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帝国的皇宫议事大殿，此刻如同一座巨大的、被悲伤与绝望浸透的坟墓。昔日的辉煌被一层厚重的愁云惨雾所覆盖，穹顶之下，回荡着帝国根基崩裂的无声巨响。宏伟的空间内，穹顶高旷深远，镶嵌着描绘圣徒事迹与帝国荣光的彩色玻璃与金色马赛克。然而，本该璀璨的光芒，如今只依靠下方青铜枝形吊灯与壁龛火炬的摇曳火苗勉强维持，光线昏黄、摇曳不定，宛如帝国垂死的脉搏。这幽微的光线，将下方森然矗立的斑驳大理石巨柱、其上浮雕的古老征战图景，以及光滑如镜却倒映着模糊扭曲人影的地面，一并笼罩在一片幽深、空旷而冰冷的死寂之中。空气中沉淀着浓郁的、近乎窒息的没药与乳香焚烧后的余烬气息，顽固地糅杂着陈旧羊皮卷轴的腐朽微腥、古老石料渗透出的阴冷潮气，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铅。刺骨的寒风，顽强地从那些镶嵌着细小彩色玻璃的高窗缝隙钻入，粗暴地卷动厚重的深红色锦缎帷幕，发出低沉压抑的呜咽，仿佛在为无可挽回的衰亡唱响挽歌。

　　大厅尽头，象征帝国无上权柄的黄金皇座上，尼禄皇帝如同一滩融化的、即将凝固的蜡油，深陷其中。沉重的纯金冠冕，顶部那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在阴影中如同凝固的心脏，死死压迫着他灰白卷曲、被冷汗浸透而显得肮脏凌乱的头发。象征至尊的深紫色皇袍，金线密绣的帝国鹰徽在昏昧光线下黯淡无光，此刻却松松垮垮地包裹着他肥硕臃肿的身躯，像一块华丽的裹尸布。他的脸庞苍白浮肿，松弛下垂的皮肉模糊了曾经的轮廓，深陷的眼窝里，赤红的眼眸如同两簇在湿冷灰烬中不安跳动、行将熄灭的残焰。干裂脱皮的嘴唇神经质地嚅动，细长肥短的手指如同溺水者的钩爪，死死攥住镀金的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木质纹理，仿佛要将内心汹涌翻腾、几乎将他吞噬的滔天巨浪死死按捺下去。

　　他的声音终于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垂死巨兽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大厅压抑的寂静，在空旷的穹顶下撞击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永恒之城——沦陷了！帝国的南方腹地——被偷走了！我们文明的摇篮，我们祖先血脉的源泉，被那些……那些东方来的异教徒玷污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泪的冰雹砸落。“莫索里利！那个无能的废物！我赐予他牧首的至高冠冕，他却用它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所有人！我真是被魔鬼蒙蔽了双眼，竟选了这么个懦夫！”

　　哭声如同瘟疫般在大殿内骤然升腾。宦官、廷臣、贵族夫人、元老们，无论真假，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悲声。有的撕心裂肺，仿佛灵魂被撕裂；有的呜咽低徊，如同临终的叹息；更有的只是张着嘴，发出空洞的声响，泪水却流得真切——真切的悲伤与虚伪的表演在这片哀声的沼泽里难解难分。

　　御座左侧稍后，长公主加拉亭亭侍立，却如同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美人。一袭纯净无瑕的白色丝质长裙，如水银泻地般铺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裙摆随着她身体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轻轻拂动。她浅金色的长发，柔顺得如同被月光浸透的丝缎，松松编成一条长辫垂落胸前，发梢处自然地卷曲着，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流转着珍珠般脆弱的光泽。那张堪称完美的脸庞上，澄澈的碧蓝色眼眸此刻盛满了茫然无措的迷雾，水雾氤氲，仿佛随时会凝结成泪珠滚落。细长精致的双眉紧紧纠缠，如同被愁绪压弯的柳梢；秀挺的鼻梁下，饱满如玫瑰花瓣的唇瓣被贝齿死死咬住，留下一排浅白的齿痕。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得毫无血色，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却透着一股易碎的冰冷。此刻，她纤细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力度，死死揉搓缠绕着颈间那串莹润的珍珠项链，珍珠深深陷入掌心嫩肉，勒出红痕，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目光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沉沉凝固在御座前地面上某个无形的焦点——或是地图上那个代表帝国南方沦陷的血色印记。

　　紧邻加拉，略靠御座之前，二公主安娜如同一根深深楔入风暴中心的磐石砥柱。一袭深紫色锦缎长袍紧裹着她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躯，袍身以极细的金线织就繁复的帝国藤蔓纹样与象征信仰的十字图形，在幽暗的光影下流淌着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奢华光泽。她深棕色的长发浓密光亮，如同最华贵的栗色丝缎，未经任何束缚，自然地披散在挺直的肩背上，在微弱的灯火下折射出深沉而理智的光泽。祖母绿色的眼眸深邃如古老的森林寒潭，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悲泣与愤怒的烟尘，冷静地洞察着大厅里每个人的细微表情与动作。浓密而富有英气的双眉下，鼻梁高直如同精心雕琢的山脊；唇线清晰，薄而坚毅，天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健康白皙的肌肤透出自然活力的红晕。她双手交叠抱于胸前，姿态自信挺拔，下颌微扬，俨然一位以深沉智慧与钢铁意志直面风暴、掌控局势的核心人物。她的目光沉稳地扫过痛苦的父亲、崩溃的弟弟、悲泣的群臣，最后落在埃提乌斯将军饱经风霜的脸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洞悉一切的凝重弧度。

　　御座右侧，三公主霍诺莉亚慵懒地倚靠在一根雕花的斑岩立柱上，鲜艳如火的猩红色天鹅绒蓬松长裙，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张扬姿态铺展开来，宽大的裙摆褶皱间闪烁着丝绒的奢华光泽，宛如一株在墓园阴影中兀自怒放的罂粟花。纤细的腰肢被一条璀璨耀眼的、缀满细小水晶的金链腰带紧紧束住，刻意勒出少女初成的、惊心动魄的曼妙曲线。亮金色的卷发如同熔化的阳光肆意泼洒在她玲珑的背脊与肩头，发丝跳跃着火焰般跃动不羁的光泽。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眸，灵动流转，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算计。细长精致的双眉下，小巧玲珑的鼻梁带着天生的叛逆，红艳欲滴、如同熟透樱桃般的饱满唇瓣，构成一张集天真烂漫与野性不羁于一体、极具冲击力的娇颜，肌肤更是娇嫩得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留下印痕。她微微歪着头，泪水如同精确计时的溪流沿着光洁的脸颊滑落，在精致的下巴尖汇聚、滴落，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牵动，勾勒出一丝混杂着嘲讽与兴味的弧度，仿佛眼前这场帝国核心的崩溃大戏，不过是供她消遣的、略带悲情结局的盛大舞台剧。她甚至抬起手背，姿态优雅地擦拭眼角那不存在的泪痕，浅蓝色的眼珠却在指缝间灵活转动，评估着这场“表演”的效果。

　　离御座稍远，靠近一张铺陈着巨大帝国舆图的长桌，埃提乌斯将军如同一尊历尽风霜侵蚀的青铜古像。他魁梧厚重的身躯裹在一件早已被征尘洗褪了本色的红褐色羊毛披风下，长途跋涉的疲惫仿佛渗进了每一根纤维。披风的边缘间露出内里银灰色环片铁甲冷硬的光泽，甲叶紧密咬合，在摇曳的光线下流淌着沉郁的金属质感。腰间的长剑样式古朴，饱经战火洗礼的剑鞘因常年摩挲而光滑温润，顶端那枚精钢锻造的鹰首浮雕在跳动的阴影中沉默地蛰伏，利喙微张。他方正刚毅的脸庞如同饱经斧凿的花岗岩，额角那道斜贯而下的陈旧刀疤在火光跳跃下宛如一道永恒的铭文，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难以化解的疲惫，灰蓝色的眸子却凝聚着百炼钢铁般的坚韧。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的双手，此刻正死死地按住冰冷的桌沿，指尖无意识地、近乎痉挛地刮擦着地图边缘粗糙的羊皮纹理，仿佛要将那无形的耻辱与压力碾碎在指下。他的目光沉重地扫过长桌尽头那片象征帝国南方富庶、如今却已被猩红墨迹粗暴涂抹覆盖的区域。

　　尼禄的咆哮再次炸响，如同狂怒的雷霆在殿内滚动：“利奥！那条卑鄙的毒蛇！他从背后给了莫索里利致命一刀，篡夺了牧首的圣座！甚至……甚至公然宣称那个东方的异教徒暴君是‘上帝亲自拣选的东方庇护者’！这是亵渎！是对我们神圣信仰最彻底的玷污！”他一拳狠狠砸在黄金御座的扶手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丧钟，震得他沉重的身躯一颤。“还有铁穆贞——那个茹毛饮血的野蛮畜生！他把莫索里利……像对待待宰的牲口一样倒吊起来！把他赤裸裸的尸体拖过泥泞的街道示众！一个从东方来的吃人恶魔！一个文明的毁灭者！蛮夷！黄祸！”他充血的双眼几乎要瞪裂，唾沫横飞，紫色的皇袍因剧烈的喘息而波浪般起伏。大厅里，各种音调的哭泣声骤然升高，呜咽与哀号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拍打着冰冷的石壁，仿佛帝国的魂魄正在这悲声中片片剥离。

　　他将那燃烧着怒火与绝望的目光猛地投向埃提乌斯，颤抖的手指像一支淬毒的标枪直指过去。“而你！埃提乌斯！你再一次他妈的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他的声音因嘶吼而破裂，混杂着愤怒与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面部扭曲得如同地狱的浮雕，“你曾对上帝发誓！用你的荣誉和性命担保！你说铁穆贞的军队永远无法翻越那道山脉！永远无法染指帝国的南方！你的誓言——你那该死的誓言！一文不值！”

　　埃提乌斯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阴郁的痛楚，下颌的肌肉线条骤然绷紧，显露出坚硬的棱角。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按住桌沿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死白色，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倾注进去，才能抵御这场军事灾难的重量和皇帝的责难。

　　安娜公主动了。她深紫色的身影如同平静水面投下的石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向前迈出一步。祖母绿色的眼眸燃起锐利的光芒，扫过父亲失控的脸庞，最终落在埃提乌斯强抑苦痛的背影上。她的唇瓣微启，准备发出清晰有力的声音，试图在这崩溃的边缘注入一丝理性：“父亲，埃提乌斯他——”

　　话音未落，大厅沉重包铜的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如同失控的战车般冲了进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踉跄着冲到御座前，“噗通”一声重重跪下，“陛……陛下！卡利古拉殿下——他醒了！如您所知，高烧已经让他昏沉了两周，此刻……此刻正在地牢中嚎哭，拼命哀求着要见您！”

　　大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所有的哭泣、呜咽、私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无数道目光，惊疑的、恐惧的、厌恶的、算计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尼禄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更加扭曲的脸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尼禄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起来。被背叛、被羞辱、国土沦丧的痛苦，仿佛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宣泄口，化为更加炽烈的怒火喷涌而出。“见他？！”他猛地从御座上弹起，声音如同撕裂锦帛的雷鸣，拳头疯狂地捶打着黄金扶手，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咚咚”声，震得他头上的金冠都微微摇晃。“让那个孽种烂在下面！让他永远在黑暗中腐烂！他根本不配踏进这里一步！不配！”

　　吼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躁。然而，这狂怒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迅速干瘪下去。他的肩膀猛地垮塌，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狂暴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痛苦——一种属于父亲的、难以斩断的血脉相连的痛苦。他颓然地跌坐回御座，深紫色的皇袍堆叠出沮丧的褶皱，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沙哑，充满了疲惫与不情愿的苦涩：“……把他……带上来吧。”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浑浊的绝望，“让这个……逆子……亲口说说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他还是那副疯癫癫癫、毫无悔意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冷硬如铁，“我就让他在牢房里，伴着老鼠和寒风，度过他肮脏的下半生！”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带着镣铐拖曳地面的刺耳摩擦声。当卡利古拉被两名身披重甲、面无表情的禁卫军严密看押着进入大厅时，空气中弥漫的悲泣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发寒。曾经那个不可一世、骄奢淫逸、自诩为神的皇储，已然彻底崩塌。一件肮脏不堪、多处撕裂的灰色粗麻囚服，如同破败的裹尸布般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骨嶙峋、佝偻颤抖的身躯上。曾经精心打理、闪耀着浅金色光泽的卷发，如今如同枯败的杂草般纠缠打结，沾满了灰尘和草屑，凌乱地贴在汗湿而惨白的额角和凹陷的双颊边。那张曾经英俊、此刻却如同骷髅的脸庞上，双颊深深凹陷，颧骨如刀般凸出，眼圈是骇人的深红肿胀，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不停地哆嗦着。曾经戴满宝石戒指的双手，如今空空如也，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污垢，此刻紧紧地、痉挛般地抓着自己胸前的破布，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支撑住这具行将散架的躯体。

　　他被带到御座前的猩红地毯边缘。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又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膝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紧接着，那曾经高高昂起的头颅，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力量，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向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

　　“砰！”

　　一声沉闷得仿佛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大厅的沉寂。额头与石面接触的地方，迅速显现出一片刺目的瘀红。

　　“父亲！”卡利古拉抬起沾满灰尘和血丝的额头，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喉咙里哽咽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彻底的自我厌弃。“我是个怪物！一个丧心病狂、不可救药的畜生！所有这一切……帝国的灾难……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全都是我的罪孽！”

　　大厅里的空气凝固如铅。群臣们僵立着，目光复杂地交换着——难以置信、疑虑重重、隐藏的恐惧，还有深深的厌恶。加拉的碧蓝色眼眸瞬间瞪大，瞳孔因惊骇而收缩，缠绕珍珠项链的手指猛地绞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微缩，仿佛想避开这令人窒息的忏悔风暴。安娜的祖母绿眼眸骤然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毫不留情地刺向卡利古拉那张涕泪横流、扭曲变形的脸，试图穿透那层痛苦的表象，直抵其灵魂的真实内核，为帝国评估这份“悔悟”的价值。而霍诺莉亚那双假意流淌的泪水瞬间止住了，她甚至忘了维持悲泣的姿态，红唇微张，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浓厚的兴趣。她浅蓝色的眼眸里，那惯有的戏谑和疏离被一种纯粹的、近乎贪婪的算计光芒所取代，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仿佛看到了剧情最意想不到的转折。

　　卡利古拉的声音带着彻底的自我毁灭意味，继续在死寂中回荡，如同钝刀割肉：“是我点燃了战火！是我下令屠杀那支东方商队，激怒了沉睡的巨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痛苦，“他们只是无辜的商人！带着契约和诚意！是我下令砍下他们的头颅，堆成了金字塔，再抢走货物！”他喘息着，剧烈咳嗽，“是我在东方城的疯狂暴行——亵渎神明、虐杀臣民、焚烧粮仓、任命畜生为官——逼得瓦鲁斯将军仓惶出战！”他猛地捶打地面，“他是帝国最忠诚优秀的将军之一！是我！是我把他和他最精锐的军团送进了地狱！日耳曼尼库斯……他在东方城的坚守与牺牲……也是为了替我捅出的无底深渊填命！整个帝国的东方疆土……沦陷在铁穆贞的铁蹄之下……这一切！这一切的毁灭！”他猛地抬起脑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捣蒜般狠狠地捶打着脚下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眼泪和鼻涕混合着额头的血污，在他身下汇成一滩污浊的泥泞。“我就是降临在所有人头上的瘟疫！是啃噬帝国根基的诅咒！”

　　一片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低语声在群臣中泛起涟漪。有人沉重地点着头，似乎被这彻底的自我剖析所触动；有人紧锁眉头，眼神闪烁，显然在怀疑这究竟是痛彻心扉的忏悔，还是疯子又一次精心设计的表演？加拉的手指几乎要将珍珠项链揉碎嵌入掌心，她看着地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卑微如尘的兄长，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本能的、兔子般的怜悯，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所覆盖，身体依然保持着僵硬的距离。安娜的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在卡利古拉崩溃的身体和精神上反复审视、衡量、解剖，仿佛在评估这份“牺牲”的诚意能否为帝国换取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而霍诺莉亚则满脸一眼就能看出虚伪的“欣慰与同情”，她暗想“我的心里正在狂笑，面上怎么装的真呢？”

　　尼禄浑浊的赤红眼眸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儿子，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猛地从御座上向前倾身，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无情的直线，声音如同冰封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以为……这就够了吗？”他嘶哑地质问，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南方也完了，我的儿子。现在，铁穆贞占领了它——我们帝国的粮仓，我们信仰的源泉，我们灵魂的故乡……统统都被夺走了！那里流淌着多少帝国先祖的血汗？那里供奉着多少殉道圣徒的遗骨？全没了！”

　　“南方……完了……”卡利古拉如同被这最后的判决彻底击垮。他僵直的身体猛地一软，整个人如同没有骨头的布袋般瘫伏在地，随即爆发出剧烈的痉挛和抽搐。双手更加疯狂地捶打着地面，不再是忏悔，而是纯粹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扭曲的嚎叫，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扯碎。“完了……都完了……”他呜咽着，声音彻底破碎，只剩下气音和哽咽，“我该死！父亲！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猛地抬起沾满污秽泪水的脸，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冷漠、或恐惧、或厌恶的脸，“他们都恨不得我立刻去死！铁穆贞更是指名道姓要把我千刀万剐！这是我应得的报应！”他眼中的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父亲！把我交出去吧！用我这肮脏、卑微、毫无价值的狗命！去换回南方！去换回哪怕片刻的和平！让我去死！让我用自己的血……给帝国……赎罪！”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身体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

　　尼禄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烈的摇晃起来。暴怒瞬间再次点燃了他灰烬般的脸庞。“你的命？！！”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深紫色的皇袍如同愤怒的羽翼般扬起，面容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荒谬感而扭曲变形。“值得换回南方？你疯得连脑子都烂掉了吗？！”他的咆哮如同滚雷，震得大厅彩色玻璃窗嗡嗡作响。“你以为铁穆贞那种贪婪的豺狼，会稀罕你这种肮脏的蛆虫？他想要的是整个帝国！是朕的皇冠！是朕的权杖！”他粗短的手指带着狂怒，猛地戳向自己的三个女儿，“还有她们！你的姐妹！加拉！安娜！霍诺莉亚！他也要把她们夺走！像抢夺金银财宝一样！像对待那些被他掳走的可怜女人一样！”

　　他的三个女儿一起深深地低下了头。

　　突然，这个庞大、暴虐、此刻却脆弱不堪的帝王踉跄着向前扑去，沉重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伸出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绝望力量，一把将地上那个污秽不堪、颤抖不止的儿子死死搂进怀中！

　　“你这个愚蠢透顶的白痴！”尼禄的声音瞬间撕裂，化为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哭。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顺着他苍白浮肿的脸颊滚落，浸湿了他灰白的鬓角，也玷污了卡利古拉肮脏的头发。他将脸深深埋在儿子瘦削的肩膀上，宽阔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哭声压抑而破碎。“我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骨血……我怎么能……怎么忍心……把你送到那个……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蛮屠夫手里？不！绝不！除非我先死！”

　　这突如其来的父子相拥，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朝臣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又仿佛是找到了宣泄口和表演舞台的演员，纷纷从僵立的状态中“活”了过来。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的长袍如同潮水般涌上前去，盔甲发出叮当的碰撞声，靴子踩踏地面发出杂乱的声响。他们七嘴八舌，声音或高亢激昂，或低沉悲切，交织成一片混乱而虚伪的安慰之网：“陛下！请节哀啊！”“殿下！切勿如此自责！”“上帝佑我西帝国！定能渡过此劫！”“王子殿下！您要保重啊！”

　　加拉仿佛被父亲绝望的拥抱所刺痛，几乎是下意识地提着裙摆，踉跄着跪倒在抱头痛哭的父子身旁。那双碧蓝眼眸噙满了泪水，如同破碎的蓝宝石，声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母鹿般的哀怜，却又透着无法掩饰的怯懦和迟疑：“兄……兄弟……这里没人……真心想让你死的……”她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下卡利古拉剧烈颤抖的肩膀，如同怕被烫伤般迅速缩回，随即又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裙角。

　　安娜深吸一口气，她站定在相拥的父子身边，没有俯身，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冷冷地落在卡利古拉的后脑勺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如同磐石般坚定有力：“卡利古拉，收起你这无谓的自我献祭。帝国需要的是每一个忠诚的子民站起来战斗，而非无价值的牺牲。我们对抗的是铁穆贞，不是彼此。站起来，像个真正的王子。”

　　霍诺莉亚也“适时”地凑近了些，猩红的裙摆在人群中如同一抹刺眼的血色。她拿起一方精致的、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手帕，象征性地擦拭着自己光洁无痕的眼角，刻意放大的呜咽声带着夸张的哭腔：“噢……可怜的哥哥……可怜的父皇……”然而，她浅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泪光，反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混杂着对眼前这场荒诞家庭伦理剧的浓厚兴趣，以及一种置身事外、冷静评估局势的算计。她的目光在父亲泪水纵横的老脸、哥哥污秽不堪的囚服、加拉跪地啜泣的脆弱背影以及安娜冷静挺拔的身姿之间快速游移，嘴角那抹难以压抑的弧度更深了。

　　埃提乌斯将军也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来。他停在几步之外，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毅和军人面对命令时的服从。他的手掌稳稳地按在腰间的剑柄鹰首上，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战鼓的余音：“王子殿下，您的生命安危，自有帝国军队的利剑与忠诚来守护。”

　　更多的附和声浪高涨起来，如同合唱团错乱的歌声：“没有人会把你献给那个东方蛮子！”“您是帝国的皇储！是帝国的希望！”“吾等誓死捍卫皇室血脉！”

　　忠诚的誓言、保命的承诺、虚伪的表演、真实的恐惧……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在这座象征荣耀如今却充满绝望的大厅穹顶下，形成一曲荒诞而混乱的交响乐。卡利古拉在这拥塞的安慰与誓言中哭得更加汹涌，他瘫软的身体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双手痉挛般地死死攥住尼禄胸前昂贵的紫色皇袍，将脸深深埋进父亲肥硕却此刻显得无比“安全”的胸膛，发出含糊不清的哀鸣。

　　尼禄紧紧搂着怀中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灾难却又无法割舍的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闭着，任由浑浊的泪水肆意流淌。他一边哽咽着，口中一边含混不清地咒骂着：“蠢货……愚蠢透顶的蠢货……”但那搂抱的双臂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一个在无边怒海与深沉爱意之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父亲，徒劳地抓紧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初的血脉羁绊。

　　闹剧终于结束，如同断了弦的琴音戛然而止。尼禄庞大的身躯重重跌回那张象征无上权柄的黄金皇座，沉重的撞击让皇座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深紫色的奢华长袍此时像被揉皱的废纸，胡乱地堆叠在他臃肿的腰腹间，昂贵的金线刺绣在昏昧光影下扭曲变形。他面庞褪尽了血色，苍白如揉碎的羊皮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如同两簇在风中挣扎、行将熄灭的烛火，闪烁着惊悸、狂怒与濒临崩溃的绝望。他用一只颤抖不止、肥短的手背粗暴地抹过脸颊，泪水混着冷汗在皮肤上留下湿亮的痕迹，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硕大戒指闪烁着一种不祥的、近乎妖冶的光芒。干裂脱皮的嘴唇嚅动着，最终爆发出嘶哑的低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布满锈迹的铁皮：“埃提乌斯！告诉我！”他猛地前倾身体，紫袍的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的大军才能碾碎那些东方蛮子？什么时候……你才能把那个恶魔铁穆贞的头颅，血淋淋地、摆在……摆在我的面前？！”嘶吼在空旷大殿的穹顶下撞击、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燃烧的愤怒和无力的绝望，震得壁龛中摇曳的烛火都似乎在颤抖。

　　埃提乌斯将军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青铜古像，依旧伫立在巨大舆图的阴影里。他硬着头皮，避开皇帝那双燃烧着疯狂的眼睛，目光落在地图上那片象征沦陷东方的猩红标记上，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陛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自东方沦陷……那里，曾是我帝国最优质的兵源之地。如今征召的新兵，数量远远不足，未经战阵磨砺，不过是穿上盔甲的农夫……素质低劣。”他停顿片刻，仿佛在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此刻仓促出战……胜算，恐怕至多只有三成。”灰蓝色的眼眸抬起，目光沉重地迎向尼禄，“若想夺回富庶的南方，必先收复通往那里的门户——东方！此乃地理之锁钥，更是军事上的必然之途。”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透露出无可回避的无奈现实。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东方？！”尼禄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一掌拍在御座的扶手上！沉重的黄金底座发出“咚！”的一声震响，整个皇座似乎都在摇晃。深紫色长袍剧烈地抖动，仿佛一面被狂风吹卷的破败旗帜。那双血红的眼眸几乎要瞪裂眼眶，灼热的怒火喷射而出，唾沫星子随着咆哮飞溅：“你只看到地图上的山川河道，却看不见帝国的心腹在流血！南方！那是我们海路贸易的心脏！是帝国财富奔涌不息的命脉！如今它落到黄祸手里，国库……国库已经被掏空！帝国就要破产了！”他颤抖的手指猛地戳向埃提乌斯，声音撕裂，“更要命的是！我们失去了牧首！莫索里利死在铁穆贞手上！帝国的根基在动摇！各地的红衣主教、那些傲慢的贵族领主，他们都在质疑！质疑我们是否还蒙受主的庇佑！质疑我这个皇帝的合法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彻底的歇斯底里，苍白的面孔因充血而涨得发紫，肥胖的身躯在愤怒的驱使下竟向前倾，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御座上扑下来，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濒死反扑的困兽。“埃提乌斯！你听着！必须立刻发兵！立刻！攻打南方！把那群放羊种地的乡巴佬给我赶回东方去！如果你敢说不——”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我就自己披甲上阵！”

　　大殿内瞬间死寂，紧接着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贵族元老和廷臣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蔓延。

　　长公主加拉那双澄澈如大海的碧蓝色眼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因惊骇而收缩，仿佛要将眼前父亲的狂躁摄入心底。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捻着颈间莹润的珍珠项链，指节勒得通红，珍珠深深陷入掌心嫩肉，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在她身旁，二公主安娜悄然放下了交叠在胸前的双臂，，深邃的祖母绿眼眸骤然一凝，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短匕切开混乱的空气，薄唇微启，似乎酝酿着语言。而三公主霍诺里娅，那双浅蓝色的眼眸里，之前刻意流淌的泪水瞬间干涸无踪，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带着纯粹的、看戏般的兴味，饶有兴致地品味着父亲这场绝望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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