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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阴冲毕宿,鹭氏春秋·夏本纪,1

小说:鹭氏春秋·夏本纪 2025-09-12 10:05 5hhhhh 1040 ℃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栖霞阁内烛火已残,最后几缕暖香从兽炉中逸散,融入渐暖的夜风。苏白霓望着庭中月色,这才发觉自己进宫已有半年光景。自入宫当夜后,萧德每周都要临幸栖霞阁,前两次尚且能解释为帝王心术,故意将苏白霓置于风口浪尖。余下数次则大抵是食髓知味,有过这样的美人,才知何为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半年里,除却她入宫掀起的波澜,后宫之中另一桩大事便是皇后郑明姝日渐隆起的孕肚。中宫有喜本是普天同庆之事,然而这位皇后本就以骄纵蛮横闻名,自从肚子大起来后,更是搅得整个后宫鸡犬不宁。郑明姝似乎格外热衷于挺着她那日益显怀的肚子,在后宫各处“巡视”,无论御花园、太液池,还是各宫嫔妃的殿阁,时常可见她身着宽大华服,却故意敞开前襟,显出孕肚的身影,在宫娥簇拥下招摇过市,生怕有人不知道她再度怀上了龙种。与其说是炫耀给嫔妃们看的,不如说是表现给皇帝和郑太后看的。

皇后脾气暴躁,又极善借题发挥,一旦撞见哪个位份稍低、或是不甚得宠的妃嫔行礼稍有怠慢、衣饰略有不整,轻则训斥,重则罚跪罚板子,阖宫嫔妃战战兢兢。偏偏她自己反倒越发不守规矩,皇帝每逢去昭阳殿,总能“恰好”撞见侍女为郑明姝的孕肚涂上安胎祛疤的药膏,将光洁的肚子暴露出来,白嫩肌肤在药膏作用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沉甸甸地坠在身前,还要专门以细金丝缀成的肚链环绕,更显得孕肚如珍珠般紧致圆润,美其名曰“金玉养胎”。或许是孕期女子欲望多有增加,每当她将隆起的肚子贴着萧德,温热紧致的肉感一丝丝剥离着萧德心中的警惕,萧德便往往决定今夜宿在皇后床上了。

可这表面的得意洋洋下,终究藏着更甚往昔的深深焦虑。郑明姝已过而立之年,纵然保养得宜,风韵尚存,但皇帝向来喜新厌旧,又新得了倾城绝色的苏白霓,她在萧德眼中难免人老珠黄。即便那丰腴圆润的孕肚尚且能吸引皇帝的目光,可这毕竟是她第三次怀孕,无论如何保养得当,那些略显松弛的腰间赘肉,扇形排列的浅褐色妊娠纹,乃至被拉长变形的肚脐,无一不印证着年华流逝。生育本就如过鬼门关,随着年岁渐长,每一次孕育的风险都在成倍增加,几位太医博士隐晦地提醒,这一胎几乎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之后,成功生育的几率更加渺茫。

皇后郑明姝于一个月前生产,这已是她第三次生产,虽早已轻车熟路,但中宫产子仪制不可轻忽,阖宫嫔妃无论位份高低,皆需至昭阳殿外候旨听宣。皇帝萧德竟是最早来到的,负手而立,目光不时投向产房大门,面色带着一丝尴尬。苏白霓暗暗发笑,联想起近日皇后总挺着肚子往萧德身边蹭,这次莫不是两人搞过了火才导致破水,提前生产。苏白霓挨着皇帝,身量高挑,鹤立鸡群。几个位份稍低的嫔妃本欲凑近御前奉承几句,但目光触及苏白霓那沉静如渊的侧影,又想起宫中关于她九尾天狐的种种传言,终究只敢远远行礼。

庭院稍远一些聚集着几位素来是“皇后党”、或与郑家沾亲带故的妃嫔,以王婕妤、刘充仪二人为首,一向惟皇后马首是瞻,眼神不时瞟向苏白霓,带着毫不掩饰的妒忌与敌意。她们几人表面上为皇后忧心忡忡,实则心思各异,有人盼着皇后能诞下嫡子稳固地位,自己好跟着沾光;有人巴不得皇后难产或再生公主,自己或可从中渔利。

庭院另一侧的气氛则显得更为微妙。几位身着素雅、气质相对沉静的妃嫔,出身勋贵之家的赵淑媛,以及出身郑氏家族的年轻贵人郑小仪,她们并未过分靠近产房,而是簇拥在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的中年侍女身旁。这位侍女乃是郑太后身边颇得信任的掌事姑姑,奉太后之命前来关切。她们的目光看似落在产房,实则更多是在观察皇帝、皇后党以及苏白霓。她们加入“太后党”,多是想提前在郑太后这位真正的定海神针处留个印象,甚至不乏有人暗自揣度,若皇后此胎不利,自己是否有机会被太后选中,取代那中宫之位?

苏白霓对此洞若观火,不禁暗暗摇头,后宫女子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思,其政治智慧普遍不高,站队也好,挑唆也罢,归根结底都跳不出争宠固位的窠臼。不多时,产房内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稳婆出门禀报,是位公主。妃嫔们脸上神情或嗤笑,或失落,不一而足,而萧德终究是笑了几声,赐封号端阳公主。

皇后生产后不久,苏白霓远远瞧见过一向幽居深宫的郑太后坐着轿子往昭阳殿去了,老太太一身火药味,自然是兴师问罪去的。产后至今这一个月,郑明姝也不再有心情巡游六宫了,偶尔途径太液池,也是匆匆而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她当然希望这一胎是皇子,为此求过菩萨,拜过老君,佩过应谶法器,吃过太医令刘景开出的秘方,可腹中胎儿是男是女自有天数,哪里是后天能改变的?

想到这,苏白霓轻抚小腹,暗想这半年来许多次承恩雨露,自己究竟是有没有怀上?她读过医书,知道凡是妇女有孕,孕初多有胃虚气滞,恶心呕吐,胀满不食,可自己反倒是食欲旺盛,晚膳还多加一道鱼羹。莫非是那皇帝不行了?

正欲卸下钗环,就榻安寝,却有一黑影疾如鬼魅,闪过窗前。苏白霓五感何其敏锐,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心头,当即吹熄案几上烛火。电光石火间,破空之声袭来,三支弩箭穿透窗棂,呈品字形钉入床榻,箭簇钉入坚硬的紫檀床板两寸有余,是强弩发射的破甲箭。苏白霓的身体反应快过思绪,干净利落地翻身滚入塌下,将床榻与屏风当作掩体,收敛气息。几乎在她翻身落地的刹那,又是数支弩箭骤雨般射入,精准地覆盖了她原本卧榻的位置,床板瞬间扎成了刺猬。

苏白霓不敢掌灯,她伏低身体,如灵狐般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行,摸向外间荆漱石值夜的小榻。黑暗中触到一双冰凉颤抖的小手,荆漱面色惨白,苏白霓一把捂住她的嘴:“噤声,藏好。”双腿一蹬,滑至梳妆台前。刺杀后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栖霞阁外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杂沓沉重的脚步伴随着金属甲片的铿锵声由远及近,乱哄哄地响成一片。

“有刺客!有刺客!保护昭仪娘娘!”

“封锁宫苑!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好像是往这边跑了!快!”

砰的一声,阁门被撞开,火光映出禁军明晃晃的刀枪甲胄,禁军中郎将王显一身戎装,头盔歪斜,率一队甲士冲入。他一眼便看到扎满弩箭的床榻,再看到伏在阴影中、发髻微乱的苏白霓,以及她身边瑟瑟发抖的小侍女,脸色剧变,单膝跪地:“末将王显护驾来迟,致使刺客惊扰娘娘凤驾,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话音未落,阁外已传侍卫通报:“皇上驾到!”

萧德显然是仓促起身,几乎一路小跑着冲入阁内,一眼看到被王显等人护在中间、衣衫略显不整却并无伤痕的苏白霓,长舒一口气,旋即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连声抚慰:“爱妃,爱妃受惊了!朕在此,莫怕!莫怕!” 其情状倒真似寻常丈夫心疼受惊的妻子。待他目光触及那张如同刺猬般的床榻,胸中怒火勃然爆发,指着跪地的王显及一众禁军咆哮:“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堂堂大内禁宫,尔等皆称精锐,而刺客如入无人之境,守卫简直如同儿戏!今日若抓不住刺客,尔等提头来见!”

忽然又一声通报:“皇后娘娘驾到!”苏白霓与萧德俱抬头望向门外,如今距皇后生产不足一个月,她本该在昭阳殿静养,听闻后宫闹了刺客,也火急火燎赶来。

皇后郑明姝人未至,声先到:“刺客可曾拿住?苏昭仪妹妹可曾中了箭?快让本宫看看!”

有禁军校尉战战兢兢回禀:“刺客身手矫捷,一击即遁,正在全力追捕......”

“一群饭桶!深宫禁苑,竟容宵小如此猖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胆大包天的恶贼揪出来!天亮之前若抓不到刺客,宫门卫戍统领以下,皆以渎职论处!”

卢通玄的目光扫过紧跟在苏白霓身后的荆漱石,虽小脸煞白,却忠心守在苏白霓身边,一副随时要与人拼命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低声对身旁小宦官道:“倒是个难得的忠仆。”

苏白霓强自镇定,对着帝后盈盈下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感激:“臣妾谢陛下、谢皇后娘娘挂怀救护,托陛下洪福,皇后娘娘庇佑,幸得无恙。”她目光哀戚地望向那扎满弩箭的床榻,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魂未定,萧德见状更是心疼,怒斥禁军无用。一夜鸡飞狗跳暂且告一段落,留下数十名侍从、宫娥、宦官手忙脚乱地收拾栖霞阁的残局。苏白霓在荆漱石的搀扶下,暂时迁往离此不远的清漪偏殿安置。

清漪偏殿虽不及主殿奢华,却也陈设雅致,待引路的宫人宦官尽数退去,殿门紧闭,苏白霓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非但无惊魂甫定之态,反而发出一声嗤笑:“果然如我所料。”

荆漱石正为她斟上一杯压惊的温茶,闻言茶水险些泼出,她愕然抬头:“娘娘莫非早知今夜有刺?”

“刚开始那一下,确实被吓了一跳,生死一线,由不得人多想,可刺客第一次袭击之后,我便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苏白霓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关键便在一开始的那三发弩箭,此弩名盘弩,多为边军所用。精钢为臂,三弓并列横置,一次上弦,三发齐射,力贯金石,可穿三层铁甲,中者神仙难救。”

她话锋一转:“然而,此等利器却有几个显著缺点,一是精钢锻打耗时费力,造价高昂,连那铲形破甲箭也是精钢制成,即便是精锐边军,也不是谁的队伍都用得起盘弩,若非京畿禁军,至少也得是蜀王这等富庶藩王才供养得起。二是盘弩重量超过三十斤,形制笨硕,一般仅作守城之用,极少主动出击。纵使刺客天生神力,背负三十斤重物也能行动如常,然而带着如此庞然大物,如何能瞒过层层禁军耳目?此其一。”

“其二,盘弩上弦,需力士用绞盘,耗时费力,方才箭雨密集,显然刺客并非一人。这么多人要杀本宫,直接闯入便是了,即便要用弓弩,为何不用短小精悍的淬毒手弩?射程虽近,但在这寝殿之内,猝不及防之下,成功率岂非更高?他们既能携带如此重器潜入,又能默契配合发动齐射,若要确保我必死无疑,在我被第一轮三箭惊下床榻、暴露位置时,为何不将所有弩箭一股脑倾泻而下,反而故意给我躲避的时间,之后才集火那空无一人的床榻?”

荆漱石恍然,苏白霓冷笑一声:“所以,此乃恫吓之局,刺客的目标不在真的杀我,而是以刺杀吓我,让我知晓宫中并不安全,从而惶惶不可终日。”

“如真有多人携重兵,人多嘈杂,几乎不可能瞒过宫中所有眼线,必然买通了守卫禁军,那幕后之人莫非仍是陛下,陛下的试探仍未结束?”

“非也,你还记得皇后冲进来时,人未到,声先至,喊的是什么吗?”

荆漱石回想,顿时如遭雷击:“她喊的是刺客可曾拿住,妹妹可曾中箭,她怎么知道刺客用的是弩箭?当时混乱,禁军只喊有刺客,并未言明凶器。皇后脱口便问是否伤着,显是早知道刺客手段,而且早知道所谓刺杀只是虚惊,并不致死。”

“孺子可教。” 苏白霓赞许颔首,“所以此次主谋,正是昭阳殿那位,而且必然是皇后自己的私下行为,并非郑氏的整体布局。”

荆漱石不解:“郑明姝不是外戚郑氏的主心骨之一吗?娘娘此番入宫,陛下几乎便是明牌了,要以娘娘来压郑氏,郑氏怎么可能沉得住气?”

“郑胥老谋深算,稳坐钓鱼台,他深知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此刻对我动手,不仅风险巨大,更可能打草惊蛇,逼得陛下和外戚彻底撕破脸,得不偿失。本宫纵使诞下皇子,以婢女的出身,郑胥有的是办法在朝堂上做文章,完全可以指责我出身低微,不堪为皇子生母,力主将皇子送到郑太后宫中抚养。只要皇子在手,未来立储便是名正言顺。郑氏已是皇亲国戚,他们要的是权力在郑氏一脉中稳定传承罢了。”

“郑太后如今看似被陛下软禁宫中,实则吃斋念佛,颐养天年,大有与陛下比命长的架势,而陛下向来多病,龙体欠安,走在太后前面也不是什么怪事。若真如此,届时皇子年幼,郑太后作为皇子的奶奶临朝,二度垂帘听政,岂非名正言顺、水到渠成?这才是郑氏最稳妥、利益最大化的棋路。刺杀我对他们而言毫无必要,反而可能打乱布局。”

荆漱石听得连连点头:“所以真是郑皇后骄纵成性,沉不住气,自作主张?”

“骄纵成性是有的,郑明姝在内有太后撑腰,在外有郑胥撑腰,加之心胸狭隘,见我入宫便得高位,恩宠加身,难免觉得该给我个下马威,让我领教她的厉害。此等伎俩,也不过是深宫妇人争风吃醋的手段。”苏白霓笑道,“但皇后能稳坐中宫十几年,岂能愚蠢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暴露自己?那一声“是否中箭”,既是喊给我听的,又是喊给陛下听的,甚至是喊给郑太后听的。”

荆漱石听的云里雾里:“为何如此?皇后这一手假刺杀,目的无外乎争宠。主动暴露给陛下,岂不是反而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即便她不出现,难道陛下就猜不出是谁从中指使?即便陛下猜到了,只要没有铁证,陛下难道就真的会和整个郑氏翻脸?郑明姝虽贵为皇后,但如今她三度怀孕,诞下的又是一个公主,在极其看重皇子的郑氏外戚集团眼中,她的价值已经大打折扣。郑胥这等枭雄眼中只有家族利益,一个无子的皇后未必不会被他视为弃子。她的主动暴露,就是在用行动告诉郑胥和郑太后:我或许没有皇子傍身,但我有本事在深宫搅动风雨。若家族弃我不顾,逼我太甚,我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拖整个郑氏下水。”

“最后还有一点,无心插柳的试探,她在试探我能否看穿这拙劣把戏背后的意图。若我连这都看不穿,自然不足为惧。若我看穿了她的无奈自保,那么我这个同样被皇帝利用,被各方视为棋子的祥瑞,未必不能成为她在这深宫绝境中一个潜在的盟友,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白霓望向窗外昭阳殿的方向,“这位皇后娘娘,可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鲁莽。”

荆漱石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小脸一垮:“娘娘您既然早就看穿了,为何不告诉奴婢?害奴婢刚才吓得半死,差点就......”她忽然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虎口处赫然躺着一枚薄如柳叶的飞刀,刃口泛着幽蓝光泽,明显淬了毒。她解开宫裙外罩着的小褂,里面挂着二三十把淬毒的飞刀。“若不是娘娘暗示我不要动手,我差点就出去和刺客拼命了。”

“娘娘放心,奴婢虽力气小,准头还欠些火候,但这家传的飞刀手法练了几年,十步之内也能丢个大概,刀上淬的是蟾酥与箭毒炼成的秘药,见血封喉,真要有不开眼的靠近,保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她自那次被诬陷毒打后,在刺史府无人注意的角落反复苦练的保命底牌,连郑氏都未曾察觉。

苏白霓看着她手中寒光闪闪的飞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并未惊讶,只是轻轻拍了拍荆漱石的肩膀:“既然是底牌,就小心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最强大的武器是敌人不知道的武器。”至于苏白霓自己,身形本就比寻常女子高大健硕许多,虽常以柔弱示人,但刺史府中那个不明不白失踪护院是怎么回事,荆漱石可是全程目击了,那时苏白霓一掌直击其后脑,顺势扭断脖子,装入麻袋,杀人行云流水。她们主仆二人,即使真的面对刺客,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翌日,栖霞阁刺杀的余波仍在宫中回荡,大小侍从宫娥,甚至禁军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有人说是嫔妃争宠,有人说是外人寻仇,还有人传说是哪个藩王意图行刺。苏白霓依计而行,派遣荆漱石往中常侍卢通玄处去,回报说:“娘娘至今心悸难安,神思恍惚,恐是邪祟侵扰,惊了神魂,已传太常寺遣医官前来问诊。”

不多时,太医令刘景派了一个太医博士来,煞有介事地为苏白霓请脉,苏白霓斜倚榻上,面色苍白,黛眉微蹙,指尖冰凉,呼吸间带着刻意为之的虚浮气短。太医博士查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肺腑病灶,只得斟酌词句说:“娘娘此乃惊悸过度,神魂不守,兼有外感风邪,只需静养安神,疏解郁结。”遂开了几剂安神定魄、疏风解表的温补方子。

午后,几名小宦官鱼贯而入,手捧朱漆托盘。盘中尽是百年老参、雪域虫草、天山雪莲之类名贵药材,更有数匣内府精工打造的珠玉钗环、流光溢彩的贡品绫罗,内侍尖声宣道:“陛下闻昭仪娘娘受惊不安,圣心甚为忧切,特赐珍药宝器,以慰芳心,望娘娘好生将养,勿再忧思。” 此乃萧德安抚之意,亦是做给六宫看的姿态。不多时,皇后也循例遣人送了些滋补药材和珍宝绸缎,做了个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荆漱石低声问:“娘娘,皇后今夜真会来么?”

“她若不来,昨夜那场表演岂不是白费功夫?”苏白霓倚在熏笼边,把玩着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你有何喜欢的,便自己挑一挑。本宫原本只当她是个难成大器的,棘手的是她身后的郑胥与太后,如今看,倒是小瞧了她。《鬼谷子》说,自天地之合离终始,必有戏隙,察之以捭阖,能用此道,圣人也。郑明姝是皇后,难道郑氏内部就没有其他女子想当皇后,没有其他男子想取郑胥而代之?郑氏家族内的倾轧权斗,想来同样残酷,你且看皇后今夜的表现。”

果然,更深露重之时,皇后郑明姝只带了一个心腹侍女,未着繁复礼服,仅披一件玄色斗篷,悄然走进了清漪偏殿寂静的院落。皇后一靠近寝殿窗下,便听得殿内传来低语声,似是苏白霓主仆间在高谈经书文史。

荆漱石清脆的声音发问:“娘娘,奴婢今日读《春秋》,读到赵盾身为晋国正卿,其族弟赵穿弑杀晋灵公于桃园,后赵盾迎立公子黑臀为王。史书责赵盾“亡不越境,反不讨贼”,视为弑君同谋。然则,为何晋国百姓多拥立新君,少有非议?”

苏白霓的声音平静如水:“盖因晋灵公无道,人神共愤,其死乃咎由自取。赵盾纵有瑕疵,其执政大体尚属有道,故得民心。百姓拥立新君,非为弑君之举张目,实乃厌弃暴政,向往安定。故而,天下不因所谓君臣秩序而治,而是天下治,百姓足,方有君臣。但正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可知晋灵公死于何事?”

荆漱石答:“自然是死于无道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又有宰夫胹熊蹯不熟便杀之。”

苏白霓答:“对,也不对。晋灵公之死,非死于其无道,而死于其无道且不知悔改。《诗》云,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周宣王有过,贤臣仲山甫能匡补其阙。为君者,若能纳谏如流,知过能改,则其位自固。反之,刚愎自用,自绝于民,纵有神器在手,亦难长久。”

郑明姝脚步微顿,眼神闪烁,她知道苏白霓敏锐,这一番话或许是对自己说的?最后却又说“知过能改,则其位自固”仿佛又给了自己一条生路。皇后示意侍女叩门,殿门开启,只见苏白霓斜倚在锦榻之上,脸上哪里有什么惊惧之色,手中正捧着一卷《春秋公羊解诂》,仿佛方才那番议论正是由此书引发。

待皇后入内,苏白霓才起身行了礼,被她虚扶止住。在绣墩上坐定,郑明姝开门见山道:“扰妹妹清静了,只是刺客之事,已有眉目。昨夜宫禁森严,终是拿住了几个可疑之人。其果然身负强弓硬弩,拒捕顽抗,禁军当场格杀三人,活捉一人。然而那活口趁守卫不备,竟咬破齿中毒囊自尽了。线索至此中断,暂时成了无头悬案,不过陛下与本宫已严令彻查,定要给妹妹一个交代。”

苏白霓感激颔首:“有劳陛下、皇后娘娘费心,臣妾感激不尽。” 然而感谢之后,她却话锋一转,拾起案几上一本《诗经》,指着其中一篇,闲闲问道:“娘娘博学,臣妾今日读《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句形容君子进德修业,精益求精,不知娘娘以为,为君者,为臣者,抑或为后妃者,是否更当以此为鉴?”

郑明姝微微一怔,只得顺着话头敷衍几句,苏白霓仿佛真来了谈兴,又引《尚书》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句,探讨起人心与天理。话题东拉西扯,从香草美人,到明堂之制,就是不提昨夜惊魂,也不问刺客详情,更不接皇后的话茬。

一旁的荆漱石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暗暗发笑,自家娘娘明显是在磨皇后的性子。苏白霓气定神闲,她对后宫微妙的均势洞若观火,皇帝需要她制衡郑氏,郑胥会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她耗得起。而郑明姝却如坐针毡,苏白霓每句话都像是在提醒她,她的一切恩宠荣华皆系于雍州郑氏家族,离了家族,皇后之位便如无根浮萍。可若不挣脱家族的桎梏,郑太后迟早会寻个由头废掉她,而郑胥绝不会帮他这个失去价值的女儿说话。看似皇后势大,实则势大而招风,她耗不起。

果然,将近半个时辰的诗书闲谈后,郑明姝的耐心终于耗尽,脸上强装的笑意几乎挂不住,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尖利:“苏昭仪初入宫闱,许多规矩体统尚不熟稔。身为嫔御,当谨守本分,以礼法约束己身,切莫仗着几分颜色,便行那狐媚惑主之事,徒惹非议。”

苏白霓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放下书卷,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皇后娘娘金玉良言,臣妾谨记在心,定当日夜三省,恪守宫规。臣妾恭贺皇后娘娘喜得公主,小公主玉雪可爱,足见陛下对娘娘恩宠深厚,实乃六宫之福。”

郑明姝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站起身:“恩宠?呵!苏白霓,收起你这套虚情假意,此一时彼一时,你以为你能保得住你腹中可能有的儿子?即便你真走了运,生下来是个皇子,你以为他能平安活到束发加冠?这深宫里的明枪暗箭,可比昨夜那几支吓唬人的玩意儿要狠毒百倍。你护不住,谁也护不住!”

苏白霓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明媚:“娘娘说的是,臣妾本就是一介微末婢女,命如草芥,能得陛下垂怜,享受几年泼天富贵,锦衣玉食,已是侥天之幸,此生足矣,不敢再奢求其他。” 一副认命的豁达,将郑明姝盘算好的一番言辞全都堵了回去。

苏白霓语气诚恳:“若上天垂怜,真让臣妾为陛下留下一丝血脉,无论男女,终究是一条性命。臣妾斗胆,只求皇后娘娘,念在您也曾十月怀胎,也曾痛失爱子的份上,若能稍稍照拂,给那孩子留一线生机。” 她垂下眼帘,话锋一转:“毕竟,娘娘您有母仪天下之姿,若非天道不公,嫡子早夭,以您之能,本可为天下女子之圭臬,垂范千秋,何须……” 她恰到好处地止住,其未尽之言,指的当然是郑太后。

郑明姝脸色几变,她没料到苏白霓会忽然明牌,前半段以丧子之痛激她,后半段却戳中她内心最大的愿望与不安。她面如冰霜:“苏昭仪,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切莫再提!妄议太后,揣测储位,乃取祸之道,愚不可及!”

苏白霓缓缓抬起头,直视郑明姝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睛,声音清晰平静:“愚不可及?那么皇后娘娘,您昨夜煞费苦心,自导自演那一场假刺杀,把自己暴露于御前,把自己与太后、与陛下的纠葛抬到明面上,难道就很聪明?若您真想杀我,以您皇后之尊,暗中安排,未尝不可寻得真正的死士,何必多此一举?”

空气仿佛凝固了,郑明姝死死盯着苏白霓,苏白霓也坦然回视。片刻之后,两人眼中的风暴同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哈……”

“呵……”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起初是压抑的低笑,随即笑声渐大,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在绝境中看到同类的释然。笑声渐歇,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危险的、脆弱的、基于共同敌人的联盟,在这心照不宣的笑声中建立了起来。

皇后离去,荆漱石关上殿门,忍不住感慨:“真是峰回路转,谁能想到,对娘娘敌意最盛的皇后,竟成了第一个盟友?”

苏白霓脸上的笑意收敛,望着皇后消失的方向,淡淡道:“盟友?不错,皇后这一招投石问路,虽称不上高明,倒也算聪慧。只是深宫之中,今日之盟友,亦可能是明日之死敌,我们能结盟,只因眼前有共同的敌人需要应对。一旦皇后真能挣脱郑氏的枷锁,或者......我们除掉了共同的敌人,那么这脆弱的联盟便会瞬间瓦解。”

栖霞阁遇刺风波后,苏白霓顺势称病,闭门谢客,这难得的清净时光反让她有闲暇阅读那些内廷送来的历年宫闱记事簿册,这些卷宗堆叠如山,枯燥琐碎,无非是某年某月某妃有孕、某皇子诞生、某公主下降、某次赏赐名录等,常人看来,尽是些无关痛痒的流水账。荆漱石看着苏白霓专注地翻阅那些泛黄卷册,忍不住小声嘀咕:“娘娘,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何看头?”

苏白霓指尖划过一行字,淡淡道:“史书策论,讲的是天下兴亡大略,而宫闱琐记,藏的是帝王家的兴衰荣辱。看罢这些,本宫方真正明白,陛下为何急不可待地要我这祥瑞入宫。睿帝萧胤驾崩后,郑太后以陛下年幼,垂帘听政八年之久,而后交权于陛下,颐养天年去了。这段记录显然经过了润色,然而太后交权前半年,为何吴王萧禛以谋反为由满门抄斩,其他五位藩王却各增五千户食邑?郑胥能从一个并不显赫的镇西将军,一路平步青云至权倾朝野,恐怕其中关系正是在此。”

“郑太后垂帘听政八年,真的会心甘情愿地放下权柄?你可曾记得我们尚在雍州刺史府时听到的传闻?传说,十年前,门阀崔氏上书,蛊惑还未亲政的陛下发动“永宁宫变”,囚禁了郑太后。郑胥又以孝道劝谏,言“始皇帝亦未杀赵姬”,终使陛下留了太后性命。而后郑胥带兵击溃了叛乱的吴王萧禛,保大夏江山......一听就知道是郑氏自己编的,郑胥当然没有安邦治国的好心,但永宁宫变和吴王萧禛谋反也并非空穴来风,应当是确有其事,只是内情绝非这般光鲜。”

她示意荆漱石近前,翻开其中几页关键记录,指尖点着墨迹:“郑皇后膝下曾育有一儿一女,皆陛下亲政前所生,长女慧茹公主早已嫁领军将军赵俨幼子,还是陛下亲自赐婚。而嫡长子萧冕,十岁获封齐王,陛下曾亲赞其可承大统,何等显赫,然永宁四年春猎,萧冕忽然坠马身亡,此事此事震动朝野,一时间满城风雨。”

“莫非是有人加害?”

“不好说,陛下亲政之前仍是郑太后垂帘听政时期,郑明姝是太后指婚,即便有人加害,也不会是郑太后这一党,力量或许来自宫外......但真相恐怕早已湮没,暗害也好,意外也好,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以及陛下如何处置这结果。” 她翻到后续记录,“不出三月,便有所谓人证物证指向甄妃所出的庶长子萧珏,指其暗行巫蛊,诅咒嫡兄,觊觎储位,时机如此巧合,其中有何阴谋自然人尽皆知。可陛下盛怒之下竟然信了,废萧珏为庶人,圈禁冷宫。然而半年后,陛下怒气稍平,又疑此事蹊跷,心生悔意,欲加抚慰。奈何那少年骤遭巨变,冤屈难伸,又惊又怒,恢复宗室身份不久便郁郁而终。”

“这还没完,” 苏白霓指尖又点向另一处,“就在两位皇子相继凋零,陛下膝下空虚之际,一位林姓嫔妃曾怀有身孕,被寄予厚望。谁知临盆之日,竟诞下一个连体婴,仅一个时辰便死了,那嫔妃也忧惧而亡。”苏白霓合上册子:“医书早有记载,胎孕不固,无非气血损伤,提摄不固,灌溉不周,火热迫血可致小产,因郁怒气逆则可至畸胎,结果固然悲惨,但都是疾病所致,天意弄人而已。可陛下笃信神仙方术,言鬼神,好巫蛊,本就如惊弓之鸟,自然视之为莫大耻辱与不祥之兆。若非群臣力谏,几乎再酿成巫蛊之祸,最终不过草草处决几个倒霉的宫人太医泄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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