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讓振宇睜開了眼，熟悉的黑暗籠罩四周，雲霧如影子般飄動，他看不清周遭，也不曉得這是哪裡，心裡卻沒有半分緊張，反而有股熟悉的感覺。

「這裡⋯⋯」振宇東張西望，但就是沒有跨出步伐，直覺告訴他應該要繼續待在原地。

這時，雲霧逐漸散去，前方忽然傳來柔和的光芒，薄霧之中出現一道身影。

「你是⋯⋯」

他跨出腳步，慢慢地走向那個人，而對方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振宇往自己靠近。

直到終於能看清對方的面容後，藏不住驚訝，振宇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那名女子臉上戴著一張突兀的黑色面具，面具被潑灑了鮮紅色的漆料，逼真得宛如濺血。下半部則被鈍器砸碎，碎裂的縫隙露出了右半邊的嘴角與臉頰。

即使無法看清全貌，振宇卻直覺地意識到女子的美貌，令他有些失神，向來對他人外貌無動於衷的振宇，第一次真切地認為某個人是美的。

但更令人目不轉睛的，是那身禮服。

一襲深藍色緞面禮服，如夜空與海平面交疊的幽暗光澤，長袖高腰的剪裁，勾勒出清晰的腰際線，襯托出挺拔、優雅的女人味。

腰間繫著一條黑色絲帶，點綴著幾顆碎鑽，如繁星倒映在夜晚的海面上。

領口與袖口繡著金屬絲線，增添一分高貴的氣質，禮裙的裙襬層層堆疊，末端處也染上了鮮紅漆料，隨著女子的動作蕩漾，在朦朧如影的地面暈染出不安的紅，勾出一圈又一圈不規則的漣漪，像是提醒著振宇這裡並非現實。

儘管長至腰間的黑色髮絲，相較於講究的禮服略顯違和，卻絲毫不減她的氣質。

眼前的女子令振宇想起書中對貴族的形容，明明尚未交談，沒有半分多餘的舉止儀態，就無聲地宣告著她的貴族身分，令他只能屏氣凝神地盯著對方。

「終於見到你了。」那名女子抬起頭，隔著面具，雙眼直視著振宇，輕輕地揚起嘴角說道。

她的聲音像是清脆的鈴鐺，溫和婉約，字句間卻蘊含著沉穩與堅定，散發出吸引對方繼續聽下去的魅力。

奇怪的是，明明不曉得對方是誰，但這個聲音與說話方式，振宇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一樣。

「謝謝你。」

振宇困惑地看著對方，才正要開口，那名女子便接著說道：「謝謝你，陪著那名寂寞的騎士。」

這話令振宇更不明白，遲疑地說：「為什麼⋯⋯這麼說？」

雖然看不清女子的臉蛋，振宇卻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表情黯淡了下來，她語帶顫抖地說道：「因為我沒能陪著他。」

女子低下頭，緊抓著裙襬，昂貴的布料上多出了幾道皺褶，也被落下的淚珠沾濕。

「我⋯⋯我沒有能力陪在他身邊。」振宇沒有馬上回答，煩惱著該如何安慰對方，但女子看穿了振宇的心思，撐起一抹笑容。

「妳為什麼覺得他是個寂寞的騎士？」

女子面露驚訝，微微張開的嘴巴沒能發出聲音，只能愣愣地看著振宇。

她抹去了臉頰上的淚水，面具也同時剝落了一些，露出了完整的右半邊臉頰，眼裡的憂傷清晰可見。

她看向一旁，避開振宇的眼神後說：「⋯⋯他的人生，是被掠奪的人生。」

不顧振宇的反應，女子彷彿陷入回憶之中，摸著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喃喃自語地說：「他所擁有的名譽、地位、金錢、功績、家人、朋友⋯⋯」

她抬起頭，努力地不讓眼淚再度滑落，卻藏不住語氣中的落寞：「乃至性命，通通都被掠奪後，虛無地死去了。」

止不住的淚水在地面泛起漣漪，讓闇影般的漆黑晃動了一下。

「妳都看在眼裡嗎？」

「沒有。」女子聞言愣了一下後，緩緩地輕笑出聲：「我先走了一步，所以沒能看到最後。」

「⋯⋯」

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不曉得該回什麼話才好的振宇，總覺得有些尷尬，雖說不是第一次與亡者對話，但卻是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然而，面對這微妙的氛圍，女子卻看起來神態自若。

她沒有繼續展開話題，而是默默地將無名指上的戒指拿了下來。

戒指上鑲著一顆雅致的鑽石，即便在這暗幽幽的環境裡仍閃爍著光輝，可是她卻毫不猶豫地丟向了一旁，「撲通」一聲，沉入了黑暗的湖裡。

接著，就像振宇總能從道具箱忽然拿出東西來一樣，女子也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個精緻小巧的黑色盒子。

她往振宇走近了一些，直到伸出手就能碰觸到他的距離後，打開了盒子，裏頭放有戒指與手環。

「這枚戒指上鑲著的是紅石榴石。」女子雖然嘴角上揚，語氣卻依然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寂寞，「原本⋯⋯我打算在他上戰場前給他，但被拒絕了。」

「⋯⋯」

女子接著拿出了手環後，無奈地笑著說：「他拿了這枚手環，明明是對寶石沒有研究的人，卻說這比較適合自己。」

「手環上的寶石是什麼？」

「尖晶石。」女子闔上盒子，交給了振宇：「黑色的尖晶石，象徵著壓抑、束縛與失去自我。」

這時，女子臉上的面具開始龜裂，最終徹底碎裂，露出她完整的面容。

「請你收下這個，然後⋯⋯」她後退了一步，提著裙襬兩側，屈膝、俯過身，誠懇地向振宇請求：「不要再讓那名騎士感到寂寞了，好嗎？」

振宇想將對方扶起來，但女子卻倔強地維持同樣的動作，等待著答覆。

「他會一直在我身邊。」振宇朝她伸出手，揚起柔和的笑容：「而我也會一直在他身邊。」

彷彿聽見預料中的答案，女子心滿意足地揚起笑顏，褪去了貴族的矜持與枷鎖，從那張含淚的笑容裡，振宇看見了一股真摯的情感。

看來，她很喜歡那名騎士阿。

時機點巧妙地像是約定好一般，振宇收下盒子後，柔和的亮光開始一點一滴地包圍住女子，明示著時間差不多了。

此時，一名綁著公主頭的孩子，抓著女子的裙襬，從身後悄悄地探出頭來。

孩子小心翼翼地跨出步伐，儘管舉止間帶有稚嫩的氣息，仍保持著貴族的禮儀。

振宇蹲了下來，與走到他面前的孩子平視，靜靜地等待對方開口。

孩子的長相有著女子的美貌，深邃的五官和充滿朝氣的雙眼，瞳孔透著如紅寶石般的深紅，帶有一分沉穩的英氣，就算換成褲裝、配上一把長劍也毫不違和。

令振宇想起某人。

小小的手掌拉著兩邊的裙襬，稚氣可愛地俯身向振宇鞠躬說道：「閣下，可以請您幫我傳話給騎士大人嗎？」

孩子的語氣很是開朗，眼裡卻跟女子一樣，有著揮之不去的哀傷，令振宇忍不住感到心疼。

「妳想跟他說什麼？」

「請幫我跟騎士大人說，我很想他⋯⋯」

「好。」振宇看著孩子的臉蛋，心裡湧起沉甸甸的不捨：「妳叫什麼名字？」

「⋯⋯」孩子沒有回話，噘起來的小嘴顫抖著，眼眸裡的深紅也被淚水蓋過，豆大的淚珠滑過臉頰，但她依然掛著笑容，從那斷斷續續的話語中，透露出無比的期待與喜悅：

「請幫我跟父親大人說，伊莉和母親大人都很思念他。」

振宇還來不及回話，亮光一瞬間壟罩住女子與孩子，刺眼地讓他下意識用手擋住雙眼。

這時，振宇感受到一股寒意，他努力睜開眼想看清楚時，這才發現伊莉緊緊地抱著他，從手臂間感受到一股不屬於人類的體溫後，振宇下意識地也擁抱住孩子。

可能沒有任何意義，但他還是希望能給她一點溫暖，一點點就夠了。

「謝謝您陪在父親大人⋯⋯陪在爸爸身邊。」

稚嫩的聲音傳進耳裡的同時，振宇忽然失去重心，整個人跌入影之子中，開始無止盡地往下墜。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雙手，眼睜睜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孩子離自己遠去，身影逐漸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不知何時，振宇的不捨也奪眶而出，他被令人窒息的悲傷填滿，方才的餘溫還留在指尖，但他卻清楚的知道，那兩個人已經徹底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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