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城的城门巍然耸立，巨大的橡木门板包裹着锈迹斑斑的青铜，其上浮雕的圣徒面容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模糊不清，只留下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城外广阔的平原。数世纪前修筑的坚固城墙，在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军阵映衬下，竟显得如此单薄而脆弱，如同海浪前一道徒劳的沙垒。风从平原呼啸而来，卷起尘埃，撞击在古老的石砖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凝滞，弥漫着尘土与铁锈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远方的平原上，铁穆贞的大军肃然列阵，沉默如同凝固的钢铁洪流。数不尽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各色丝质战旗上描绘着形态各异却同样威严庄重的龙纹，鳞爪飞扬，在灰暗天幕下翻卷鼓荡，如同沉睡巨龙苏醒时舒展的筋络。战马披覆着精良的鳞甲或镶嵌铜钉的皮质马铠，巨大的鼻孔喷射着沉重的白雾，沉重的铁蹄不安地刨动着泥泞的土地，溅起点点浑浊的泥浆。士兵们身披的甲胄在稀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连绵不绝，从护城河的对岸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地平线，构成一片沉默而蓄势待发的、蕴含着毁灭力量的铁灰色浪潮。唯有偶尔兵器的轻微碰撞声，或是战马压抑的响鼻，撕裂这令人心悸的死寂。

　　巍峨的城门之下，气氛更加肃杀。利奥教宗身披崭新的紫红色教宗礼袍，头戴简朴的白色小帽，胸前沉重的银十字架在寒风中纹丝不动，折射出冷冽的光芒。他瘦削而挺直的身躯如同磐石，屹立在敞开的巨大城门阴影之中，深邃的目光穿透风尘，凝视着远方那片钢铁的海洋。他身后，肃立着数十位身着猩红枢机主教长袍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火焰，在城门洞的幽暗背景中格外刺目。众人皆垂首默立，唯有风拂动袍袖，发出持续的、低沉的“沙沙”声。巴尔博的副官立于利奥身侧半步之后，腰间的短剑剑柄被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紧紧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上，神情如同淬火的钢铁，混杂着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那是对远方力量的敬畏，亦是对眼前领袖孤注一掷的追随。

　　就在这肃穆队列的前方，靠近污泥浊水淤积的护城河边缘，莫索里利庞大臃肿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一架粗糙的门板上。那身曾经象征无上权柄的紫红色教皇圣袍，如今已是破损不堪，被干涸的、呈现出暗褐色的粘稠血液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肿胀的皮肉上。尸体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血腥、内脏腐败的腥膻以及泥土污浊的浓烈恶臭，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乌鸦，停留在远处的城垛上，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这堆腐肉，发出几声短促而嘶哑的鸣叫。

　　利奥身侧，安吉拉与朱莉亚紧紧依偎，如同暴风雪中相互取暖的小鹿。她们身着完全相同的深蓝色天鹅绒长裙，裙摆边缘用细密的金线绣满了繁复的鸢尾花纹章，领口和袖口镶嵌着晶莹剔透的海都蕾丝。乌黑如缎的卷发精心梳理成相同的古典发髻，几缕发丝被风吹拂，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纤细的脖颈上，各佩戴着一枚造型古朴的银质十字架，十字架中心镶嵌着大小、光泽完全一致的深蓝色宝石，此刻却在她们微微颤抖的身体映衬下，失去了往日宁静的光辉。一股清雅而苦涩的石榴花香水气息，从她们身上幽幽散发出来，这昔日家族精心调制的芬芳，此刻却如同绝望的标记，在城门肃杀的风中显得格外突兀而脆弱。她们的手紧紧相扣，十指如藤蔓般死死纠缠，指节因用力而毫无血色。

　　在她们稍后一点的位置，二十口沉重的橡木箱子敞开着，里面堆积着刺目的黄金。足有六千磅重的金锭、金砖杂乱地堆叠在一起，其间夹杂着从城中各处搜刮出的金银烛台、镶嵌硕大宝石的戒指、以及造型各异却同样布满历史污垢的金杯。这些器物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妖冶而冰冷的光芒，散发出纯粹的金属寒气。面无表情的教皇卫兵手持长戟，如同雕塑般守卫在黄金两侧，他们冰冷的甲胄与黄金散发的寒光融为一体，更添肃杀。

　　一阵裹挟着平原尘埃的冷风猛烈刮过，吹乱了姐妹额前的发丝。安吉拉的手猛地攥紧了朱莉亚的手指，指甲几乎陷入妹妹的皮肉。她侧过头，声音细微如同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只有近在咫尺的妹妹才能听见：“朱莉亚……”她深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幼鹿，“他们说……他们说东方的君王……从不沐浴净身……一身腥膻……就像……就像屠宰场里……”话语哽在喉间，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不远处莫索里利那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朱莉亚感受到姐姐指尖冰冷的绝望，反手握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清丽的脸庞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同样用细若游丝、破碎不堪的声音回应：“姐姐……我还听说……听说他……他嗜食人肉……会在欢宴时……撕裂活人的肢体……”她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哽咽打断，深棕色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破碎的湖面，“我们……我们会被……会被当成祭品吗？像……像阁楼里那些书上画的……异教邪神……”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们的心脏，越收越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沿着精致的下颌线滚落，滴在深蓝色的天鹅绒裙裾上，留下深色的湿痕。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几乎无法站稳，压抑的呜咽声在喉咙深处滚动。

　　利奥听到了身后那细微却令人心碎的啜泣与恐惧的低语。他并未回头，挺拔的身躯依旧如孤峰般矗立，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那片代表着未知命运的钢铁洪流。他只是缓缓抬起了那只未持权杖的右手，动作沉稳而充满安抚的力量，轻轻向后挥动了一下，示意姐妹靠近些。

　　紧接着，他那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身后每一个因恐惧而战栗的灵魂耳中，包括那对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姐妹：“孩子们，还有主的仆人们，”他的声音如同磐石般稳定，带着一种超越眼前危机的力量，“抬起头来。”他缓缓转过身，深陷的眼窝中目光如炬，扫过身后枢机主教们苍白的面庞，扫过副官紧绷的下颌，最后落在安吉拉与朱莉亚梨花带雨、写满惊惶的脸上。“我们信靠的，不是刀剑的数量，不是黄金的光芒，更非世间帝王的威仪。”他微微停顿，胸前的银十字架在昏暗城门洞的光线下熠熠生辉，“我们信靠的，是钉在十字架上又复活的基督！是祂在狂风巨浪中依然能安睡的权能！”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肃杀的军阵，仿佛要穿透那片钢铁的帷幕，“祂的手，掌管着历史的长河，也必将掌管此刻的城门！祂许可那大军列阵，必有祂深奥难测的旨意与无法估量的恩典蕴藏其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声音变得更加坚定有力，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让我们把恐惧和不安，都交托给祂吧！唯愿祂的圣意，在此门内外，全然成就！”

　　这番话，如同注入冰水的熔岩，在众人心中激起复杂的涟漪。枢机主教们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了一些，紧抿的嘴唇似乎松动了一点，紧握着手中十字架的手指不再那么僵硬。副官紧握剑柄的手，那紧绷的指节也稍稍放松了一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要将那沉重的话语吸入肺腑。安吉拉和朱莉亚的颤抖并未完全停止，但泪水汹涌的势头似乎被这沉稳的话语所遏制。她们抬起婆娑的泪眼，望向利奥那如同古老圣像般坚毅的侧影，深棕色的眼眸中，纯粹的恐惧深处，似乎挣扎着燃起了一点点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的希望。她们依旧紧握着彼此的手，指节的青白并未褪去，仿佛那是她们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联结。城门前，唯有风卷战旗的猎猎之声，利奥的话语余音，以及那黄金散发出的、亘古不变的冰冷金属气息，在无声地交织、碰撞。

　　远方烟尘滚滚，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叹息，旋即化作雷霆般的轰鸣。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撼动着城墙古老的根基，每一次踏落都似巨锤擂鼓，震得石缝间的尘埃簌簌而下。一面面巨大的旌旗率先冲破尘幕，各色丝质龙纹战旗在凛冽的气流中奋力挣扎，发出裂帛般的嘶鸣，其上翻腾的龙形在灰暗天光下鳞爪贲张，仿佛要撕裂沉闷的空气。铁穆贞的大军缓缓逼近城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方才还充斥耳膜的呜咽风声，瞬间被这钢铁洪流移动的磅礴声势彻底吞没。

　　在这片沉默铁潮的最前端，铁穆贞稳坐于一匹神骏非凡的汗血白马之上。骏马浑身雪白无瑕，唯有四蹄漆黑如墨，身形高大匀称，肌肉线条在光滑的皮毛下如同流动的波浪，显示出惊人的力量与耐力。它昂首阔步，姿态优雅而自信，巨大的鼻孔喷吐着浓重的白雾，马鬃在风中飞扬。马背上的铁穆贞，身着一套锻造得无可挑剔的黑色布面铁甲。细密的甲片如同传说中黑龙身上最坚韧的鳞片，紧密契合，覆盖着他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肩背与精壮的手臂。甲片在穿透稀薄云层的晨光下，并非反射刺目的强光，而是流淌着一种冷硬、内敛的幽深光泽，仿佛将力量与威严都深藏于钢铁的肌理之中。甲外罩着一件剪裁极为庄重、垂坠感十足的暗红色锦缎战袍。袍身之上，用最上等的金线，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精湛工艺，刺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那龙形矫健灵动，须爪飞扬，龙目炯炯如炬，每一片金鳞都仿佛蕴含着生命的光泽，随着战袍在风中的起伏，巨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袍而出，翱翔于九天之上，散发出堂皇而霸道的帝王气度。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戒指，宝石切割完美，色泽浓艳深邃如同凝固的血滴，在暗红锦袍的映衬下闪烁着妖异而尊贵的光芒——那曾经是霍诺里娅公主送予他的定情信物，现在被他对外称为西帝国三位公主联名的赠予，一个无声却沉重的政治图腾。腰间束着一条宽厚的牛皮鞓带，带扣是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雕琢着古朴典雅的云纹。一柄刀鞘朴素、甚至带着些许磨损痕迹的弯刀悬于腰侧，鞘身虽旧，却隐隐透出历经百战、饮血无数的杀伐之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的那顶白缨战盔，钢铁铸就，样式古朴厚重，护颊延伸至颌下，缨穗洁白如雪。战盔下露出的脸庞约莫三十岁年纪，全然不是传闻中妖魔般的狰狞，而是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透着一股久经磨砺的刚毅与阅尽沧桑的沉静。修剪整齐的虬髯沿着下颌轮廓戟张，为其威严的面容更添几分力量感。然而，最令人心悸的莫过于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蕴藏着无尽星河的古井，锐利如鹰隼般似乎能穿透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却在凝视时意外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沉静，仿佛是洞悉世间苦难后沉淀下的智慧，与传说中食人饮血的恶魔暴君形象判若两人。

　　紧贴铁穆贞右后侧半个马位的，是瓦尔基娅。她宛如一尊从古老北方神话中走出的女武神化身。一件做工精湛无比的银色锁甲覆盖全身，细密的铁环如同无数冰晶紧密咬合，闪烁着冷冽如极地冻原的金属寒光，完美贴合着她高大健美的身躯。锁甲清晰地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惊人轮廓：胸甲之下是饱满高耸的曲线，如同神山般傲然挺立；腰肢纤细紧致，蕴含着猎豹般的致命爆发力。锁甲之下，衬着深红如凝固血液般的柔韧皮革内衬，一直延伸包裹至她修长结实的大腿与紧致浑圆的臀部，每一寸肌肤都被坚韧的皮革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原始力量的线条。她的肩头，随意披着一整张巨大的、皮毛厚密而富有野性光泽的灰白色狼皮披风。狼吻部位自然地搭在她宽阔有力的右肩上，随着战马的步伐和风的吹拂，狼毛如同活物般微微抖动，散发着原始的凶猛与不羁。她头戴一顶精钢锻造的半覆面战盔，护鼻高耸如鹰喙，遮住了鼻梁与大部分脸颊，只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眸。那眼眸冷冽得如同万载不化的冰川，毫无人类的温度与波澜，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扫视着城门前的一切，评估着潜在的威胁与价值。盔顶两侧，各铸造着一只伸展的铁铸鹰翼，翼尖凌厉尖锐，仿佛随时能割裂呼啸的狂风。盔檐下方垂下细密的锁甲护颈帘，如同瀑布般严密保护着咽喉与颈侧的要害。一柄沉重的长矛被她斜斜举起，矛尖被打磨得寒光刺眼，锐利的锋芒仿佛能刺穿天穹。她座下的红色战马极其高大神骏，肌肉虬结，皮毛如同燃烧的火焰，巨大的铁蹄沉重地踏在地上，每一次落下都刨起草屑与泥点四处飞溅，浓烈的汗水与硝烟混合的气息弥漫开来。她整个人就是冰冷、锋利与纯粹力量的具象化，是帝王权柄投射在尘世最凛冽的阴影。

　　在他们身后，是整齐肃立的两列亲卫铁骑。数量不多，却人人精悍，包裹在精良的甲胄中，头盔上的盔缨如同沉默的丛林，手中的长矛、弯刀反射着森冷的寒光，汇聚成一片冰冷的金属之林。两面巨大的旗帜在他们身后被强风绷得笔直，猎猎狂舞：一面是巨大的红底金绣盘龙旗，那象征着中央帝国的无上权威与天命所归；另一面则是象征着和平与秩序的白色九旄苏鲁锭大纛，在风中威严地宣告着力量的存在。

　　铁穆贞轻轻一勒缰绳，白色战马稳稳停在护城河边缘浑浊的水面旁，距离城门洞下的利奥等人不过十余步之遥。马蹄溅起的微小水花落入护城河中，旋即消散。他没有立刻下马，那双深邃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灯，平稳而有力地扫过城门前肃立的队列，扫过那堆在敞口木箱中散发出冰冷金属光泽的黄金，扫过木板上那具包裹在肮脏紫红袍服中、散发着恶臭的臃肿尸体，最后，定格在身着崭新紫红教宗礼袍、神色肃穆如同古代柱石的利奥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征服者睥睨天下的傲慢，亦无面对所谓“蛮夷”的轻视，反而带着一种平等的审视与近乎学者般的沉静探究。

　　“尊敬的教宗利奥一世，”铁穆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并非想象中蛮横粗粝的咆哮，而是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越过风声传到每个人的耳膜深处，温和而不失威严。他微微颔首致意，动作自然流畅，优雅而庄重，如同一位前来进行学术探讨与和平协定的哲人王，“愿上主的安宁与您同在。”他用的是纯正、清晰的神的语言(教会指定唯一官方语），发音标准，语调平和，不带一丝异族口音的滞涩与生硬。

　　利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温和而标准的神语问候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澜。但他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依然如同古井一般沉稳无波，同样以最庄重的教宗礼仪微微躬身回礼，崭新的紫红教袍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轻轻拂动：“愿平安与恩慈也与陛下同在。”他的目光坦然、清澈，迎向铁穆贞沉静的注视，“伪教皇莫索里利，悖逆基督，亵渎圣职，以孩童为祭献，以圣城为赌注，其罪孽如同深渊，罄竹难书。”利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宗教审判般的凝重，“他已于昨日黎明时分，由枢机主教团秉承圣神指引，行上帝赋予之鞭责权柄，在此殿内受公正审判，伏诛授首。他的尸骸，”利奥侧身，手臂平稳地指向身后木板上那具可怖的腐尸，“听凭陛下处置。”

　　铁穆贞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堆散发着浓郁腥臊恶臭的、不成人形的腐肉。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如同清水中滴入墨汁般的厌恶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从捕捉。随即，那眼神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沉静。他微微抬起右手，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带着天然的优雅与威仪：“既已由教会依循神圣律法正裁，其躯壳便请教宗阁下依照贵教仪轨处置便是。正如经上所言：‘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利奥颔首致意，随即示意身后那堆在寒光中刺目的存在：“此乃莫索里利盘剥教会、掠夺信徒所聚敛之巨量不义之财，总计六千磅黄金，连同其搜刮劫掠之圣器俗物，今谨奉于陛下驾前。”他微微停顿，声音带着沉痛与一丝赎罪的恳切，“愿此微薄之献，能稍慰饱受摧残之南方大地所受创伤，亦为我教会过往之失察与屈从，开启赎罪之门。”

　　铁穆贞的目光落在那些敞开的木箱上，黄金的光芒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却未能激起丝毫贪婪或惊喜的涟漪。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论日常事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朕收下了。曾属于西帝国之东境诸城亦遭战火蹂躏，百废待兴。此金，当用于抚慰朕麾下将士之功勋，亦用于重建东境受创之城池屋舍，使其民有所居，业有所安。”

　　紧接着，铁穆贞的目光越过利奥，投向他身后更远处那些蜷缩在城墙阴影下、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人群。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发出了清晰的谕令：“让他们回家。”

　　他身后的亲卫铁骑中立刻分出数十骑，动作迅捷而有序地驰向城门两侧。得令的看守者们拔出腰间的短匕或弯刀，走向那些被绳索捆绑串联在一起的孩童和俘虏，刀刃割断绳索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如同宣告镣铐粉碎的乐章。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先是彻底的茫然，孩子们瞪大了空洞的、失去神采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身上骤然松脱的绳索滑落在地，仿佛难以置信这突如其来的自由。紧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如同冰层下暗流的呜咽，迅速汇聚、膨胀，最终爆发成一片无法遏制、撕心裂肺的巨大悲鸣！三万多个瘦弱不堪、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水，跌跌撞撞、相互推搡着、哭喊着、呼唤着父母的名字，赤着布满冻疮和泥污的双脚，疯狂地涌向那敞开的、象征着生的城门洞。哭声、嘶哑的叫喊声、被推倒后的呻吟与爬起的窸窣声，混杂着无数赤脚踏过冰冷泥泞地面的杂乱声响，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生命洪流，冲进了七丘城幽深而古老的拱门，消失在城市的血脉之中。

　　紧随其后的是五千名被俘的士兵与神职人员。他们大多形容枯槁，憔悴不堪，身上带着或新或旧的伤痕，步履蹒跚，但麻木的眼神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属于人的光彩——那是希望的火苗。士兵们大多沉默地低着头，手臂下意识地揉搓着被绳索勒出的深紫色淤痕，目光复杂地掠过昔日对手而今释放他们的帝王，快速涌入城门。神职人员们则大多羞愧地低着头，或茫然地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口中喃喃着破碎的祈祷词，脚步踉跄而急促，仿佛急于逃离这片承载着屈辱与噩梦的记忆之地，回到教堂熟悉的阴影和钟声的庇护之下。

　　城门附近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释放洪流所深深震撼。枢机主教们如同被石化般凝固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深刻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困惑。他们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这……这就是那个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会生啖孩童心脏、如同地狱恶魔般的东方征服者？他竟真的如此轻易地、仁慈地释放了所有人？副官紧握剑柄的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松开，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水。他看着潮水般涌入城门内的弱小身影，又不由自主地望向马背上那位如同山岳般沉静、散发着奇异文明气度的君王，嘴唇微动，喉结滚动，却终究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交织着巨大的困惑与沉重的如释重负。

　　安吉拉与朱莉亚紧握的手早已被彼此冰冷的汗水浸透。她们深棕色的美丽眼眸因过度惊愕而圆睁，泪水早已凝固在苍白失色的脸颊上，身体僵硬得如同两尊被完美雕刻出来、却骤然暴露在风暴中的石像。姐姐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从干涩的唇间挤出些什么，却只发出一声轻微而急促的吸气声，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妹妹则下意识地、更深地向姐姐身后缩了缩身体，仿佛无法承受眼前这彻底颠覆了她们所有建立在恐惧与妖魔化流言之上的认知的景象。传说中的东方恶魔，那个在无数个阁楼囚禁的夜晚令她们瑟瑟发抖的恐怖化身，此刻竟化作了挥手间释放数万羔羊的……救赎者？这巨大的、荒谬的反差如同重锤砸在她们纯真而脆弱的心灵上，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眩晕与茫然无措。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她们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似乎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着落、无法理解的真空感。

　　待最后一名形容枯槁的俘虏的身影踉跄着消失在城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逐渐被城市迷宫般的深巷所吞没，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音在空气中颤抖。铁穆贞的目光才缓缓收回，如同收拢无形的网，重新笼罩在城门前的众人身上。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沉，仿佛蕴含着万千思绪，扫过城墙上饱经风霜的古老雕刻，扫过利奥沉静如渊的面容，扫过那些在木箱中依旧闪烁着冰冷诱惑的黄金，最后，也扫过那两位依旧沉浸在惊恐与茫然漩涡中的深蓝身影——安吉拉与朱莉亚。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盖过了残余的风的低啸，如同在广场宣读古老的律法：“朕入此城，当昭告尔等万民，约法三章，以为治世之基：”他缓缓竖起第一根手指，指节分明，动作沉稳而充满力量：“其一，杀人者，死。”声音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死水，宣告着最原始也最严厉的秩序。紧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伤人者，刑。其三，盗窃者，罚。”。最后，他的目光特意在安吉拉与朱莉亚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却让姐妹俩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此外，”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回荡在空旷的城门前，“此前被强征的三万女子，非朕之奴婢，亦非军士随意取乐之玩物。”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她们是朕治下的子民，享有与所有大元汉国女子同等之尊严与律法之保护。”他稍作停顿，如同留给众人咀嚼这颠覆性宣言的时间，目光扫过那些在后方刚刚被释放了亲人、尚在悲喜交加中混乱的人群。“七日之后，朕麾下三万功勋卓著、品性端方之勇士，将与她们在城中广场举行集体婚礼，结为夫妇，自此永居于此，繁衍生息。此乃天作之合，亦为朕赐予双方之福祉与恩典。”他的目光转向利奥，语气转为一种协商，却蕴含着无可抗拒的力量与尊重，“届时，朕虔诚邀请教宗利奥一世阁下，及教会诸位德高望重之枢机主教，亲临主持婚礼弥撒，为新人祈福见证，赐予他们上主之祝福与教会之认可。愿此结合，得蒙天佑。”

　　铁穆贞的话语在城门洞的阴影中回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无声的涟漪。三万士兵与三万女子的命运，就这样在一个帝王的轻描淡写中被重新锚定，指向了集体婚礼的喧嚣未来。在他身后，一直如同千年冰雕般沉默伫立的瓦尔基娅，那双隐藏在冰冷鹰翼盔下的冰蓝色眼眸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地扫过铁穆贞挺直如松的背影。厚重的头盔遮掩下，无人能看清她嘴角的细微变化，但一个无声的、带着一丝玩味洞察的念头，如同微风吹过冰面，在她冷硬的心湖中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倒是顺从。”这念头带着她独有的冷酷评价，旋即又沉入冰川般的沉寂。她冰蓝色的眼眸在鹰翼盔下如同冻结的湖面，波澜不惊地扫过那些对于眼前这位因受到巨大反差刺激而感到困惑与眩晕的人们。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复杂的思绪交织中，利奥教宗那如同磐石般沉稳的身影微微侧转。崭新的紫红教宗礼袍在城门洞幽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庄重的弧线。他目光平静地掠过依旧紧挨着彼此、如同受惊鸽子般微微颤抖的美第奇姐妹，最后转向马背上那位散发着奇异文明气度的征服者。

　　“陛下，”利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一缕穿透迷雾的钟声，“容我引荐，这两位尊贵的小姐，是南方城最古老、最富庶的美第奇家族的女儿，安吉拉与朱莉亚·美第奇。”他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优渥与尊重，“美第奇家族，十代虔诚，其财富如江河滋养着七丘城乃至整个南方的艺术之花，其虔诚如同基石稳固着圣教会的根基。他们的慷慨捐献，曾令无数教堂穹顶生辉，圣徒容颜栩栩如生。”

　　随着利奥的介绍，铁穆贞那沉静如渊的目光，平稳而有力地落在了安吉拉与朱莉亚身上。那目光专注、深邃，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如同鉴赏家面对两尊出自大师之手的精美玉雕，定点聚焦在那两张几乎无法分辨的、精致如同古典雕塑的面庞——她们深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惶与尚未消散的恐惧涟漪，纤细脖颈上古朴银十字架上深蓝色宝石的微光，深蓝色天鹅绒长裙上金线刺绣的鸢尾花纹章在风中细微的颤动，还有那若有若无、清雅苦涩的石榴花芬芳。

　　这道目光，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姐妹俩刚刚因释放俘虏而稍稍松懈的心防。在她们被幽禁、被诅咒的短暂人生里，任何聚焦的目光都如同毒刺，预示着新一轮的嫌恶与驱逐。所有的流言——关于东方君王的肮脏、野蛮、残暴——此刻伴随着这专注的凝视，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们。安吉拉的呼吸骤然停滞，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深棕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放大，紧握着妹妹的手指瞬间变得如同冰块般寒冷僵硬。朱莉亚更是无法控制地向后退缩了小半步，身体几乎完全藏在了姐姐身后，如同寻求庇护的小兽，只露出一只盈满泪水、写满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铁穆贞。她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完了……他看到了……他一定也认为我们是魔鬼之子，不祥的双胞胎……他会厌恶我们……甚至……杀了我们……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让她们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深蓝色的天鹅绒裙摆也随之微微晃动。

　　铁穆贞深邃的眼眸敏锐地捕捉到了姐妹眼中那如同受惊小鹿般急剧放大的恐惧，感受到了她们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几乎要碎裂的颤抖。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怜悯和理解的神色，如同湖面掠过的微风，在他沉静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他轻轻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白马向前优雅地踏了两步，距离姐妹更近了些。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微微俯下身形，朝着她们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动作平稳而充满诚意，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与安抚。

　　“抬起头来，美丽的姑娘们。”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方才颁布律令时的威严，而是刻意放缓了语调，低沉、温和，如同父兄的叮咛，清晰地穿透了姐妹俩恐惧的屏障，“无需恐惧。”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在两张一模一样的、苍白失色的脸庞上流连，“双生子在朕的东方故土并非罕有。朕见过许多像你们一样的双生花。朕从不认为这是灾厄的象征，相反……”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诚恳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暖的笑意，“朕认为这是一种独特而珍贵的恩典，是造物主妙笔之下令人惊叹的杰作。朕对你们，绝无半分歧视，唯有欣赏与喜爱。”

　　安吉拉和朱莉亚彻底怔住了。那温和的话语，那毫不避讳直视她们的目光，那伸出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手掌，以及那关于东方、宫廷、双生花的描述，如同温暖的阳光骤然刺破了她们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厚重冰层。巨大的震惊让她们忘记了哭泣，忘记了颤抖，只是瞪大了那双一模一样的、深棕色如同沉入地中海底星子般的眼眸，呆呆地望着马背上那位温和微笑的君王。他不是厌恶……他说……他说欣赏？喜爱？她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铁穆贞深邃眼眸中那抹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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