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并未给瓦露大森林带来多少暖意。

阳光奋力地从层层叠叠的、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的树冠中挤下，最终投射到林间地上的，只剩下一些斑驳破碎的光斑，随着树叶的晃动而摇曳不定。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叶与不知名菌类的气息，四周巨木参天，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巨蟒般匍匐在地，将本就没有路的林地切割得更加崎岖难行。

洛卡走在最前面，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为身后的姐弟拨开垂下的藤蔓和挡路的枝杈。他的步伐沉稳，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警惕着任何可能从幽暗林中发起的袭击。

欧缇丽雅牵着弟弟腓力，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她的计划明确而坚定：带领队伍一路向南，沿着瓦露大森林的西南边缘穿行，最终抵达费鲁桑王国的边境。那里是他们理论上唯一的生路。

然而，随着脚步愈发深入这片古老的森林，一个悲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即便真的抵达了费鲁桑，他们……真的能得到帮助吗？

欧缇丽雅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那张写满了疲惫与绝望的脸。她清楚地记得，在德罗瓦尼亚大军兵临城下、将王都围成铁桶之际，父亲曾以最紧急的国书，向西南方的费鲁桑与东南方的奥尔那赫同时发去了求援信号。信使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冲出重围，可带回的，却只有令人心寒的沉默。

两大强国，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对邻国的存亡置若罔闻。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沉默，分明是默契。

欧缇丽雅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恐怕早在开战之前，德罗瓦尼亚那头贪婪的毛熊，就已经和南边这两头狡猾的狐狸商量好了，要如何分食掉联合王国这块肥美的遗产了吧。

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父亲的性命，都不过是三方在谈判桌上用来交易的筹码。

何其荒谬，何其悲凉。

一旁的腓力敏锐地察觉到了姐姐情绪的变化。他能感觉到，牵着他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变得冰冷而僵硬。

他抬头看着姐姐那张没有血色的侧脸，想要开口问些什么，但姐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深切的哀伤与冰冷的决绝，却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能不安地、默默地跟着她走。

队伍里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洛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对陷入沉默的姐弟。他虽然不清楚他们在想什么，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两人身上弥漫开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紧绷的神经，会比任何野兽都更快地摧毁他们。

他决定开口，问一个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些好奇的问题，试图用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话题，来冲淡这令人窒息的沉重。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洛卡的语气尽可能地放得轻松，像是在闲聊，“欧缇丽雅，腓力，你们是亲姐弟吧？”

腓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有些奇怪了，”洛卡挠了挠头，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为什么腓力的头发是王国里很常见的那种金色，而你的头发……却是藏青色的？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

洛卡的问题一出口，他便注意到，被姐姐牵着的腓力，那张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蛋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少年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嘴唇也下意识地抿紧了，仿佛这个问题触碰到了什么让他感到痛苦的记忆。

然而，走在前面的欧缇丽雅并未察觉到弟弟的异样。她的思绪被这个问题从悲凉的现实中暂时拽了出来，转而投入到了一份属于过往的、独属于王室的荣光之中。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带着些许复杂情绪的语气开口道：“我们联合王国，虽然是中原诸国中最靠北、最远离内海的国家，但王室的血脉里里，却流淌着一样别的国家都没有的能力。”

她的声音里，那份属于公主的、与生俱来的骄傲，不知不觉间又流露了出来。

“是魔法。”她解释道，“这些魔法能力因人而异，表现形式也千差万别。在一些人手中，可能是预知未来、进行占卜之类的精神系法术；而在另一些更善于战斗的人手中，则可能是直接而强大的攻击手段，比如呼唤火焰，或是震动土石。”

欧缇丽雅的脚步放缓了些，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你可以想见，在这片魔法师数量稀如麟角的大陆上，一个能够稳定地、代代相传地为王室所用的魔法来源，是多么珍贵的战略财富。”

说到这里，她终于点明了关键。

“而凡是继承了这份魔法能力的王室成员，最显著的外部特征，便是我们这头藏青色的头发。”

洛卡恍然大悟，原来这独特的发色，竟是天赋的证明。他看着欧缇丽雅，不禁更加好奇了。

“那你的能力是什么？”他追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欧缇丽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一扫之前的阴霾，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自信的光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让那身破礼裙下正在发育的胸膛显得更为挺拔。

“我能操控水流。”她骄傲地宣布，湖蓝色的眼瞳中闪烁着神采，“这份力量，不仅可以凝聚成水刃或护盾用于战斗，在静心凝神时，我还能通过水面的波纹进行占卜，窥见未来的些许片段。我是王室近百年来，非常少见的、精神与攻击能力双全的法师！”

洛卡闻言，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叹。他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挥手间便能掀起波涛，既能摧毁敌人，又能洞察命运，这简直是神话里才会出现的能力。

“真是……太厉害了。”他真诚地说道。

这句发自内心的赞美，似乎让这位自逃离王都以来一直压抑情绪的公主有些措手不及。一抹淡淡的红晕飞上了她的脸颊，让她骄傲的神情瞬间柔和了许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小声补充道：

“虽然……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没有完整地掌握自己的魔力。情绪的波动会严重影响施法，所以时灵时不灵的……否则，之前被抓住的时候，我也不至于……那么狼狈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洛卡心中了然，同时也暗自思忖：这个世界果然不一般，竟然真的有这种超乎常理的力量存在。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被刷新了一层。

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句夸赞而面红耳赤的、既高傲又有些笨拙的少女，洛卡心中莞尔。

有空的话，一定要让这位天才魔法师小姐，给自己好好展示一下她的魔法。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洛卡那句真诚的赞叹，以及姐姐欧缇丽雅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红晕，尽数落入了腓力的眼中。

他看着自己这位光芒四射的姐姐，内心五味杂陈。

他比欧缇丽雅晚出生两年。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一场永无止境的比较就开始了。

“腓力王子的仪态，还需要多向公主殿下学习。”

“公主殿下已经能流利地背诵古帝国史了，腓力王子还在纠结字母的发音。”

“唉，要是腓力王子能有公主殿下一半的沉稳就好了。”

知识、礼仪、仪态、性格……他的人生，仿佛就是为了反衬姐姐的优秀而存在的。在宫廷这张巨大的、无形的成绩单上，他几乎每一项都被画上了不及格的红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渐渐习惯了在姐姐的光环下，做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到头来，满身缺点的他，唯一能勉强和欧缇丽雅打个平手的，似乎只剩下自己这张继承自家族的、过分漂亮的脸蛋。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对于一个王国的继承人而言，俊美的容貌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甚至有时会成为一种负担，一个“绣花枕头”的标签。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王国重臣们在看到他时，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失望；他更忘不了自己的父母，在他又一次搞砸了某件事后，前一秒还用温和宽慰的表情为他开解：“没关系，腓力，你总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可后一秒，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加倍的热情与殷勤，去拥抱和赞美那个永远能给他们带来惊喜与荣耀的姐姐。

那短暂的、敷衍的安慰，就像是丢给乞丐的一枚铜板，而那份毫无保留的骄傲与宠爱，才是真正属于王室的、璀璨的金币。而他，永远是那个只能眼巴巴看着金币被姐姐拿走的孩子。

就连欧缇丽雅自己，也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她经常会摆出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用他最讨厌的、教训的口吻训斥他，给他提出种种在他看来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要求，然后在他失败时，甩下一句“真没用”的评语，转身离去。

坦白说，活了十四年，腓力并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姐姐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恨她吗？

可他无法否认，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在面对真正的、大是大非的危险时，这个高傲的姐姐总会下意识地将他护在身后。就像昨晚，就像现在，她会用她那尚不宽阔的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天。

爱她吗？

可他忘不了在宫廷中那些被比较、被忽视、被训斥的日日夜夜。那些冰冷的眼神和敷衍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早已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一碰就疼。

这样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态，伴随了他整整十四年。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没有人真正在意他的感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回心底，用沉默和顺从，来默默地进行自我排解。

想到这里，腓力微不可察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不再去看来往的洛卡和姐姐，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跟在他们身后，将自己重新藏回那个熟悉又安全的、影子的位置。

队伍继续前行，但气氛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洛卡敏锐地注意到了腓力的失落。

那是一种他非常熟悉的表情。

少年低垂着头，金色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塌陷的肩膀，无一不在诉说着一种深刻的无力与哀伤。

那是一种，明知自己天生能力不足，却又无从反抗，只能日复一日地被拿来和更优秀的人做比较的、被碾压后的疲惫。

洛卡的心，被轻轻地刺痛了一下。他太懂这种感觉了。

前世的他，作为一个在大城市里挣扎求生的平庸“社畜”，早已厌倦了逢年过节时，被亲戚们拉出来和那些“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的命运。

谁谁谁考上了名校，谁谁谁进了大厂年薪百万，谁谁谁买了房娶了妻……而他，永远是那个只能尴尬地笑着，默默扒饭的参照物。

那种滋味，不好受。

而腓力的处境，只会更加难过。因为他用来被比较的对象，不是什么外人，而是与他血脉相连、朝夕相处的亲姐姐。那份光芒越是耀眼，投在他身上的影子，便越是深邃和冰冷。

洛卡很想开口对这个少年说些什么，但他又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依旧沉浸在自己血脉荣耀中的欧缇丽雅，心中了然。

这位高傲的公主，恐怕从未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展露的锋芒毕露，已经给弟弟带来了多大的压力和伤害。

若是自己贸然直接地去安慰腓力，挑破这层窗户纸，恐怕非但起不到好作用，反而会让这对姐弟的关系变得更加尴尬。

最终，洛卡决定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开口道：“腓力，我给你讲个我们家乡那边流传的笑话吧。”

腓力没有作声，但洛卡注意到他的耳朵动了动。

“故事说啊，这个，森林里有一只小笨熊，他既不会像他哥哥那样爬树掏蜂蜜，也不会像他姐姐那样下水抓大鱼，每天只会被父母骂，说他一无是处。”洛卡一边走，一边用讲故事的口吻慢悠悠地说着，“小笨熊很难过，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熊。直到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群最凶恶的猎人，哥哥躲到了树上被发现了，姐姐藏在水里也被捞上来了。只有小笨熊，因为平时没事就喜欢挖洞，给自己挖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洞，安然无恙地躲了过去。”

洛卡说到这里，笑了笑，看了一眼身侧的腓力。

“你看，就算是只会挖洞的小笨熊，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重要的不是一开始会什么，而是从现在开始，能为自己学着‘挖’点什么。你说对吧？”

这番拐弯抹角的话，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淌进了腓力冰冷低沉的心中。

从当下开始慢慢成长，学着“挖”点东西。

他明白了洛卡的意思。少年紧握的拳头，不自觉地松开了些。他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他想对洛卡说声谢谢，想告诉他，自己听懂了。

正当腓力张开嘴，想开口回应洛卡时——

后者脸上的温和笑容却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卡的身体猛然一顿，头霍地转向森林的某个方向，眼神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他的头微微一偏，仿佛在倾听着什么遥远的声音，但随即，他整个人都像一头被惊扰的野兽般，身体肌肉瞬间绷紧。那双刚刚还带着笑意的眼眸，在刹那间褪去了所有温度，变得锐利而冰冷。

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从他身上轰然散开。

“怎么了？”欧缇丽雅立刻察觉到了这股极致的危险信号，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将腓力拉到自己身后，紧张地问道。

洛卡没有立刻回答她。他闭上眼睛，鼻翼剧烈地翕动着，仿佛在分辨着风中传来的复杂讯息。清新的草木气息、潮湿的泥土芬芳，在这片刻之间，被一股不属于这里的、污浊而霸道的气味所侵占。

那是人类的汗液浸透皮革的酸味、兵器与铠甲摩擦的金属铁锈味、马匹长途跋涉后的腥臊味，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属于营火的烟火气息。

这股混杂的味道，对于拥有野狼感官的洛卡来说，就像是在一幅宁静的风景画上，被泼上了一大桶肮脏的油彩，刺鼻而又充满了威胁。

很多，数量很多。而且，他们的方向感很强，正在朝着这里笔直地赶来。

洛卡猛地睁开双眼，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森林的北方，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闻到了……很多人的味道。”

他顿了顿，最后确认道，声音里再无半分玩笑之意。

“是追兵。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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