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味噌汤热气袅袅，煎鲑鱼和焯拌菠菜散发出家常的香气。餐厅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柔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压力。雪乃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筷子尖精准地夹起一块鱼肉，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大雄则显得坐立不安，碗里的米饭被他戳得乱七八糟，眼神时不时飘向对面，又迅速垂下，盯着桌面上的一道细微划痕。

“野比君。”雪乃清冷的声音打破沉默，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大雄猛地一激灵，差点把筷子掉在桌上：“……在！”

雪乃放下筷子，视线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晚餐后，把你的数学和国语暑期作业拿给我看一下。玉子桑很担心你的进度。”她的语气公事公办，仿佛这只是照顾职责中最普通的一项。

“啊……好、好的！”大雄连忙点头，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雀跃。这意味着可以和雪乃学姐单独待一会儿了？虽然……是为了可怕的作业。

晚饭后，起居室的矮桌被清理出来。大雄磨磨蹭蹭地搬来了他的书包和一摞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翻动的练习册。雪乃已经端坐在矮桌对面，手里捧着一杯清茶，热气氤氲着她的眉眼，让她清冷的气质柔和了几分。灯光将她垂落的发丝在练习册封面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先看数学吧。”雪乃放下茶杯，语气不容置疑。她翻开大雄递过来的数学练习册第一页。前面几页还有零星的笔迹，越往后越空白。翻到最近一次老师批改的地方，一个鲜红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数字赫然映入眼帘——23分。

大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简直想把头埋进榻榻米里。他记得那次考试，好多题不会做，最后全靠蒙……

雪乃的目光在那个刺眼的“23”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卷面。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大雄却觉得空气仿佛冷了几分。她翻过那页，开始看后面的空白习题。

“这里，”雪乃用指尖点了点练习册上的一道应用题，声音清晰，“讲一下你的解题思路。”

“呃……”大雄凑过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雪乃的方向倾斜，试图看清她指的地方。他的胳膊肘几乎要碰到雪乃放在桌面的手肘。雪乃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书本墨香和白桃气息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一阵眩晕，大脑一片空白，“这题……嗯……是不是要用……要用……”

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雪乃微微侧头，看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他的靠近而变得极近，大雄甚至能看清雪乃睫毛根部的细微弧度，以及她眼底映出的自己那张窘迫又通红的脸。

雪乃并没有立刻拉开距离，只是平静地问：“野比君，你身上有带橡皮吗？”她的目光扫过他因为紧张而无意识用力按压在纸张上的手指，那里已经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汗渍印痕。

“啊？橡、橡皮？哦哦有！”大雄如梦初醒，慌忙低头在铅笔盒里翻找。他手忙脚乱地拿出一块用得黑乎乎的橡皮，递给雪乃。

雪乃却没有接。她的目光落在大雄的手上——那只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紧紧攥着那块橡皮。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大雄的脸上：“你的试卷，”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大雄心上，“23分下面，有橡皮反复擦拭的痕迹。”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他躲闪的目光，“试图擦掉分数，并不能改变‘不会’的事实，野比君。就像你刚才，”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两人过近的距离，“靠得再近，也看不透题目的本质。”

“轰——！”大雄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张脸连同脖子都红得像煮熟了一样。他猛地向后缩回身体，仿佛被雪乃的目光灼伤。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把橡皮塞回铅笔盒，又把练习册往回扯了扯，恨不得把那该死的23分彻底撕掉。

雪乃没有再看他窘迫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直指核心的调侃只是顺口一提。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再次垂眸看向练习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现在，离我远一点，注意力集中。我们从第一道错题开始讲。”

大雄紧紧攥着铅笔，指尖发白，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一半是因为被点破的羞耻，一半是因为刚才那过于贴近时带来的、触电般的感觉。雪乃学姐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讲解着解题步骤，公式和定理像冰冷的符号钻进他的耳朵，却怎么也无法完全盖过脸颊上那滚烫的温度和心底如同擂鼓般的悸动。那被点破的23分，像一道无法擦除的烙印，刻在了这个尴尬而燥热的夏日夜晚。而雪乃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微妙的“善意调侃”，则如同冰冷的薄荷水，浇在他灼热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战栗，却也留下了一丝清冽的余韵。

辅导结束，大雄像是刚从一场艰苦的战斗中幸存下来，收拾作业本的动作都带着虚脱感。雪乃则拿起那杯早已冷却的茶，起身走向通往三楼的狭窄楼梯。她的步伐依旧平稳，但在踏入那间由阁楼改造的书房、关上门的瞬间，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

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光晕笼罩着书桌和她摊开的厚重法律原文书。窗外夜色深沉，蝉鸣不知何时已歇，寂静像一层薄纱包裹着房间。雪乃没有立刻坐下看书。她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名字——比企谷八幡。

白天在野比家发生的一切——大雄掉落的照片，收拾房间无意识的靠近，儿童精心准备的毛巾和沐浴露，辅导作业时发红的脸庞，还有那句青涩的关心“学、学姐，看书辛苦！吃点水果！喝点果汁！”——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让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混杂着羞耻与苦涩的情绪，指尖划过屏幕，回拨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

“雪之下？”比企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背景音很安静，似乎他也在某个独自一人的空间里，“……你还好吗？电话一直没接。”

雪乃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贴着她的额头，试图驱散脸颊上残余的热度。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千叶县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刻意的放松，“刚才在辅导野比君作业，手机放在楼上。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下意识地隐瞒了神社那段混乱的经历。

“哦…这样。”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比企谷似乎在斟酌措辞，“那小子……没给你添太多麻烦吧？”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关切。

“还好。”雪乃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需要一点耐心。”她想起大雄在辅导时那过分的靠近和最后羞窘逃开的模样，嘴角下意识地牵动了一下，那笑意里混杂着一丝无奈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耐心啊……”比企谷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雪乃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倒是你的强项。换成是我，大概第一天就要被他气死了。”

“比企谷君……”雪乃脱口而出，随即又立刻改口，声音低了下去，“……八幡。” 这个更加亲昵的称呼，在舌尖滚了一圈才轻轻吐出，带着一丝生涩的试探。她感到自己的耳根在黑暗中微微发烫。

电话那头明显地安静了一瞬。比企谷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惊到了，几秒钟后，才传来他有些低沉、却明显柔和了许多的声音：“……嗯。我在。”

这简单的一句回应，像一股温热的细流，悄然淌过雪乃冰冷的心湖。她仿佛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那总是带着死鱼眼的眼神会柔和下来，嘴角也许会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今天……还顺利吗？”雪乃尝试着转移话题，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她不想谈论神社，不想谈论那份被撕碎又被河水带走的东大试卷，更不想谈论心底那份被“完美”烙印灼伤的痛楚和此刻因那个小学生而起的莫名烦乱。

“还行吧，侍奉部还是老样子，由比滨吵着要办什么奇怪的夏日庆典。”比企谷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调子，絮絮叨叨地讲起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冢静老师的训话，叶山隼人闪闪发光的日常……这些琐碎的、属于“比企谷八幡”和“雪之下雪乃”日常的点滴，像一块块坚实的浮木，将雪乃从野比家那股粘稠又难以言喻的氛围里暂时拖拽出来。

她听着，偶尔轻轻“嗯”一声作为回应。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微微向后倚靠在窗框上。窗玻璃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很舒服。她甚至能闻到书房里旧书和木桌的气息，混合着自己身上淡淡的白桃沐浴露的味道。

“对了，”比企谷的声音忽然带着点犹豫，“你那边……习惯吗？我是说，住在野比家。”

雪乃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书桌——桌角放着一个橘子，是大雄下午送到三楼书房来的，橘子皮上还带着他剥开时笨拙留下的指印和一丝甜腻的果汁痕迹。她想起他送橘子时那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以及辅导作业时他无意识地靠近又慌忙退开的模样。

“……还好。”雪乃的回答比刚才慢了一拍，声音听起来有些轻飘，“环境……还算安静。野比君他……”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很努力。”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

“呵，‘努力’的野比大雄啊……”比企谷似乎被这个形容逗乐了，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听起来就像‘温柔的比企谷八幡’一样不靠谱。”

雪乃的嘴角再次微微上扬，这次的弧度真切了几分：“是吗？也许吧。”她承认道，目光落在自己握着手机的手上。那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悬停在握着手机的手旁边，指尖微微蜷缩，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就像那天傍晚在昏暗的街角，比企谷那只试探性地、带着温热汗意包裹住她的手掌时的触感。

这个念头和随之而来的亲密联想，让她脸颊的温度骤然升高。她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陷入了掌心。

“雪之下？”比企谷的声音带着疑惑，似乎察觉到了她这边细微的沉默变化。

“没什么。”雪乃迅速回道，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只是有点累了。”

“啊……那早点休息吧。”比企谷立刻说道，语气里带着理解，“照顾那个麻烦的小鬼一定很耗神。”

“嗯。”雪乃低低应了一声，“你也早点休息，八……八幡。”第二次呼唤这个名字，似乎顺畅了一些。

“嗯，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雪乃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刚才电话里那份属于她和比企谷之间的、带着日常温馨和小小亲昵的暖意，随着通话的结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书房里更加沉凝的寂静，以及……那份被短暂压抑下去的、来自白日经历的沉重感。

那份被刻意遗忘的、来自神社的冰冷触感，和方才辅导作业时大雄那过分炽热的目光，如同冰与火的两端，在她的思绪里交织碰撞。

她放下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模仿着大雄推眼镜的动作——那是他紧张或思考时标志性的小动作——指尖轻轻推了一下自己光洁的鼻梁。做完这个动作，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指尖僵在半空，如同触电般迅速收回。

镜面般冰冷的窗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身影：眉头微蹙，唇线紧绷，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清晰地翻涌着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还有对自己刚才那下意识模仿行为的错愕与……隐隐的抗拒。

她转过身，不再看窗上的倒影，强迫自己的视线落回摊开的法律原文书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在眼前浮动，却无法侵入她的脑海。晦涩的法律条文，此刻远不如某个小学生笨拙的示好和那枚被擦得模糊的祈愿木牌，更能搅动她心底那片本应平静无波的深潭。桌上那个带着指印的橘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微弱的、固执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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