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台面上充满了虚伪欺诈，黑市反倒成了更讲信誉的地方。但演变成这样也有更加现实的理由，如果不讲诚信，害了顾客败了任务乃至丢了性命，那第二天丢掉性命的只会是自己。大家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既要防着别人，又不能完全骗了别人。

因此“女仆”在这个业界里就显得如此的特别而引人留意，不全是因为这个充满了个人趣味的名字，更因为她在工作里展现出的绝对顶尖的实力与绝对神秘的身份。与银汐不断变换一次性身份来维持“幽灵”的不可追踪不同，女仆始终就在那里，她在黑市网络的账号从出现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变动过，但始终没有人真正找到过她、打败过她。女仆是一名信息经纪人，或者说中间人，比情报贩子更进一步，她能够代替客户购买情报、采购商品、雇佣杀手，反过来也可以代替商人与雇佣兵寻找去合适的买家与雇主，为那些不愿意自己出面的人牵线搭桥，或是帮助他人消除痕迹。女仆向来以高度的秩序与控制著称，网上甚至有传言说曾经有客户因为没有按照她制定的安全协议行动，便将这名客户的所有信息转售卖给了客户的竞争对手，直接导致了对方灭亡。

银汐在女仆身上看到了希望，一个绝对稳定的中枢，一个绝对安全的网关，能够代替她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代替她去选择与交互。浏览着女仆的信息与论坛角落的风言风语，银汐久违地感到战栗与窒息，那种终于能够将自己完全与这个世界剥离的恐惧与期待使她身体兴奋起来，被强制削减的呼吸几乎无法支撑这种兴奋，变成了近乎狂喜的窒息。她要找到“女仆”，然后，将自己作为一份“委托”，彻底地、毫无保留地交到对方手上，她所支付的代价，就是献上自己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财产——她自己的绝对控制权。

此时，化名为“女仆”的观月正在她位于上层区的住所兼安全屋里，擦拭着她的茶具收藏。“女仆”不仅是她的代号，同样也是她的生活方式，此时她正穿着着一件改良式的短款女仆装，黑色的裙摆下是包裹着修长双腿的黑色丝袜，是与女仆这一角色相衬的哑光款式，透露出的肌肤光泽随着她身体的动作而流动。除了洗澡时间，她始终都穿着裤袜款式的丝袜；除了睡觉世界，她都穿着女仆装，不限黑白、不拘厚薄、不论光暗，一切都随她的心情决定。她钟爱这种仪式感——无论是穿着还是这些与工作全无关系的劳动，都给了她一种切实的存在与掌控的踏实感，将复杂的事物拆解成最基础的步骤，然后以最完美的方式重新组合。

无论是擦拭一套茶具，为客户介绍最适合的交易对象，还是维护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络，策划一场滴水不漏的行动。秩序，是她信奉的唯一神祇，而她，就是这位神祇在人间的代行者。

因此她不容自己的神域被人窥探与侵犯，安静得只能听到空气净化系统低沉运转声安全屋，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法拉第笼，阻止一切不怀好意的窥探与未经允许的连接，而所有与外界通讯的光缆，都附上了她亲自设计的安全装置与感应器，一旦发生了偏离正常运行的情况，就会毫不犹豫地切断一切通讯。即使物理上接近了她的安全屋，墙壁内嵌着肉眼不可见的传感器，地板下铺设着压力感应矩阵，任何一个微小的异常都会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只有她所了解、她所允许、她所安排的接触，才能安然无恙地抵达。

就在观月完成擦拭的时候，房间不远处的一台加密终端屏幕突然亮起，这是遍布安全屋各个角落的安全终端的一台，当信息生成或到达时，就会根据她所在的位置激活最近一台终端并解密信息，便于她第一时间了解发生的事情。此时屏幕上激活的是暗网通用的加密通讯软件，简洁地列出了来者：“‘幽灵’请求建立即时通讯信道。”

“幽灵”。观月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微笑，她等待这个名字的出现已经很久了。在黑市里声名鹊起的杀手很多，但幽灵是其中的独一个，并不是因为她的手法有多高明——蜃景城并不缺少高明的杀手——而是她的行事风格：几乎完全的干净、空白、虚无。每一场被证明是由她执行的刺杀，现场都找不到任何生物痕迹，没有指纹，没有毛发，没有皮屑，甚至连入侵的痕迹与脚印都没有发现，仿佛行凶者真的是一个幽灵，一个没有实体的灵体。而在刺杀现场之外，更让观月感兴趣的是幽灵在网络上同样了无踪迹，她也曾代替客户向幽灵发起委托，但是无论是她经手委托还是她挖掘出的痕迹，都未曾找到任何一个能够证明是幽灵的证据，数之不尽的一次性地址、账号，几乎永不停止金融流转与清洗，任何意图追查幽灵踪迹的人最终都只会踏进没有出口的数据迷宫。同时，幽灵从不主动在暗网的任何社区里出现，从不发帖，从不回复，对客户的交谈只有最低限度的情况确认，甚至连交谈都没有。提交目标、返回报价、支付定金，随后就会收到目标已经死亡的通知，结清尾款，然后再无交集。

观月感觉得到，这绝不是单纯的谨小慎微，而是幽灵在抹除、乃至否定自身的存在，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她都在抹消自己的存在以及同这个空间的联系，已经成了一种近乎宗教的苦修。而这个飘忽不定存在，现在主动暴露了自己，希望与她建立联系，这是一个错过就不会再次出现的机会了，观月感觉得到，自己身体里的希望控制的欲望正在鼓动着胸膛。

她伸出包裹在真丝手套里的修长手指，在终端的虚拟键盘上轻轻敲下，同意与幽灵建立通讯信道。她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在等待幽灵的开场。她知道类似幽灵的这般存在，必然有着强烈的自我准则，贸然开口可能会侵犯到这一准则，而要等待对方划清底线。

代表着通讯信道正在激活的光标闪动了一会，开始输出解密后的消息：

【幽灵】我需要一项托管服务。

【女仆】描述你的需求。

【幽灵】我需要你成为我的管理者。

观月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波澜，带动着眉头也微微翘起。尽管她对幽灵的需求没有预设，但考虑到她的风格，左右不过是清除她的痕迹，但她本来就没有给这座城市留下多少痕迹。无论从哪个角度设想，观月都未能评估到幽灵会提出这样的需求，坦白说就是——出乎意料。

【女仆】定义“管理者”。

【幽灵】作为我的网关，接管我的信息处理、任务中介、财务管理，以及我所有物理接口的权限。我不做保留。

当这一更加未曾预料的方向呈现在观月面前时，观月承认自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立即与幽灵见面了。杀手委托经纪人管理工作事务并不罕见，观月也曾为一些杀手提供过类似的服务，但是她知道幽灵并非仅有此意，从“物理接口”和“不做保留”这种词汇就能感觉得到，对方希望的是观月能够彻底接手“她”这个存在。但一个顶尖的杀手主动要求被另一个人完全控制，这种黑市历史上闻所未闻的提议不可能这么纯粹地诞生，要么是有人假借幽灵之名使诈，或者幽灵本人在制作陷阱，要么就是幽灵实际有着某种更加极端扭曲的需求。

观月要确认清楚。她必须确认清楚。

【女仆】你想要什么？

【幽灵】我的“壳”存在漏洞，物理手段无法消除信息痕迹。我需要一个网关与外部处理器来补全我的系统屏障，让我成为一个纯粹的、封闭的单元。

“壳”“系统”“单元”……这个回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人工智能在汇报自己的缺陷。其中的遣词让观月确信了她对幽灵的判断，幽灵的无痕不是因为谨慎，根本就是要把自身抹消掉。这种将自身彻底“物化”的倾向让观月几乎失态地颤抖起来，一个能够将生命——顶尖且鲜活的生命——彻底化作一个精密仪器来维护与管理的机会正摆在她眼前。她必须要弄清楚这场交易，或者说是献祭的对价。

【女仆】你提供什么？

【幽灵】我的全部。我的财产，我的收入，我的技能，我的身体，我的存在本身。你为我重新制造壳，为我制定规则，为我添加限制。你拿走所有的密钥与权限，我服从你的一切安排。

当最终的回报呈现在观月面前时，她反而恢复了平静，因为所有的期许与猜测都已经得到了证实，现在到了评估利弊与回报的阶段。她飞快地评估着这个提议，坦白讲至今风险仍非常高，她仍不能排除这是幽灵或某个冒充者设置的陷阱——尽管这完全不符合幽灵的风格。如果接受了幽灵但未能管理号，那么失控的顶尖杀手带来的后果她显然无法承受；但如果接受并成功满足了幽灵的需求，她就得到了一个绝对忠诚、效率极高的执行者，一件完美的、活生生的“作品”。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打磨、去改造、去使用这件作品，满足她的创造欲与控制欲。观月知道，她已经被这种诱惑打动了。

观月看向屏幕，她知道事到如今也不适合再安排什么迂回的测试或诚意。她伸出双手，开始输入信息。

【女仆】你的需求已经收到。明日会在D2-E73-CG地区的#2918TC自助储物设施，C39号储物柜放入一个密码安全箱，取件密钥后附。22时09分至22时13分期间安全监控将关闭，在此期间取出安全箱。安全箱为开启状态，锁定后解密密钥由我持有，将你的惯用武器以及其它必要物品放入其中锁定，全身除联络终端外不佩戴其他装备。完成后将在22时14分发送下一步坐标。[附件：取件密钥]

发送后，没有等待幽灵回复，观月便切断了信道。要满足幽灵的需求，她就必须尽早展现出一名管理者的姿态，同时这也是一次测试，如果幽灵真的期望将自己转变成一个只需听从指令的“单元”，就一定会依照她的指令行事。

观月关掉终端，重新回到自己的收藏柜前，继续还未完成的擦拭工作。她抚摸那些来自旧时代的瓷器，用软布轻轻擦拭着它们。很快，幽灵就会像它们一样，成为她的收藏品、所有物的一部分。她不由好奇，幽灵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来确保自己不会在任何一个现场留下半点痕迹，而她又该如何延续这一传说。她想起幽灵使用的词汇——壳，她应该要为幽灵设计一个更完美的“壳”，一套严丝合缝、将每一寸肌肤都彻底包裹、能够精确监控所有生理数据、能够屏蔽外界的一切信息、幽灵只能收到她所允许的信息、并且只有她才能解锁的……拘束衣。

观月浅浅地笑了，不由得期待起明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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