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數種日常，一種孤獨

我的生活被撕裂成三個部分，或者說三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第一個世界是白天。我像個普通的、為生計奔波的少年，去學校上那早已沒剩幾個人的課，然後去打那些危險的、能換來微薄薪水的零工。這是我用來偽裝自己、假裝世界還正常的薄脆面具。

第二個世界是我和妹妹的「家」。那間位於廢棄商業街的破舊辦公室。這裡是我的責任、我的負罪感，也是我僅存的、關於「親情」的棲所。我會看著妹妹用她屬於兔子的警覺而天真的方式，探索這個對她而言充滿危險的新世界。

而第三個世界則屬於深夜。當妹妹睡著後，我會像一隻孤獨疲憊的遊魂，穿梭在小鎮的黑暗中，去探訪我那兩位已徹底不再是人類的、最重要的「她們」。

我的人生變成了一場在不同巢穴之間疲於奔命的遷徙。

有時，我會先去凜的「堡壘」。她的家已變成一座真正的冰冷蛇之要塞。她關掉了所有暖氣，讓室內溫度維持在爬蟲類最舒適的、對人類而言卻如同冰窖的程度。房間裡不再有任何柔軟溫暖的裝飾，取而代之的是堆積如山的生物學、哲學甚至神學書籍。

她，在用人類最引以為傲的「知識」與「理性」，作為對抗體內原始獸性的武器。

我去看她時，她通常正盤繞在地板上，巨大的蛇尾在黑暗中反射著金屬般的冰冷光澤。她會一邊看書，一邊用極大的意志力去壓制自己那條尾巴，不讓它因為看到我這個「溫暖的恆溫動物」而本能地興奮收縮。

我們的交流大多是沉默的。我們會一起安靜地看完一部老電影。我會為她朗讀一段她正在研究的神經抑制學術論文。有時，我會幫她一個「忙」。比如在她因要蛻皮而痛苦不堪時，幫她用溫水擦拭身體，然後在她別過頭不忍看的姿態下，親手將那層帶著完整鱗片紋路的半透明舊皮，從她光滑的新生鱗片上完整地剝下來。

我們的肌膚幾乎沒有親密接觸，但我們的靈魂卻在這份共同分擔的靜默痛苦中緊緊依偎。我是她唯一還能進行「理性交流」的對象，是她用來確認自己「人性」尚存的最後座標。

在我這裡，她是「凜」，而不是「拉米亞」。

而在離開凜那冰冷的堡壘後，我會走向另一個極端——澪的「樂園」。

她和一群與她一樣的「沉淪者」佔據了鎮上廢棄的購物中心。那裡與凜的堡壘截然相反，終日燈火通明，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如同熟透果實的、混合麝香與荷爾蒙的甜膩氣味。

蛻變成妖狐的澪成了這裡理所當然的女王。她不再壓抑任何本能，她的美麗、狡黠、慾望都在這裡得到了最徹底肆無忌憚的釋放。

我每次去找她，她都會像看到了心愛玩具的狐狸，立刻拋下所有事撲進我懷裡。她會用毛茸茸的耳朵蹭我的臉頰；用巨大的蓬鬆尾巴將我牢牢纏住；用變得尖銳的小小牙齒在我脖子上留下一排排充滿佔有慾的愛意齒痕。

她從不跟我談論這個世界的崩壞，也從不關心我的痛苦掙扎。她只關心一件事——快樂。純粹的、動物性的、不帶任何道德與思考的快樂。

她會拉著我，和她社群裡的其他「同伴」——那些長著貓耳、有著羊角的、已失去人類羞恥心的各種魔物娘們一起嬉戲。然後在深夜，在那個被她布置得如同狐狸洞穴般溫暖凌亂的巢穴裡，她會用屬於妖狐的、千百種我無法抗拒的技巧，將我一次次推上慾望的頂峰。

在她這裡，我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痛苦。我只需要跟隨她的引導，沉淪、放縱，暫時忘記自己是誰，也忘記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

在她眼中，我不是亞基。我是她的「雄性」，是能帶給她快樂的、獨一無二的最棒玩具。

每一次，當我從澪那溫暖墮落的巢穴中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黎明前走回自己那間破舊的小屋時，巨大的、無邊無際的孤獨便會將我徹底淹沒。

我穿梭在兩個世界之間。一個是凜充滿痛苦、掙扎與理性的「人之居」。一個是澪充滿歡愉、本能與獸性的「魔之國」。

凜需要我的靈魂，去證明她還活著。

澪需要我的身體，去感受她活著的快樂。

她們都愛我，用她們各自的方式。她們也都在消耗我，用她們各自的方式。我成了連接兩個極端的唯一橋樑。但橋樑註定無法在任何一邊的土地上停留。

我回到家，輕輕開門，看到我那膽小的、變成了兔子的妹妹正抱著一根胡蘿蔔蜷縮在沙發上睡得正香。這是我的第三個世界，一個只剩下責任與親情的沉重世界。

我看著她，又看了看窗外泛起魚肚白的天空。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

我愛著怪物，守護著怪物，也被怪物所愛。但我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能被稱之為「同類」的人了。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孤獨的，也最孤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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