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当我离开凯尔希医生的房间时，罗德岛的行进已经停驻了下来，万籁俱寂。

望着均已熄灭的宿舍灯火，我困意全无，茫然无措地往岛的外环走去，深感挫败地蹲坐在环岛阶梯的边缘。

我想自己必须去找阿米娅，去了解更多关于我的过去，但凯尔希一定在很早之前就嘱咐过她不要透露那些信息……或许，我该去找白面鸮，去查阅那些非公开的档案资料，但同样那只老实的大白咕咕也从未授予过我额外的权限……

越是这样想下去，就越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面前是一片沉静幽邃的湖水，更远方能望见稀松的灌木与野蔌在风中轻动。

也正是此刻，我的手触摸到了某种柔软还带着余温的东西，低头望去，那是一叠黑色皮衣，像是属于某个熟悉的女性干员，但目光所及之处并无其他人在附近。

我困惑地拿起衣服，才发现有一把同样漆黑的巨剑压在衣物边缘。

那是属于斯卡蒂的。

一开始我以为她离岛出走了，但很快意识到出走行为不可能不穿衣服，也就是说……

终于，我把目光投向大湖中央。

大约半分钟后，一缕涟漪扩散开来，有条不紊地朝着我靠近。

直到浅水区，少女才缓缓地露出白皙的脸庞和肩膀，眸盈之处，余光微润。

我几乎忘了要将手中的她的衣服放下。

“晚……晚上好……”

“晚上好，博士。”她的口吻一如往常。

“你在游泳吗……”

“我在洗澡。”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

“游泳需要更宽广的水域。”

“这个地方还不够大啊。”我瞠目结舌。

斯卡蒂想了想，半掩着上身，站起身来：“看，我没穿泳衣。”

我连忙遮住眼睛：“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是在洗澡，不用起来！”

空灵澄明的湖水中，斯卡蒂仿若冰雪精灵般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她瞥了一眼我的手，脸蛋微微地鼓了起来，那大约是某种生气的意味。

“把衣服还给我。”

“对、对不起！”

我连忙闭上眼，将衣服递了过去，转身回头。

身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约是衣物与肌肤间的温柔擦拭。

再次出现在我身边的，已经是一位气质幽邃的深海猎人了。

流光皎洁，斯卡蒂美丽的长发依旧湿润，浓密的睫毛也在月下闪光，不知为何，明明浮凸有致的身躯已经被深色衣服掩饰地很好，现在的她反而更加独具诱惑力。

“博士也是来洗澡的吗？我已经洗好了。”

“啊，不用了……我不会游泳，会被淹死的。”

“我可以教你，我是个很好的游泳老师，在这方面，可是不输给任何人哦。”

“好，改天教我吧。”我勉强笑了笑。

“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斯卡蒂发现我在敷衍，兴致全无，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怎么了？”

“偷看我洗澡，偷拿我衣服……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斯卡蒂。”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我还是不太适应阿戈尔人的道歉方式，对于我们来说，那是用来表达……”

“爱意的方式。”她替我说了后半句。

“对。”我睁大眼睛，“原来你知道的啊。”

“为了能在罗德岛和大家合作，我也有在好好学习哦。”

“嗯，辛苦你了。”

“博士又和凯尔希医生吵架了吗？”

我的心跳再次变得苦涩起来，艰难地问：“你猜的？”

斯卡蒂摇头，她说：“凯尔希医生是个性格恶劣的女人。”

“是啊，再也没有比她更糟糕的女人了。”我想了想，又无可奈何地补充道，“不过，也再没有比她更可靠的女人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么失落呢。”

“因为那个属于她的我，已经死了。”

“死了？”

“我是个从石棺里被拉起来的家伙，有她在乎的人的样貌，有他的名字，有他的性格，但唯独不再是他了，这个空无一物的脑袋里，再也没有任何回忆可以留恋，就像是死了一样……某种程度上，我是她的敌人，因为我的存在断绝了她的希望，我曾经是她在乎的人，但再也不是了，我应该老老实实沉睡在原地，不该醒过来的。 ”

虽然是很沉重的话，但说出口之后，心中巨大的压力也仿佛消失了一半。

斯卡蒂深红色的眸子望着我，而我深吸了一口气，冲她微笑了一下。

“已经好多了。”

“但是，现在在乎博士的人，不止凯尔希一个吧？”

“啊？”

“博士不是为凯尔希医生一个人而存在的，也许属于她的博士不会再回来，但属于我的博士一直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变过。”

“谢谢你，斯卡蒂。我……”

“关于失去……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也时常害怕厄运会再次夺走我重要的人。”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我说。

“那么，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的，直到战胜所有灾厄的那一天。”斯卡蒂背起那柄巨剑，温柔婉转的嗓音分外动人，“晚安，博士，做个干燥的好梦哟。”

12

“博士，龙门近卫局的诗怀雅小姐邀请您去这家茶餐厅，商谈今后的合作事宜。”

清晨，阿米娅来到控制中枢，递过来一张请帖。

我疑惑地拆开请帖，上面还残余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纸面上只写了时间和地点，并期望我能准时抵达，没有交代其它信息。

从此前对这位大小姐的印象来看，这份请帖的风格有些过于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反常了。

“凯尔希医生怎么说？”我问。

“医生说被邀请的是博士，就由博士作决定吧。”

“明明可以通过邮件沟通，却执意打算面谈么……”

“博士，要回绝吗？”阿米娅问道。

我想了想，说：“告诉凯尔希，我暂离几日。”

诗怀雅所约定的地点是安全区域，但独自一人前往依旧有风险，我走进宿舍，在人群中寻找着合适的同行者。

那位使命必达的、最值得信赖的黑发女孩，正在忙碌着给货物打包。

“德克萨斯，你陪我去趟龙门吧。”

“抱歉，明天有单物流要送。”

“好吧，那也就是说，能天使也被排除在外了……”

无法指望企鹅物流，我转移目标，搜索着其他强力的干员。

在货物架的上方，我看见了那只恣意妄为、大摇大摆地躺在纸箱上的独狼。

“拉普兰德，你陪我去趟龙门吧？”

“抱歉，明天有单物流要送。”

“你又不是企鹅物流的一员，有个锤子的物流要送。”

“啊，说错了。”她双手背在脑后，懒洋洋地说，“明天有单物流要劫。”

说完，她浮现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德克萨斯一眼。

德克萨斯熟若无睹，移开视线，继续打包物品，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骚扰。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宿舍全体成员，站到人群的正前方，颇为正式地问道。

“随行任务，谁有空。”

“铛！”

人群中，手持长弓的白金走上前来，她立正时，高挑的鞋跟与地面发出了清亮的金玉之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随后优雅地鞠了一躬。

“可爱的博士，你需要一位朋友当旅伴吗？卡西米尔的无胄盟刺客在此听候您的差遣。”

“啊，谢谢，不过……”

毫无疑问，白金是个优秀的狙击手和迷人的伴侣。

但我清楚地记得，现阶段她隶属于凯尔希医生直接指挥的小队，在罗德岛和无胄盟的关系尚且晦涩不明的阶段，恐怕还需要与她沟通与商议才能决定，出于这一考虑，我没有立马应许。

“铛！！”

翎羽一马当先，右手握成拳头行礼，左手拿起手中的长戟，铿锵有力地敲在地砖上。

“博士，请带我出行吧！我愿意成为你的戟、你的羽翼，为了你的生命而战！”

“呃……”我眯着眼睛望了眼地砖，好像发现了一丝裂缝。

无论如何，翎羽一直忠心耿耿，而且此次出行只是非常简单的护卫任务。

但当她说出那句“为我的生命而战”时，我却忽然开始担心她的强度能否很好地周全我的生命安危了，心虚之余，没有马上应许。

“铛！！！”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斯卡蒂手握巨剑，在地上插出一个大坑。

宿舍里的干员们纷纷捂住耳朵，白金一脸震惊地拍掉身上的尘土，旋即露出嫌恶的表情。

美丽的红瞳女孩挺起胸膛，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你……不说点什么吗？”我惊魂未定，试探着问。

“我的力气比她们都大。”

“我知道，我看见了……地砖已经碎成稀巴烂了。”

“带我去。”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惊异的逻辑链条，我甚至已经没有时间去问女孩为什么会这么思考了，连连点头答应，生怕会有下一个干员上前把整层楼都掀塌。

直到带着斯卡蒂走出宿舍时，我才略有几分后悔地想起，除了她以外，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唉，如果一开始就答应白金的话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再次回头偷偷瞄了一下斯卡蒂。

她也停下脚步，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博士想要上厕所吗？”

“不是。”我干巴巴地回答道。

“那就出发吧，去龙门的路还很漫长呢。”

“……你说得对。”

我终于彻底放弃了和少女讨价还价的可能性，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走到罗德岛外环，我回头往医疗部门的楼上看了一眼：阳台走廊上，只有白面鸮在驻目远望，不知是在思索怎样悠远深邃的命题。

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在临别时能看见凯尔希医生。

不，不需要目送，哪怕只是用眼神知会一声也好。

“博士？”

“没事，我们出发吧。”

我回归现实，走到一架小型直升机前，将包裹扔进去，斯卡蒂在副驾驶位置前看了一会儿，发现很难摆放自己的大剑，便默不作声地将其斜置，像个狗头铡那样悬在我脑后。

“放到后面去。”我说。

“我会握紧它的。”斯卡蒂的双腿也并紧了几分。

我叹了口气，跳下直升机，准备找些废弃布料让少女把剑锋缠起来。刚回头，便迎面撞见了正往这边走来的凯尔希和阿米娅。我怔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忘记了该说些什么。

“你们……”

“阿米娅告诉我你今天就出发。”凯尔希道。

“是的。”

“把这件衣服带上吧。”

“我有带换洗的衣服，这是……？”

接过衣物，布料干净整洁，却分明有些显旧，总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我抬起头，略带讶异地看了眼凯尔希，她不声不响，清浅如常。

最后，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是在合照上，曾经的我与凯尔希所穿的陌生制服。

巴别塔……这个LOGO应该象征着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

出于某种不可诉说的原因，她一直独自留存着。

“保护好他。”凯尔希对斯卡蒂说道。

“我明白的，虽然没有十足的自信，但我会尽自己所能的。”斯卡蒂认真地回应道。

“谢谢，接下来的日子，要拜托你了……凯尔希。”我收起衣服说道，“阿米娅也要分担起我不在的工作了。”

“博士，请放心吧，还有，注意查收电子邮件哦，我会给你写信的！”阿米娅说。

“早点回来。”凯尔希低下头说。

前往龙门往返一程不过寥寥数日。

离开移动城市后，漫天的沙尘淹没荒凉的道路，却无端的叫人心生出不可言明的苍凉。

我知道，漫长的路途会将我对罗德岛的思念隔绝成一片干枯的海，以至于只是这样想想，就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对她多说几句话。

或许是因为缺乏勇气，谁也没有给对方一个离别时的拥抱。

13

直升机在空中平稳地度过了5个小时，大约天亮前就可以顺利抵达龙门。

斯卡蒂依旧清醒着，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我注意到玻璃上似乎有个可爱的鲸鱼图案，大约是少女无聊时哈了一口气，用手指画下来的。

在黑暗的角落中，PRTS终端的呼吸灯开始一明一灭地闪动，我瞥了一眼空速表和高度表，把直升机切换到自动驾驶系统，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背部肌肉，阅读起这封新邮件来。

博士：

请原谅我在您离开的第一天就忍不住给您写信了。

一路上还顺利吗？嘿嘿，我先后问过好几位天灾信使，他们都明确地告诉我在您的行进方向上近期不会有天灾发生，但大家都这样说的时候，反而会让我感到担心……担心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的担心，凯尔希医生是理解的，但是她不肯和我聊起您。

白金小姐很不高兴，因为您没有选择她作为旅伴出门。她在罗德岛呆了这么长时间，本身就已经感到厌倦了，今天在执行物资筹备的任务时故意闭着眼睛射箭，其中有一支射中了前排斑点的屁股，虽然很快就被华法琳小姐治好了，但斑点的厌世情绪也大幅增加了，一下午都在唉声叹气，我只好给他放了两天假。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我想起应该趁着您不在的时候帮您打扫一下房间，可是门被反锁住了，博士真是的，居然不把钥匙留下来。最后我只能委托暗索小姐来帮忙，她可以在不破坏门锁的情况下只靠一根铁丝把门打开，博士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损坏啦……但后来不知怎么被凯尔希医生知道了，她否决了我想打扫房间的请求。

关于斯卡蒂小姐，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强大而可靠的近卫，但是作为干员，斯卡蒂只会阻挡一个前进的敌人，如果敌众我寡的话，博士还是要记得及时躲起来，不要让自己暴露在危险范围里啊！呜……要是让您再多带几位保镖就好了，虽然这样做又会显得对龙门略有不尊重。生活真是处处充满了两难呢，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们那样驾轻就熟。

今晚，罗德岛的夜空晴朗，月亮很美，天边的星星也都依稀可见。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趴在窗前仰望夜空了。博士还在直升机上对吗？如果是的话，也偶尔看一眼窗外吧，就当是陪陪我也好。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在把这封邮件寄出之前，我得把内容交给凯尔希医生过目，医生说以后每封信她都必须亲自审核，以免被外界人士窃取不必要的情报。

博士，我很想您。凯尔希医生也很想您。

希望您能顺利与诗怀雅小姐完成会面与谈话，早日回到罗德岛！

阿米娅

批注：倒数第二句是阿米娅自作主张加上的，请无视。凯尔希留。

我先是读了一遍，忍不住露出微笑，随后又读了一遍，想象着罗德岛发生的每一副画面，才恋恋不舍地关掉邮件，收起终端，窗外的夜空确实如阿米娅所说的那样清丽皎洁。

“博士，怎么了？”耳边传来斯卡蒂关切的声音。

“今晚的月色很美。”我喃喃自语道。

“是呢。”银发少女愣了一下，随后流露出高兴的神采来，她悄悄往我身边靠了靠，用满意的口吻说：“每当新月和满月时，潮汐的力量都会加强，使海洋生物聚集到一起活动，很适合捕猎。博士也能理解那种美吗，真是太好了。”

14

直升机在指定坐标落下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停错了位置。

餐厅的造型上像盛开的花朵，枝干离地大约有40米高，花蕊中心是停机草坪，而周边的各个扇区则布满了餐饮和休闲的市民，露天场合下的我们像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般，被不少视线所注目。

没有戴着墨镜的黑衣人保镖，没有仪表不凡的老爷子管家，只有身穿便服，精神亢奋的诗怀雅一人，她虎头虎脑地扑上来，热情地拥抱了我一下，少女就连体温也是如火般旺盛。

“哈喽~好久不见了，博士！”

“等等，你没有告诉直升机降落地点就是这家餐厅的天台。”

“不能接机的餐厅也未免太寒酸了一点，不是吗？”

诗怀雅松开我，又看了看眼神冰冷的斯卡蒂，大约是看出了防备的意味，半空张开的双手放了下来，收起了想要主动示好的姿态。

“这个餐厅……是你家开的？”我试探着问道，并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中不带有任何质疑和嘲讽的成分，好在诗怀雅若无其事，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问题。

“这片商业区以东，是的。这里？不是。”

“我以为你会选择更熟悉的地方。”

“我不喜欢在自己家吃饭。”她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把我当成大小姐伺候，吃起来很没有乐趣。”

“吃饭本身的乐趣呢？”

“如果有朋友一起倒是不错，”她爽朗地把头发捋过肩膀，“而且，偶尔也想出来透口气。”

我们在泳池旁边的扇区入座了，直到此时我才发现餐厅是在旋转着的，回头望去，有两三名工作人员正在为我的直升机补充源石燃料，心里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回到正题，这次约我吃饭是要谈什么正事？”

“博士已经坐了一整天的飞机，今天不谈正事。先吃饭吧~我给你们预定了高级套房，吃饱喝足后睡个懒觉，重要的事情明天再聊，这才是本小姐的待客之道！”

“那不行，我怕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我是会因为一顿饭就惦记着怎么让你还人情的那种人吗？”

“非常不巧，在下就是那种人。”

“唔，看来我们只能选择罪恶的AA制了。”

“完美。”

“来，博士想吃点什么？”她扫开情绪，愉快地抄起菜单。

“我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斯卡蒂看一看吧。”

斯卡蒂没有接过菜单，她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隔壁桌的海鲜拼盘。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看见那是一座上下三层的超大拼盘，沙冰上躺着新鲜的扇贝与鳌龙，各色说不出名字的鳞兽肝脏，还有若干被包裹成寿司样式的点心，无一不覆盖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茶色鱼籽。

我的心脏顿时咯噔一下。难道……

“我要那个。”斯卡蒂认真地说。

“好~”诗怀雅风风火火地下了决定，“服务员，上一份海鲜拼盘，再来三份盐烤黑鲷和两瓶你们这儿最贵的红酒。”

说罢，她笑眯眯地双手托腮，满意地看着我。

即使是AA制也要坚决贯彻吃穷我的意志么……毫无疑问，这个金发女孩是十分危险的对手，而斯卡蒂……我看了一眼正在反复调试餐巾佩戴舒适度的她，罢了，估计是指望不上。

用餐结束后，我招来侍者。

“一共是3万2千龙门币。”

“我能看看账单吗？”因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劈头盖脸照打过来时，表面镇定的我还是忍不住有几分窃喜。

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在另一张账单上，我看见了数值同样可怕的停机费。

“诶~博士该不会是想请我吧？”诗怀雅兴致盎然。

“要是那样就真的太好了：但我连A也A不起。”我厚着脸皮说道。

哗地一声，斯卡蒂站了起来。

她的行动和往日一样潇洒果决，只不过这次起身后微微打了个小嗝。

“干嘛，你要付款吗？”诗怀雅问。

“你……有没有仇人。”斯卡蒂问。

“诶？有倒是有啊……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是赏金猎人，1万6千币，我帮你干掉他，今天这顿就算AA了。”

“好！”诗怀雅用力一拍桌子，“爽快！你要是帮我干掉她，我给你160万！”

“告诉我名字。”

“陈晖洁。”

“成交。”斯卡蒂扛起大剑就准备出发。

“成交你个大头鬼啊！”眼见着对话越跑越歪，我跳起来，啪地一下拍在斯卡蒂的帽子上，可爱的脸蛋顿时被塌下去的宽大帽子吞没了半截，只露出一张生气的小嘴。

诗怀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

“你等我一会儿。”

我打开钱包，翻找出一张从未动用过的卡，递给服务员。

凯尔希说过，作为罗德岛的领导层需要一个公用账户以备不时之需。印象中，我和阿米娅以前也曾经存过若干款项在里面，但后来随着罗德岛开销的逐渐增大，进出账的数额也难以控制，我们便逐渐忘记了这个账户，或许凯尔希偶尔也会存一些在里面，那样的话或许能解燃眉之急，虽然那个概率也不是很大。

说到底，我也没什么信心就是了。

“帮我看一下余额。”

“请稍等，先生。”

诗怀雅的脸上流露出胜利的神采，好像这顿饭只不过是某场战争的冲锋号角。

“知道吗？博士，刚才你说到了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短。没错，我正有此意……为了明天我们要谈的正事，这顿饭必须得是本小姐请客~而且我保证，它绝对不会是我提供给您的最后一个好处。”

这绝对算不上是高明的策略，但绝对是行之有效的策略。

诗怀雅，这个大小姐的恶劣本性真是暴露无遗，难怪陈警官和她总是难以相处。直爽的性格很好的表达了对真实目的的诉求，同时让人难以动怒；雄厚的经济实力又总是恰到好处地扣住我的软肋，逼迫他人在人情关系上总是处于受惠方，对于这种行径，我当然是……

无法拒绝。

“先生您好，您的账户余额是46万。要在这张卡上消费吗？”

侍者的姿态一如既往地从容而优雅，只是眼神中似乎多出了几分赞赏和钦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把目光转向诗怀雅，她脸上胜利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索然无味地别过脸去，无聊地摆弄着尾巴。

我像个木头人一般怔在原地，好像飘荡在耳边的都是虚幻的泡沫。

那时浸泡在雨水中的，她的话语。

——在阿米娅真正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领导人之前，这些费用会拜托你来掌管的。

明明只是随口一说的口吻，她却始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履行不容置疑的责任。

涟漪散开，淡淡的倾诉欲从胸腔里累积起来，无声无息，无可遏制。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气，这是自我苏醒那时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呼吸的分量。

“先生？”

“刷吧。”我对侍者说道，随后不无遗憾地望着诗怀雅，“抱歉，我还肩负着别人的期望，所以不得不放下朋友的身份，站在罗德岛的立场与你对话……将来如果没有正事的话，再请我吧。”

15

抛开餐厅的风波不谈，连续飞行好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很累了。

好在诗怀雅预定的酒店就在街口对面，在离开餐厅时我便开始祈祷，祈祷久旱逢甘霖的休憩时光能顺利来到我身边。

衣着时尚的诗怀雅在路口处轻轻挥了挥手。

她此时戴上了一只圆框眼镜，让本来就明朗的大眼睛多处几分娟秀的气质，从这个角度看来也难得地可爱。

“那么，本小姐就先回去了。”

“真的？”我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让贵宾好好休息也是我的待客之道。”

“以你的算计，总觉得还有什么招数在后面等着我。”

“不会啦不会啦，斯卡蒂小姐，博士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哦。”

说罢，她真的就潇洒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路口的路灯绿了，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我们穿过车流，走进这家古色古香的英伦风格的酒店。

前台人流涌动，一批菲林族人挤在队伍前，大约是一家几口。

我把诗怀雅留下的房卡交给斯卡蒂，示意她去前台办理入住。

“去帮我排个队吧，我要给阿米娅回信。”

说罢，我在休息处的沙发上拿出PRTS终端，默默地看了一遍昨晚的信，想了想，开始打字：

阿米娅：

我已顺利抵达龙门，与诗怀雅小姐碰面了。

路途遥远，今天要稍作休息，正式的商谈只能在晚上或明天展开，希望她不会提出什么棘手的请求，如果涉及利益交换，届时我还会和你商量。

昨晚你在信件中提到的情况我已全面了解，请告诉白金小姐，这次从龙门回来，我会给她带礼物的，请她不要介意；此外，如果斑点心情一直很糟糕的话，你可以在明天的任务中让白金假装射歪，把箭也射到月见夜的屁股上去，我想这个消息会让斑点开心起来的。

下班后，希望你能多关心一下凯尔希，劝她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上床休息……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太现实，毕竟她有那么多公务惦记在心上，但能否请你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就去医生的办公室做一些辅助工作呢？那样或许完成效率会更高些。

一般来说，每位医生只能负责自己擅长的科室，罗德岛的管理运作还依赖着凯尔希医生，她平时对患者的检查治疗尚且应接不暇，很容易忽视对自己身体状态的关心。十一点左右至凌晨三点之间是肝脏自我恢复的最佳时机，这个时间点如果还在工作，长此以往，内分泌失调，人就容易脾气暴躁情绪不稳，凯尔希本来就待人待己同等严格，我怕干员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或许是我想多了，阿米娅根据情况自行决定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知怎么说是好。这次出行的预算有所不足，我擅自动用了我们三人的公用账户，望你们知晓，关于此行的费用问题我会在回来后详细解释的。

……

写到这里，斯卡蒂已经办理完入住手续回到了我面前，我们便踏上电梯，先后走进房间。

维多利亚式的王室装修风格，大厅正中摆放了一架华贵的汐斯塔黑砖钢琴，绘制着卡西米尔草原篝火的大幅油画下面，是极尽美好的宽大床铺，我缓缓躺在上面，闭上眼睛，又打开信件，瞬间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事情想说的了。

于是我问斯卡蒂：“该说的都说了，斯卡蒂要汇报一句工作吗？”

“嗯。”

她第一次用通讯终端，对字母的使用还略显简单粗暴，但少女坐在我身边，神情专注，端端正正地用两个手指敲出了一句话，以至于我相信如果这句话是手写下来的，笔锋中都必定带有几分狂野的剑意。

递回终端，只见写着：“博士安全，中午吃了海鲜，很美味——斯卡蒂。”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对于预算超标的解释已经无法留到回去后再说了，但木已成舟，掩饰就更加无力，况且我也已经累得快睁不开眼皮了，便把光标挪到“发送”按钮上面，确认道。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好，把窗帘拉上，我们睡觉。”

“午安，博士。”

斯卡蒂迈开步子，双手收拢窗帘，最后一线天光消弭前，深海猎人的背影被映照地格外幽静寂寥。

我原本以为她会在信中关心一下幽灵鲨的近况，但是她没有。

说来也是，凯尔希也并没有在信中问起我的任何情况，我甚至无法想象她那样做。

如果没有阿米娅的话，我甚至可能不会在信中看到凯尔希的名字，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却无疑是荒唐而又确凿的事实。

或许我应该问一问斯卡蒂，她为什么没有问起幽灵鲨，明明在心底很重要的人，却总是对其保持着难以理解的平静内心，那份平静的背后，是否也会有波澜暗涌？

此刻，斯卡蒂的脸离我很近，她的双手并在枕头下面，呼吸均匀。

美丽的猎人长发垂落，就连入睡的时候也是如此温柔。

也正是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睡意全无。

“不对啊，中计了！斯卡蒂，快起来，诗怀雅怎么给我俩人开了一间大床房？！”

15.5

我紧张地起身，开始检查房间的各个角落。

而被我摇醒的斯卡蒂则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为什么叫我起来？”

“诗怀雅故意预定大床房，一定不安好心，我猜她会收集对我的不利证据，作为谈判桌上的底牌。”

“您的意思是……”斯卡蒂揣摩了一下，问道。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杀她灭口？”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以防万一，我得去睡沙发了。”

“不能睡在床上吗？”她看了看身下宽大柔软的床单，似乎感到有些可惜。

“不能两个人一起。”

“为什么两个人一起会成为不利证据？”

“因为如果被……”

我刚准备解释，却窒住了，犹犹豫豫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斯卡蒂的红色瞳孔中，传递着细腻的心思。

“被凯尔希医生知道的话，她会生气吗？”

不知为何，她的揣测能力无论是上限还是下限都惊人。

“是的。”我坦言相告。

“我明白了。”

斯卡蒂的睫毛压低了，好似流露出了一丝不快。

她从床上起身，往阳台走去，打开了水龙头，在浴缸里放水。

“斯卡蒂？”

“我可以睡在浴缸里哦~这里的浴缸比罗德岛干员宿舍里的要大一些。一个人在宿舍时，我也时常会躺在水里休息，这是个恢复心情的不错办法。这样的话，博士就可以在床上睡了。”

我停下了寻找摄像头的徒劳行为，走到斯卡蒂的身边。

正如她所言，那是个很大气的露天浴池，躺在水里也能惬意地欣赏整个龙门的灯红酒绿，整个移动城市的地块一览无余，完全对得起这间套房的华贵规格，甚至足以容纳两个人同时入浴。

斯卡蒂喜欢游泳，这点毋庸置疑；她放的是凉水，也在意料之中。

可看着她睡在这里，我却有些难以接受。

“博士，帮我一下。”

斯卡蒂递给我一个正方形的塑料纸片。

我的心脏骤然绷紧了，呼吸变得十分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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