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城的街道在巨大的恐惧中痉挛扭曲。巷弄如同大地撕裂的幽深伤口，两侧倾颓的石砌房屋与歪斜的木骨泥墙相互挤压，将天空切割成污浊的窄缝。腐烂菜叶、动物粪便、淤塞沟渠里发酵的污水与无处不在的尘埃，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混合成令人窒息的秽气，顽固地沉淀在每一块凹凸不平的铺路石缝隙里。苔藓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墙角疯狂蔓延，涂抹出大片的油绿。悬空的晾衣绳上，破旧褪色的亚麻衣物如同招魂的幡，在穿堂风中无力飘荡。绝大多数门窗都用厚重的木板死死钉住，后面是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孩童被捂住的呜咽、女人绝望的祈祷。偶尔从木板缝隙或破洞后窥出的眼睛，布满血丝，惊恐如困兽，死死盯着街道上踏着沉重皮靴、甲胄铿锵的巡逻队——那是铁穆贞维持秩序的士兵，他们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如同敲击着末日的丧钟。传说中茹毛饮血、生啖人心的东方恶魔军团已然入城，每一个紧闭的门板后，蜷缩的灵魂都在等待臆想中的剥皮拆骨。

　　城市中心的旧市集广场，这片曾喧嚣的心脏地带，此刻笼罩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哈斯巴图身着深色丝绸袍服，料子光滑如水，在微凉的晨风中泛着内敛的光泽，与他沉稳如同古老河床的面容相得益彰。他率领着队列森严的士兵，以及面色凝重、强作镇定的枢机主教、神情肃穆的军中将领，穿过迷宫般充满敌意目光的狭窄巷道，最终踏入了这片被低矮房屋环抱的空地。

　　士兵们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整齐划一的停顿，带来一阵密集的金属碰撞声——“锵啷”、“叮当”——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瞬间打破了广场的死寂。这道骤然出现的、由血肉筋骨与冰冷钢铁铸就的堤坝，沉默地矗立着。头盔的阴影笼罩着一张张饱经风霜或是年轻却已刻上坚韧的面孔，他们的目光，疲惫、好奇、局促与久经沙场的锐利交织在一起，齐刷刷地投向广场中央。

　　那里，是被强征而来的三万女孩子。她们如同暴风雨前挤在崖壁下的鸟群，本能地紧紧挨靠着，试图从彼此单薄的身体里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与虚幻的安全。她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布满补丁的粗亚麻或羊毛长裙，裙摆沾满了难以洗净的泥尘印记，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廉价橄榄油、汗水和作坊劳役后特有体味的酸馊气息。长期的惊恐与匮乏在她们脸上刻下憔悴的沟壑，掩去了原本可能的姣好。她们的脸庞，有的苍白如北地初雪，有的浸润着南方阳光的橄榄色暖调；发丝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流淌着金黄的溪流，翻滚着栗棕的波浪，缠绕着乌檀的绸缎，甚至有零星跳跃如火焰的赤红；眼眸则如镶嵌在苍白画布上的异色宝石，深褐的温润、湖绿的幽秘、海蓝的忧郁……然而此刻，所有斑斓的底色都被同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恐惧所覆盖——对即将沦为野蛮异教徒奴隶、任人蹂躏的玩物的恐惧。

　　当那道沉默的钢铁堤坝在眼前凝固，士兵们凝聚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落下时，这股恐惧瞬间冲破了顶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绝望的啜泣和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几个身影摇晃着几乎晕厥，被旁边的人死死搀扶住。无数双眼睛死死闭上，仿佛闭上眼就能逃避即将到来的厄运，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蝶翼般剧烈颤抖。

　　哈斯巴图向前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恐目光的聚焦。他抬起右手，并非威胁，而是一个清晰有力的示意动作，掌心微微向外，带着安抚的意味。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穿透了低泣的风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姐妹们，”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惊恐失措的脸，“收起你们的恐惧。我们不是恶魔，不是传说中食人的野兽。”他的声音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奉伟大的铁穆贞皇帝陛下的旨意而来，不是劫掠抢婚，不是要将你们当作战利品和奴隶！”哭泣声开始减弱了，无数双含泪的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怯生生地望向这个身着华贵丝绸、语调温和的东方人。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有力，如同在宣读神的谕旨：“一周之后，就在此地，在七丘城的注视下，在教会的祝福中，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将举行！你们，每一位，”他伸出手臂，缓缓划过人群，“都将成为我们这些士卒明媒正娶的妻子！皇帝陛下已向教宗及全城宣告了神圣的律法：‘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他侧身，让出身后的枢机主教团。“诸位尊贵的主教阁下，将亲自见证并主持这场神圣的婚礼弥撒，使你们的结合蒙受天主的祝福！”主教们适时地微微颔首，苍白的面容努力挤出代表教会权威的平和与庄重。哈斯巴图的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与一种奇异的、真挚的承诺感：“我与诸位将领，将日夜在此看守！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对你们有丝毫胡来！任何试图侵犯律法、侮辱你们的人，无论是谁，都将受到皇帝陛下最严厉的惩处！律法的刀锋，不认亲疏！”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炯炯地扫过全场，然后猛地振臂高呼，那声音如同洪钟，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荡：“我们——将会永远留在这里！这块土地将成为我们新的家园！而你们——将是我们的妻子！我们未来孩子们的母亲！”

　　这振聋发聩的宣言，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第一道阳光。广场上死寂般的恐惧被这洪亮的承诺击碎了。积蓄太久的绝望情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许多女孩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这泪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茫然无措，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钻出冻土的、名为“希望”的嫩芽。哭泣声再次响起，却已变了调子。

　　枢机主教们上前一步，如同移动的猩红色灯塔。他们展开随身携带的、边缘磨损但依旧庄重的皮面经书。低沉而整齐的祈祷文响起，带着特有的韵律与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涓涓暖流在人群中弥漫开来：“主啊，求你垂怜……基督，求你垂怜……”随行神父们怀抱简陋的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新削制的小巧木十字架。他们神情肃穆，动作轻柔地走向人群，将一个个还带着木头清香的十字架，小心翼翼地递到那些或颤抖、或犹疑、或已微微平静下来的女孩子手中。“拿着它，孩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神父声音沙哑却无比轻柔，如同祖父的叮咛，他将一个十字架放进一位金发碧眼、依旧满眼泪水的年轻女子冰冷的手心，“上帝与你同在。祂必看顾你。”姑娘们下意识地握紧了粗糙的木十字架，仿佛抓住了沉船后唯一的浮木。手指摩挲着木头的纹理，感受着那并不华丽却无比坚实的象征。泪水渐渐干涸在她们苍白或憔悴的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盐痕。低声的应和如同微风吹过麦田：“阿门。”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恐惧，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稀释。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慷慨地倾泻在广场古老而坑洼的石板上，将它们映照得熠熠生辉，如同铺满了碎金。空气开始流动，带着一丝尘土的暖意。高耸的教堂钟楼上传来了悠扬深沉的钟声，浑厚的铜音一波波扩散开来，庄严地回荡在七丘城的上空，宛若一曲宏大而庄严的和平序曲的开篇乐章。紧绷的人群轮廓渐渐柔和，低语声取代了啜泣，好奇与试探的目光开始在士兵与女子之间悄然流转。无形的坚冰，在阳光、承诺与十字架的微光中，开始悄然融化。

　　随着集体婚礼的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七丘城，随着一部分士兵轮流开始分批进入这座永恒之城，一场远比战争更为复杂和微妙的文化碰撞大幕，才真正在每一个街角巷尾拉开。

　　士兵们，这些来自东方庞大帝国的子民——有来自黑水白山间渔猎为生、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猎手；有来自辽阔大漠草原、脸庞被风沙刻下深痕、带着马奶酒气息的骑手；有来自沃野千里中原农耕腹地、手掌布满老茧、沉默如同大地的农夫；还有来自巍峨雪域天山脚下、肤色深邃、眸子里映着冰川寒光的山民——卸下了行军时的严整与杀气，带着混杂着好奇、兴奋、局促甚至些许茫然的神色，踏入了这座传说中的永恒之城。

　　最初的接触，是无声的对峙。市民们像受惊的兔子，隔着门缝、窗棂的间隙，用惊恐和憎恶的目光打量着这些“恶魔”的爪牙。士兵们则对城中弥漫的敌意和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到不适甚至愤怒，手握刀柄，警惕地扫视着阴暗的角落。街道如同被无形的疆界分割，两边的人隔着恐惧与偏见的鸿沟互相打量。

　　然而，坚冰的融化往往始于最微小的暖流。士兵们开始掏出他们一路征战劫掠而来的财富。那不仅仅是粗糙的金银锭，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文明结晶：来自遥远东方精美绝伦的丝绸锦缎，轻薄如蝉翼，图案繁复瑰丽，在阳光下流淌着迷人的光泽，远超本地作坊所能织就的亚麻羊毛；洁白细腻、触手生温的瓷器，如同凝固的月光，杯碗碟盏上描绘着意境深远的山水花鸟，薄得仿佛能透光；串串打磨圆润、色彩各异、散发着温润宝光的玉石珠串；更有大量铸造精良、形制统一的金银币，叮当作响，在阴暗的街巷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消费的狂潮开始了。

　　士兵们涌入市场、作坊、商铺。他们用丝绸匹料向惊恐而贪婪的布料商换取柔软的羊毛毯；用整套精致的瓷器茶具向杂货铺老板换购本地特产的上等橄榄油和葡萄酒；将成串的玉石珠子和沉甸甸的金币拍在酒馆油腻的柜台上，豪饮着从未尝过的南方醇酿；在香料摊前，他们抓起一把把昂贵的胡椒、肉桂、豆蔻，毫不在意地抛下金币，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浓烈奇异的芬芳；肉铺前堆积如山的熏肉火腿飞快消失；面包房烤炉的火焰日夜不息，仍供不应求。他们对本地货币兑换的复杂嗤之以鼻，直接用沉甸甸的金银说话。

　　市民们从最初的骇然、躲藏，变成了震惊、贪婪，再到麻木的接受。藏在家中的小店主、手艺人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门板。他们发现，这些“恶魔”并非只知抢掠，他们也会交易，而且出手阔绰得令人咋舌。士兵们也并非都是横眉怒目，在商铺里，他们也会学着用蹩脚的词汇讨价还价，拿到心仪物品时，脸上也会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更让市民们大跌眼镜的是这些士兵“求偶”的方式和对“嫁妆”的执着。那些已经通过相亲与女孩初步牵上线的士兵，兴高采烈地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再次出现在市场上。他们并非强抢，而是认真地、甚至带着某种笨拙的尊重，询问女子需要什么作为“聘礼”。当士兵们解释这是东方习俗，男方需向女方赠送礼物以示诚意和尊重时，市民们，尤其是那些女子和她们的亲属，简直难以置信。这些传说中视女人为玩物的蛮族，居然要“送礼”娶妻？而且送的还是如此昂贵的丝绸、瓷器、甚至金银首饰！

　　一个来自中原腹地的高个子士兵，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匹艳若桃花的软缎，笨拙地试图围在他那位有着一头火焰般红发、神情依旧忐忑的未婚妻身上：“好看…你…红色…很配…”那女子看着光滑如流水、价值远超她想象的料子，再看看士兵笨拙却真诚的眼神，脸颊第一次飞上了红晕，不再是恐惧的苍白。旁边她的母亲，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微弱的亮光。

　　士兵们也带来了他们的玩乐方式。在城墙根下相对空旷的地方，三五成群。有人盘腿坐在地上，用几枚磨得光滑的石子或铜钱玩着一种叫做“抓子”的灵巧游戏，手指翻飞，引来本地孩童好奇的围观。有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竹笛或小巧的胡琴，吹奏弹拨起悠扬或苍凉的东方曲调，那陌生的旋律在古老的石墙间回荡，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还有人在地上画出纵横交错的格子，用黑白两色石子下着一种名为“围棋”的策略游戏，凝神沉思的模样，与传说中狂躁嗜杀的恶魔形象相去甚远。

　　最触动人心的是那些不经意的瞬间。一个脏兮兮的本地小男孩，大概五六岁，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何时挤到了正靠着墙角休息的一个中年士兵身边。小孩仰着头，褐色的眼睛清澈又带着一丝懵懂的好奇，用稚嫩的童音问道：“喂！你杀过人啊？”士兵低头看着小孩，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用生硬的腔调吐出一个字：“杀过。”“很多吗？”小男孩追问，似乎全然不理解这个词的重量。士兵望着远处教堂的尖顶，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某个血腥的战场。他没有再看小孩，只是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沉重了许多：“很多…没办法。”“杀人…是什么感觉？”孩子穷追不舍，天真而残忍。士兵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几秒钟的死寂后，他忽然伸手，在腰间的革囊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东西。他动作略显笨拙地剥开油纸，露出几块半透明的、琥珀色的糖块，散发着淡淡的植物甜香。他捻起一块，没有看孩子，只是默默地递了过去。小男孩的眼睛瞬间被那晶莹剔透的糖果点亮了，恐惧和疑问顷刻抛到九霄云外。他飞快地抓过糖块，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咕哝，转身跑开了。士兵收回手，依旧望着远方，眼神更加幽深，仿佛被那孩子的一句问话拖入了无边的泥潭。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上残留的糖渍，指腹上厚厚的茧子清晰可见。

　　酒馆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人影拉长扭曲在斑驳的墙壁上。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气混杂着葡萄酒的酸涩、烤肉的焦香以及密集人群散发的汗味，形成一股粘稠滞重的气息。角落里，一名胡须花白、皱纹如同刀刻的老者，背脊佝偻着倚靠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橡木手杖。他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长久以来的恐惧和一丝新生的、小心翼翼的探究。目光落在邻桌一个正啃着黑麦面包配鹰嘴豆泥的中原士兵身上。那士兵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战袍，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常年在外的风霜痕迹。

　　老者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声音带着试探，低低地飘过去：“你们……为啥要来打我们？”

　　士兵闻声抬起头，嘴角还沾着豆泥的碎屑。他用粗粝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嘴，眉头拧了起来，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凶狠，反而是一种被误解的、近乎直率的恼怒：“老头儿，你这话可拧巴了！”他的口音浓重，但吐字清晰有力，“咋能说是俺们来打你们？”他放下手里的面包，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得近乎灼人，“要不是你们那个疯子皇帝，脑子有泡，把俺们派去的好好五百人商队，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个精光，抢了个干净，俺们皇帝老子能震怒？俺们举国上下能冒火？”他重重地“呸”了一口，仿佛要吐出胸中积郁的冤气，战袍上散发出淡淡的硝烟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俺？俺本来在家乡就是个刨地的老实巴交汉子，要不是这事儿，俺犯得着跑这么远，到这鬼地方来挨刀子？”

　　老者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涟漪。他沉默了半晌，木杖在地板上轻轻顿了两下，发出闷闷的“笃笃”声。“那个疯子……”他最终低声嘟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终于找到共鸣的苦涩，“那……确实……不是个东西。”

　　他又鼓起勇气，视线落在士兵腰间那柄朴素的、刀鞘磨损的弯刀上，声音带着一种对未知命运的迷惑：“那……你们为啥不怕死？刀口舔血的活儿？”

　　士兵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短促而浑浊的大笑，震得他面前简陋的木桌嗡嗡作响。“怕？谁他妈不怕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里没有丝毫伪装的豪勇，只有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士兵才懂的、对死亡的坦然敬畏，“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谁不想活？可俺们心里亮堂啊！不把上头那些个混账王八羔子都收拾干净了，把该定的规矩定瓷实了，哪会有安生日子过？俺们打仗，也是为了日后不打仗！”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点朴实的得意，拍了拍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再说了，你看……”皮囊里发出几声沉闷悦耳的金属撞击声——金银锭特有的闷响，“跟着陛下干，亏不了咱！咱现在要在这里娶婆娘生娃娃！”

　　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几个市民，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脸庞瘦削、穿着磨得发亮的粗麻布衣的男人，忍不住低声接口，目光却紧紧盯着士兵手里那块分量十足的黑麦面包：“倒……倒也是这个理儿……”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瘦削市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黏在士兵的食物上：“你们这些……东方来的，真……真不缺吃的？”他看着士兵面前堆着的面包块和一大碗鹰嘴豆泥，喉咙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缺？”士兵仿佛听到了稀奇事，嗓门又大了些，震得桌上的陶杯轻轻晃动。“在俺们老家，粮食？那还算个事儿？”他语气随意，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宽裕，顺手拍了拍自己沾着尘土的罩袍下摆，“地广着呢！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只要肯下力气，粮食堆得仓房都盛不下！”他咧开嘴，露出一排不算整齐但结实的牙齿，“一袋子好麦子，搁俺们那儿集市上，换不来几个铜钱！”他抓起一块面包，掰开，露出里面粗糙实在的麦芯，麦香混合着烘烤的气息弥漫开来，顺手就递向那瘦削市民，“喏，俺请了！”

　　瘦削市民的手有些颤抖，迟疑了一下，飞快地接过那块温热的、沉甸甸的面包。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麦屑沾满了嘴角，眼眶瞬间红了。“谢……谢了……”他把面包紧紧攥在手里，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自嘲，“一袋粮食……几个铜板？在这儿……一袋麦子，得攒上成年累月才买得起！地？好地都捏在老爷们手里，攥得死紧，俺们佃户刨食都难……”

　　士兵脸上的随意消失了，眉头紧锁，看着市民啃面包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朴素的同情：“那……那你们咋熬过来的？”

　　交谈的火苗一旦点燃，便借着酒气和昏暗的光线蔓延开来。火光在人们脸上跳跃，映照出深浅不一的阴影。一个裹着洗得发白灰色羊毛披肩的妇人，身体微微蜷缩着，眼神黯淡无光。她看着士兵罩袍上几处磨损破开的裂口，低声开口，声音如同秋风吹过枯叶：“那……那要是家里有人害了病，咋整？你们……有医生瞧病吗？”

　　旁边一个额角带着一道醒目疤痕的士兵，正端起粗陶杯啜饮着酸涩的本地葡萄酒。闻声放下杯子，抹了把沾着酒渍的胡子。“郎中？多得很！”他语气肯定，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底气，“营里就有！不光是营里，俺们老家，每个大点的村镇都有医馆！正经的坐堂先生（医生）！”他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药草、针灸、推拿正骨……啥都会治！俺们当兵的，磕磕碰碰更是常事。”他解开罩袍上靠近心口的几颗皮扣，粗鲁地扒开内衬衣领，露出一道斜斜的、颜色已经变淡的紫红色长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瞧这儿，”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疤痕，“那年挨了狗贼一刀，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营里的王先生，愣是给缝上了，撒上金创药粉，熬了三天苦药汤灌下去，嘿！第四天俺就能下地骂娘了！”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疤痕在火光下闪着微光，“他们都是医者仁心，赚的都是辛苦钱，都拿救人救命当自己的本分！”

　　妇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双手死死地绞着披肩粗糙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儿……”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灰扑扑的披肩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好医生……都在老爷们的城堡里。俺们这些苦命的……生了病，只能熬着，求告无门……”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俺的小子……去年冬天……就害了热症，烧得浑身滚烫……俺抱着他，跑遍了能求的地方……神父念经也念了……草头方子也用了……三天……就三天……”她的声音微弱下去，泣不成声，“……就没了……”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酒馆的嘈杂里，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着。

　　额角带疤的士兵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了。他看着妇人剧烈颤抖的肩膀，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干涩的叹息：“唉……大嫂……这……真是太惨了……”他放下酒杯，眼神变得柔和而充满同情，抓起自己面前最大的一块面包，默默地推到了妇人面前，“节哀……日子还得过……”

　　妇人颤抖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块面包，又看看士兵身上那道骇人的疤痕和他此刻真诚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最终化作一声更低微、更苦涩的叹息：“你们……比我们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话题像不受控制的藤蔓，又攀上了另一根柱子——安全。篝火噼啪爆响，溅起几点火星。一个脸庞带着稚气、眼神却过早世故的年轻市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那……你们不怕路上遇到剪径的强盗？不怕家里招了贼？”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士兵们腰间各式各样、虽不华丽但保养得当的武器。

　　被问到的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坦荡，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怕？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大腿，腰间的弯刀皮鞘撞得啪啪作响，“早他娘的死绝了！”他笑声渐歇，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环视一圈竖着耳朵听的市民，“俺们皇帝陛下定的铁律！偷东西的，逮住了，吃牢饭！敢杀人的……”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冰冷，“脑袋搬家！敢弄虚作假坑蒙拐骗的，也逃不过一刀！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他的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种秩序带来的绝对安全感，“俺老家，别说女人，就是半大小子晚上提溜着灯笼去邻村串门，也没人敢动根手指头！”他抓起一块带着焦边的烤肉，油脂滴落，香气四溢，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在用咀嚼的动作宣泄着对这种混乱世道的鄙夷。

　　年轻市民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这儿……”他声音艰涩，带着压抑的愤怒，“强盗……遍地都是！抢了东西，跑进哪个老爷的庄园就没事了！告官？”他嗤笑一声，充满了绝望的嘲讽，“官老爷收了状子，转头就塞灶膛里！俺亲叔，去年秋收刚交了租子，回家路上就被劫了，拼死跑回来报了官，结果呢？屁都没等来一个！”他的拳头握紧了，指节发白。

　　士兵皱紧了眉头，仿佛咽下了一块带砂石的面包，声音粗重地斥道：“这算他娘的什么狗屁世道？”他的目光扫过年轻市民愤懑的脸，“在俺们那儿，法就是天！别说平民百姓，就是皇帝的亲戚犯了法，该打板子打板子，该砍头照样砍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懂不懂？”他顿了顿，灌了一大口酒浆，语气低沉而笃定，“要不是靠着这铁打的规矩，俺们凭啥能活得像个人样？凭啥能吃得饱穿得暖？”

　　整个酒馆角落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粗陶杯被市民们无意识地紧握着，劣质的葡萄酒在杯底轻轻晃荡。目光在昏暗中无声地交错，传递着无声的惊涛骇浪——震惊、困惑、怀疑，还有一丝被压抑了太久、几乎陌生的东西在悄然滋生。一个坐在角落阴影里、胡须几乎全白的老翁，用满是老年斑的手拄着木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声音嘶哑而低沉：“我们……我们这些天天在胸前划十字、口口声声喊着上帝名号的人……到头来……活得还不如你们这些……‘异教徒’……”他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刮出来，“粮食贵得吃不起，郎中少得找不到，强盗多得像蝗虫……这日子，天天踩在刀尖上过……提心吊胆……你们……”他喘息着，目光投向那些皮肤黝黑、衣着粗陋却眼神坦荡的士兵，“倒真是活得……像个人样了……”这句话，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自我解构的嘲讽。

　　递面包给老者的士兵听了这话，没有反驳，也没有得意，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朴实甚至有些憨厚的笑容：“老丈，话不能这么说。”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拿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酸葡萄酒，递向老者，“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本本的经难念。俺们也有俺们的难处。喝酒，喝酒！”

　　士兵们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家乡的四季农时，讲起丰收时节的社火庙会，讲起河道里穿梭如织的货船，讲起夜晚街市上通明的灯火和扑鼻的小吃香气……市民们听着听着，脸上的惊愕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不断扩大。那个最初的士兵，看着周围一张张陷入沉思的市民脸庞，抹了把嘴上的油渍，带着一种本地人难以理解的朴素困惑，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俺们就信个天理良心，勤快干活，吃饱穿暖，一家人平平安安……”他环顾四周破败的酒馆、市民们褴褛的衣衫和菜色的脸，“你们这‘文明’地方……到底……好在哪儿了呢？”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酒馆昏沉滞重的空气里。

　　市民们沉默了。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看着粗糙木桌上的纹路。火把跳跃的光芒在沾着酒渍油污的石板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一个抱着空酒杯的市民，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喉咙里滚出压抑到极致、破碎的低语：“异教徒……野蛮人……”他像是在咀嚼这两个词的真正滋味，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原来……原来活得不如人的……是我们自己……”那双眼睛里，恐惧和偏见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剧烈的迷茫和苦涩的清醒。

　　夜深了。篝火的余烬只剩下暗红的光点在灰烬里明灭，散发着木头燃烧后的焦糊气息。烤肉的油脂早已凝固，香气变得油腻而陈旧。杯盘狼藉，酒囊空空。士兵和市民，此刻却不再壁垒分明地分坐两边。许多人随意地倚靠着墙壁、柱子，围坐在残余的火光旁。最初的拘谨和敌意，如同投入温水中的冰块，在这漫长一夜的交谈、争论、惊讶和沉默中，被无声的暖流缓缓消融。市民们疲惫的脸上，那些长久以来因恐惧和偏见刻下的僵硬线条，在这昏黄的光线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他们终于看清，这些传言中不信天主、落后野蛮、茹毛饮血的东方“黄皮异教徒”，剥开那层被涂抹了无数恐怖色彩的甲胄，内里竟和他们一样，是渴望安稳、热爱生活、会哭会笑、会为家人担忧、也会被美好生活所吸引的……普通人。

　　类似的场景在城市的角落无声上演。士兵们在酒馆里，用生涩的词汇夹杂着手势，向好奇的本地人讲述故乡巍峨的雪山、无垠的草原、星罗棋布的湖泊，讲述家乡的亲人，讲述他们并非生来嗜杀，战争裹挟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他们会为酒馆里吟游诗人悲伤的歌谣而黯然，会对着教堂精美的彩色玻璃窗久久发呆，会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石刻圣像，赞叹其技艺的精湛。他们开始尝试使用刀叉，饮用本地酸甜的葡萄酒，甚至有人饶有兴致地向面包师请教如何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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