形态却让所有人的认知都出现了断裂。

从她的颈部以下，身体被一大块银色的应急隔热毯紧紧包裹着。毯子下方，是两个轮廓清晰的、巨大得不成比例的球体。在失重环境下，它们没有下垂，而是像两颗被束缚的、拥有独立质量的卫星，随着她身体的微小动作缓缓地、独立地浮动着。

它们的体积是如此夸张，以至于人们无法立刻将其与人体的任何部位联系起来。单看轮廓，每一个球体的直径似乎都超过了伊娃的肩宽。如果这里有重力，它们垂下来，下缘恐怕会一直延伸到她的大腿。

“这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工程师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信号失真了吗？技术部！检查图像传输有没有出现畸变！”另一位区域负责人厉声喊道。

“报告！信号链路一切正常！数据流完整，没有丢包，图像是原始画面！”技术人员立刻回应，声音里也充满了惊疑。

“上帝啊，那是什么东西？她带了什么样本回来吗？”

“不像，你看包裹的方式，那东西是从她身体上长出来的！”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大厅里蔓延开来。村上真守站在人群后方，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强行灌入了一堆乱码。

作为一名生物学家和航天医师，她对人体解剖学的了解深入骨髓，但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她所有的知识。那绝对不可能是人体组织应该有的形态。肿瘤？囊肿？某种未知的太空寄生体？无数个疯狂的医学名词在她脑中闪过，但没有一个能解释眼前这荒谬的景象。

屏幕中，伊娃似乎感受到了地面人员的混乱。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神中的犹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镇定和决心。

她缓缓抬起双手，动作有些吃力，但很稳定。她的手掌轻轻地托住了身前那两个被银色毯子包裹的巨大球体，将它们稍微固定住，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示一件物品。

然后，她直视着镜头，嘴唇轻启，清晰而平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指令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我的胸部。”

一瞬间，整个大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也是我们活下来的原因。”

总指挥官握着通话器，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向前倾身，对着麦克风，声音沙哑地发出第一个问题。

“伊娃指令长，请详细说明。‘活下来的原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整个指令大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那张平静的脸上。

“一切要从那场辐射风暴说起。”伊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望向了遥远的过去。“它的强度远超我们的预估。‘冒险者号’的外部传感器、通讯天线和一部分导航计算机都在第一时间被摧毁了。”

“我们被困住了，像一个漂浮在宇宙里的铁皮罐头。”莫科沙的声音从背景里传来，她交叉着双臂，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后怕。“只能进行舱外作业，手动修复，一根线一根线地接。”

“是的。”伊娃点头，“为了尽快恢复通讯，出舱作业变得非常频繁。作为指令长，我承担了大部分的舱外任务，因为风险最高。”

“你一共出舱了多少次？”总指挥官追问。

“十七次。”伊娃毫不犹豫地回答。“问题就出在最后一次。”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某个具体的画面。

“那一次，我正在更换主天线的信号放大器。就在那时，我看到一个东西。很远，在仙女座星系的方向，有一颗蓝色的星星，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然后就消失了。”

“蓝星爆发？”村上真守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对着一个备用麦克风急切地问道，“伊娃指令长，我是村上真守医生。你确定是蓝色的光吗？不是超新星爆发常见的白光或者红光？”

“我很确定，真守医生。”伊娃的目光转向镜头，仿佛在与村上真守对视。“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像宝石一样的蓝色。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那股蓝光是如此的强烈，哪怕我们在月球背面，正对着太阳，但那束光依旧能压过太阳的光线，像是直接打在了我身上一样……”

“回到船舱后，我的身体就开始不对劲。”伊娃继续说道，“最开始是胸口发热，然后是持续的胀痛，非常强烈。”

“体温有变化吗？心率呢？有没有皮疹或者其他过敏反应？”村上真守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

“体温正常，心率平稳，没有其他任何不良反应。”伊娃摇了摇头，“唯一的症状，就是我的胸部开始变大。”

屏幕上，林凤栖轻轻飘了过来，补充道：“我们最初以为是高强度辐射引发的急性组织水肿。但它的生长速度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在二十四小时内，就从正常的尺寸，长到了现在这个样子的三分之一。”

“然后，它开始分泌液体。”伊娃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我当时只是下意识地挤压了一下，就有白色的液体流出来。是乳汁。”

“乳汁？”这个词让整个指令大厅再次骚动起来。

“是的。”这一次开口的是林凤栖，她的表情严肃而认真。“作为随船科学家，我用便携光谱仪和质谱仪对样本进行了最基础的分析。结果显示，这种乳汁富含高能量的碳水化合物、多种蛋白质、脂肪、维生素和矿物质。它的能量密度，远远超过了我们携带的任何一种压缩食品。”

“这怎么可能！”村上真守脱口而出，“无中生有地产生能量，这违背了热力学定律！伊娃指令长，你的食物摄入量有增加吗？”

“没有。”伊娃回答，“我的饮食和失联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我的身体，却能每天产出足够另外两个人消耗的乳汁。”

莫科沙咧了咧嘴，用一种混杂着荒诞和庆幸的语气说：“说实话，当伊娃第一次让我喝那玩意儿的时候，我以为她疯了。但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压缩食品只够三个人再撑十天。”

“所以，你们就靠着……”总指挥官的声音艰涩，他似乎很难把那几个词组合在一起。

“是的，指挥官。”伊娃平静地接过了话头，她的手依旧轻轻地放在那巨大的球体上，仿佛在安抚一个生命。“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凤栖和莫科沙完全依靠我的乳汁维生。我们将多余的压缩食品都封存了起来，作为最后的应急储备。这才让我们撑到了几天前，彻底修复了导航系统，踏上了回家的路。”

伊娃·埃斯特雷娅的话音落下后，整个指令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十秒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说话，没有任何动作，只有仪器运转的嗡嗡声在持续作响。总指挥官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屏幕，又看向身边同样呆滞的下属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呼吸。

最终，他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静寂。

“不论如何，能活着回来就好。”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像一颗定心丸，让大厅里混乱的思绪暂时找到了主心骨。他看着屏幕中的伊娃，眼神复杂，既有欣慰，也有担忧。

“伊娃指令长，回答我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指挥官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极为严肃，“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顺利进入返回舱吗？返回舱的空间非常狭小。”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如果指令长无法进入返回舱，那么这次看似成功的救援将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报告指挥官，可以。”伊娃的回答简洁而迅速，“但是非常勉强。返回舱的座椅我已经拆除了，只能以特定的姿势把自己硬塞进去。这也是我们必须立刻返航的原因，我的身体……还在持续变化。再晚几天，我可能就真的出不来了。”

“明白了。”指挥官点了点头，紧绷的下颚线条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立刻转过身，不再看屏幕，而是面向自己的副官和站在不远处的村上真守。

“命令，立刻启动‘红墙’预案！”他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回收部队在预定降落点待命，清空周边三公里内所有无关人员。”

“是！”副官立刻敬礼，转身去传达命令。

“医疗部门，”指挥官的目光锁定在村上真守身上，“我需要你立刻组建一个最高级别的特别医疗小组。启用地下七层的P5生物实验室作为隔离区。从‘冒险者号’返回舱打开的那一刻起，三名宇航员的所有生理数据、样本分析、健康评估，全部由你亲自负责。”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村上博士，这项工作的总负责人，就是你。”

村上真守向前一步，挺直了脊背，对着指挥官行了一个标准的敬礼。

“是，指挥官！保证完成任务！”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先前脸上所有的迷茫和震惊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顶尖科学家面对未知挑战时特有的冷静与专注。

指挥官最后看了一眼屏幕，对伊娃说道：“保持通讯，我们会引导你们安全回家。”随后，他下令切断了视频信号。

主屏幕重新变回了闪烁着无数数据流的星图。大厅里的人员开始在新的指令下忙碌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总指挥官没有离开，他疲惫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重重地坐了下去。他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冒险者号”失事的新闻发布会通稿，只看了一眼标题，就烦躁地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用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挠着自己头顶所剩无几的头发，紧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该死的……要怎么跟全世界解释？”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指令大厅重新变得嘈杂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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