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18

　　昨夜最后还是回到了酒店里，毕竟一大早要收拾行李。

　　从昨晚的那场亲密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一直包裹着我俩的那层紧绷的、需要靠隐瞒来维持的薄冰彻底融化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真空感，没有了伪装的沉重，却也失去了方向的指引。我依旧醒得很早，没有动，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酒店房间天花板上那片单调的纯白。身边的重量提醒我，我不是一个人。佳君像一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幼猫，蜷缩在我身旁睡得正沉，一整晚，大半个身子都毫无防备地压着我。晨光，像一把尺子，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间硬挤进来，在地毯上切出一道笔直的、布满尘埃的光痕。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生怕惊扰了她。我只是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睡颜。晨光为她柔软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我能看清她汗湿后贴在脸颊的几缕发丝，能看清她微微翕动的、小巧的鼻翼，以及因为熟睡而毫无防备的、微微张开的蜜桃唇、以及流在我身上有点发痒的唾液痕迹。

　　直到她在我身边动了动，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没有以前住在别墅里时的惊慌，连羞涩也没有了。

　　『早上好…』

　　“早上好。”

　　『该回去了呢。』

　　“嗯。”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望着那道刺眼的光痕，用一种近乎陈述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语气，说出了那句开启了终结的话。

　　我们起床，洗漱，收拾行李。

　　整个过程，像一场排练了无数次的默剧。因为那句话，我们之间交流突然少了，甚至刻意地避免着眼神的接触。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缓慢而机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被放慢了十倍。这种沉默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共享的、属于终局的平静。我们是即将完成最后交接的同谋，正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仪式。

　　我打电话叫了客房送餐。

　　当餐车被侍者推来时，我们正坐在窗边的小圆桌旁。窗外，是城市苏醒时的巨大喧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蓬勃的、与我们无关的生机。我们被隔绝在这层厚厚的隔音玻璃之后，像两个坐在深海潜水艇里的幸存者，看着外面那个热闹的、却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

　　侍者将餐点一一摆上，是两份一模一样的早餐：培根，煎蛋，还有涂着黄油的面包片。

　　我们沉默地吃着。刀叉碰撞在温热的白瓷盘上，发出清脆的、空洞的声响，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终于，我还是先开了口，用一个最平淡、最无意义的问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次玩得开心吗？”

　　她正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煎蛋黄，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片浅浅的海。

　　『开心。』

　　我们都开心。

　　为这又一次偷来的时光

　　因为这是我们从命运手里偷来的、最后的时光。

　　佳君放下刀叉，她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她从小长大的城市轮廓，沉默了很久。然后，她突然开口，提出了那个她或许已经思考了好几天的问题。

　　『你要不要搬回来住？』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地清晰，『不说搬到我附近，至少搬到同一个城市里来？老爸说这里是你亲生父母的故乡来着？我觉得已经安全了，警察不会再找你了…』

　　“嗯…”

　　“不了…”我看着她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继续说道：“不了。我觉得故乡这种东西…”

　　“一旦你离开它一阵子，在别的地方扎了根，那怕只有浅浅一点，再回来，就会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里了。”

　　“何况我从来没属于这里过。”

　　『那……老爸已经有扎好根的地方了吗？』

　　我只是揉揉她的鼻子：“倒是你，珍惜你还属于那里的时间吧。”

　　『那……今天去我那儿玩玩吗？』

　　“我还没钱买票呢。”

　　『……』

　　『我要是不买相机就好了。』

　　于是起床后的长久静默又回归了。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下，再多说一个字。我们就这样坐在那张小小的餐桌旁，像两尊被时间遗忘的雕像。

　　————直到我瞥见了手机上的时间。距离佳君的火车发车只剩下不到四十分钟的倒计时。

　　所有的麻木、平静、空虚，在这一瞬间，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这甚至意味着，我没有把租的库里南还回去的时间。

　　“快！”

　　我们慌乱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收拾好的行李，冲向门口，满是狼狈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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