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11

　　佳君凌晨醒了，连带着我也是。

　　我让他脱掉那让我有点五味杂陈的连裤袜，她洗完澡后，我也去洗了个澡。

　　热水从花洒中喷涌而出，将整个玻璃隔间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我闭着眼睛，任由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也冲刷着下午那场风暴过后残留的、粘稠的疲惫。那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似乎也在这水声中，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舒缓。

　　我裹着浴巾，擦干身体，正准备拉开浴室门的那一刻。

　　咚、咚、咚。

　　三声沉稳、有力的敲门声，像锤子，三下瞬间锤碎了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平静。

　　我的心脏猛地一停，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血液在刹那间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手脚冰凉。不是疑问，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最原始的、被猎人盯上的野兽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是来找我的。

　　是警察。

　　这个念头没有任何逻辑，没有任何铺垫，就那样赤裸裸地、坚硬地，从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我把佳君带走了。他们穿过大半个中国，找到了这里。

　　我听见客厅里传来佳君起身的、细微的响动。她要去开门。

　　不行。

　　我想去开门阻拦，但又知道来不及，只能重新跨回淋浴间，拧开水龙头。巨大的水声再次轰然作响，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任由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没有坐在那个小小的塑料凳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地上，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膝盖里。我需要这个声音，这个巨大的、能淹没一切的声音，来作为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听见门被打开了。

　　真的是警察。

　　“晚上好，我们是民警，例行……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一个沉稳的、属于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呼吸停滞了。整个世界都缩小了，只剩下浴室门缝下那一道昏黄的光，以及从那道光里渗透进来的、每一个被水声扭曲的音节。

　　『警察叔叔？』是佳君的声音，很镇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孩子的疑惑。

　　“你家大人呢？”

　　『我老爸在洗澡。』

　　“让他出来一下，出示一下身份证。”

　　“马上！我马上就好！”我朝着门口大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叔叔，我先把身份证给你们吧。』

　　我听到佳君这么说。

　　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身份证。从绑走佳君开始，我就特地伪造了印着我名字，但姓氏和她一样的假证。但我为了出游也带了我真正的证件，两张证都放在钱包的同一个夹层里，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要拿对，此刻我只能祈祷，祈祷她没有拿错，祈祷警察只是看一眼，而不会用什么机器去读它。

　　拖鞋的声音，

　　佳君转身往床那边走，回来的时候，拖鞋和足部『啪嗒啪嗒』的声音并存，似乎是踢掉了一只。

　　『给。』她的声音传来，我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嗯，好的。”那个警察的声音。他似乎在端详那两张卡片。

　　“就一张床？”另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明显的质询意味。

　　我的理智告诉我，他们只是在扫黄，只是碰巧敲了我们的门。我的恐惧却在疯狂地叫嚣：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借口。他们用这种方式麻痹我，下一步，就是冲进来了。

　　『因为特价房只有大床的了呀，』佳君的声音恢复了镇定，『这种档次的酒店，双人床可贵了。』

　　她原来知道吗……？

　　“咳……”更年轻的声音突然出现：“隔壁像是抓到一单……”

　　“对方坚称是包二奶，这种情况该怎么……”

　　他说了嫖娼。这个词我听清了。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足以让所有成年人都为之语塞的声音。

　　『嫖娼？』

　　『叔叔，』我听到佳君用最纯真、最清澈的嗓音问道，『嫖娼是什么呀？』

　　哪怕是四年前，我第一次和十岁的佳君相遇的时候，我也没听到过如此纯真清澈的语调。

　　门外的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能想象出那两个警察脸上尴尬、错愕的表情。

　　“咳……没什么。”最初那个沉稳的声音，此刻带上了一丝狼狈，“行了，没事了，早点休息。”

　　我听见他们准备离开的脚步声，但那个声音又停住了。

　　“小朋友，跟你爸说一下啊，”警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十二岁，对吧？你是个大姑娘了，以后住酒店要注意避嫌。房间贵点就贵点，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叔叔。』

　　我听见房门被重新关上的轻响。

　　水还在哗哗地流着。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在这水声中溺毙。

　　——咚咚

　　浴室的门被轻轻敲了敲，我心又一紧。

　　『老爸…？没事了，他们走了。』

　　『老爸…？』

　　佳君拉开门，看着赤身裸体坐在地上的我。

　　“……我迟早会害惨你的。”

　　她平和地走来替我关掉水龙头。巨大的水声瞬间消失，世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安静。

　　“不能再这样重蹈覆辙了……”

　　我站起身。她的衣服为此湿了点，还没完全吹干的头发有些乱。她看着我，看着我浑身湿透的样子，眼神里原有的惊慌反而消失了，只有一种深切的、沉静的情绪。

　　又或者，她的惊慌只是我隔着门的纯粹恶意揣测。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坐在地上，只是拉住我的手，用她小小的、温热的手掌，将我拉出那间浴室。

　　『没事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有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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