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死寂取代了厮杀。浓稠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薄雾，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洛卡站在一片狼藉的尸骸中央，龇着牙，那双金色的眼眸中，暴虐的红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炽盛。

屠杀这几个士兵，并没有平息他内心的兽欲狂潮，那感觉……反倒更像是一个即将渴死的人，在沙漠中终于尝到了几滴甘露。这点血腥味，仅仅是勾起了他对更多、更新鲜的血肉的渴望。

他的目光，穿过树木的间隙，牢牢锁定在了那棵大树的后面。他看见了那两个躲藏着的孩子，正怯生生地、用一种混杂着恐惧与依赖的复杂眼神望向自己。

一个念头，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纯粹源自这具野兽身躯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钻了出来：

“多漂亮的孩子啊……细皮嫩肉，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他们的血肉，一定娇嫩无比吧？吃起来……会是什么样的口感呢？”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诱人，如此的顺理成章，让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充满渴望的咕噜声。

欧缇丽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看见那个怪物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每踏出一步，他身上的“人”性似乎就在消退一分，而“兽”性则在疯狂滋长。

他原本只是肩部以上是狼首，此刻，灰黑色的粗硬皮毛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脖颈向下蔓延，覆盖住他古铜色的胸膛和臂膀。

他那双沾满鲜血的大手，手指的关节正在发出“咔咔”的声响，骨骼拉长，指甲变得又黑又长，化为了足以撕裂钢铁的利爪。他的双腿肌肉隆起，膝盖的弯曲方向似乎正要反转，变成野兽那样适合奔跑和扑杀的后肢。

他正从一个狼首人身的怪物，向一头彻头彻尾的、直立行走的巨狼转变。

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欧缇丽雅最后一点侥幸。

她死死地将弟弟护在身后，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结局。从地狱中逃脱，又撞进了另一个更深的地狱。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残忍的安排？难道伟大的列奇亚-沃里尼亚联合王国，注定要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让最后的血脉也消失在这荒郊野岭之中？

然而，预想中的扑杀和撕咬并未到来。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仿佛一棵巨木颓然倒塌。

欧缇丽雅惊恐地睁开眼，却看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那个正在兽化的怪物，在距离他们不到十步的地方，猛地双膝跪地，巨大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那双刚刚化为利爪的手，正死死地抱着自己的狼头，发出了比刚才战斗时更加凄厉、更加痛苦的嘶吼。

此刻，在洛卡的内心，一场无人能见的战争，正进行到最激烈的关头。

“吃掉他们！血肉！力量！”——这是野兽的咆哮，是这具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不！住手！他们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这么做！！”——这是人类的灵魂在尖叫，是他作为人类最后的道德底线在苦苦支撑。

善良的灵魂，正与滔天的兽欲，进行着最终的交锋。那道空灵的女声留下的命令“保护他们”，如同风中残烛，在杀戮的狂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兽性的那一面，正用最诱人的低语向他展示着力量的美妙：吞噬这两个孩子，就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就能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更好地活下去，再也不用像前世那样卑微、懦弱。

而人类的那一面，那个本性温和、连杀鸡都不敢看的灵魂，则在发出最绝望的呐喊。

他想起了父母的教诲，想起了法律与道德，想起了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用暴力屠杀那些士兵，已是迫不得已，让他沉浸在巨大的负罪感与自我厌恶之中。

如今，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将那双沾满鲜血的大手，伸向了那两个无辜、弱小、刚刚才被自己从地狱边上救回来的孩子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憎恶自灵魂深处爆发。

“我……绝不……！”

“滚出我的身体！滚出我的脑子！！”

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调动起属于人类的全部精神力量，向那股滔天的兽欲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这股力量，源于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源于他对“人”这个身份最后的坚守。

奇迹发生了。

那股如同附骨之疽的杀戮欲望，在这股纯粹的、属于人性的意志力面前，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跪在地上的洛卡，身体发生了逆向的变化。那刚刚蔓延到胸口的灰黑色皮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迅速褪回到了颈部。那双已经化为利爪的手，骨节收缩，指甲变短，重新变回了粗壮的人类手掌。反曲的腿部也恢复了原状。

当最后一点兽性的红光从他金色的瞳孔中褪去时，洛卡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向前一倾，虚弱地趴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了他颈后的毛发，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他变回了那个狼首人身的怪物模样，但此刻，他看上去不再是凶神恶煞，反而……像一头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的野兽。

另一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全被欧缇丽雅看在眼里。

“姐姐，我们快走！”胆怯的腓力使劲拉着她的衣袖，声音因恐惧而发颤，“趁……趁他还动不了，我们快跑！”

然而，欧缇丽雅却没有动。她挣开了弟弟的手，一双湖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正在喘息的怪物。

洛卡那痛苦的嘶吼，以及后续的“自我净化”般的变化，让她那颗聪慧的、被现实打磨得日益坚硬的心，生出了一丝好奇与猜测。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腓力说得对，现在是逃跑的最好时机。但是，然后呢？他们身无分文，体力耗尽，在这片广袤的森林里，根本活不了多久。

就算运气好，没被饿死或被野兽吃掉，德罗瓦尼亚人的下一波追兵也随时可能赶到。届时，他们将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引颈就戮。

而眼前这个狼头怪物……虽然暴戾、恐怖，但他刚刚确实从那几个士兵手中救了他们。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似乎用自己的意志，压制住了伤害他们的欲望。

这意味着，他或许……是可以沟通的。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萌芽。他们缺乏保护自己的力量，而这个怪物，拥有以一敌百的恐怖力量。如果能将他收为己用……

欧缇丽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还在狂跳的心脏。她挺直了因恐惧而有些佝偻的脊背，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她从大树后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庞然大物。腓力在后面发出压抑的惊呼，但她没有回头。

她在距离洛卡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能让她看清对方，也给了自己一个万一发生不测时，转身逃跑的余地。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用一种尽量平稳、清晰，又带着王室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声线，开口问道：

“你是谁？”

那道清冷的、带着一丝威严的女声，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洛卡混乱的思绪。他听见了这个声音，一个属于人类女孩的声音。

他挣扎着，用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肌肉酸痛的手臂支撑起庞大的身躯，缓缓地从趴着的姿态，重新变为跪姿，然后抬起了他那颗沉重的狼首。

一个美丽的姑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眼帘之中。

她的身影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一头藏青色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但此刻却沾染了尘土与草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得到精心的打理。她的脸上也有些许污痕，但这丝毫无法掩盖她那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绝伦的五官。

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对湖蓝色的眼眸，清澈、深邃，仿佛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倒映在了无波的湖面之上。在那双眼睛里，洛卡看到了戒备、看到了好奇，甚至还看到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哦……”

洛卡那张狰狞的狼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近乎失神的感叹。他前世活了接近三十年，见过无数美颜滤镜下的“女神”，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能与眼前这个身处泥泞与狼狈中的女孩相比。这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质的、纯粹而动人的美丽。

在这份美丽面前，他内心那些残存的、暴躁的战斗欲望，仿佛被温柔的月光抚平，彻底平息了下来。属于“凡人”的那部分灵魂，再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名为“欣赏”的情感。

他想起了女孩的询问。我是谁？前世的凡人之躯已经死了，死在了那辆卡车之下。活在这里的，是一个狼首人身的怪物。那个在他脑中回响的名字……或许就是他新的身份。

他思考了片刻，驱动着那副不属于自己的声带，用一种略显生涩、但清晰可闻的人类语言，从狼的口中回答道：

“……洛卡。”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洛卡。以前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欧缇丽雅眼中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她预想过许多种可能：怪物的咆哮、无意义的嘶吼，或是根本不理睬她。但她唯独没有想到，这个怪物说起人话来，腔调竟然如此……彬彬有礼。

这丝惊讶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抓住这个机会，提起那早已破损不堪的裙摆，对着眼前的怪物，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屈膝礼。在这片血腥的林地中，这个动作显得既庄严又荒诞。

“洛卡先生，我的名字是欧缇丽雅·奥林斯卡。这是我的弟弟，腓力·奥林斯基。”她指了指身后还在发抖的弟弟，“我们是……列奇亚-沃里尼亚联合王国仅存的王室继承人。”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了目前姐弟二人面临的困局：国破家亡，正被德罗瓦尼亚的军队追杀，前路渺茫，急需一位强大战士的护卫。她的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决断。

洛卡静静地听着。当听到“保护”这个词时，他脑海中那道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

“保护他们。”

他看着眼前这个强作镇定、实则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公主，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眼神中充满恐惧的王子。

原来，这就是“他们”吗？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把我扔到这个世界，变成这副模样，就是为了让我保护这两个亡国的孩子？

简直是荒谬。但他却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或许，这是对自己刚刚差点犯下大错的一种赎罪。或许，这是他在这片陌生的、残酷的世界里，能抓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意义”。

于是，在欧缇丽雅紧张而期待的注视下，名为洛卡的狼首怪物，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无言的承诺，就此缔结。

阳光穿透枝叶，一缕光束恰好照在他们之间，仿佛是命运女神投下的无形纺锤，开始将这三个截然不同的生命，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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