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雨中行

次日，天刚破晓，赵莼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湿凉的雾气扑面而来，带着河泥与水藻之香。

屋内箱柜尽开，兄弟俩翻了个底朝天：尽是些补丁衣、磨平了底的旧鞋、几把缺口的竹器，整整齐齐码在榻上，却怎么看都觉得寒酸。

“哥，去桃源，总不能抱这些去罢？”赵鲈儿抱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苦着脸道，“总得带些像样的随礼，别让人家觉得我们没有礼数。”

赵莼儿思索片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阿鲈别急，好在宗主给了五两足银，够使。礼轻情意重，去趟沅水镇。”

赵鲈儿仍皱鼻子：“情意又不能当饭吃。镇上东西贵得咬手，五两够买几斤肉？”

“够买你的乌鸦嘴！”赵莼儿笑骂，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再多话，把你当添头送掉。”

雨声淅淅，两人匆匆扒了早饭，各戴一顶旧笠，跳上小船。赵莼儿把长篙一点，船尾划开一道银线：“阿鲈，把稳了，别又撞礁石上哭鼻子。”

赵鲈儿蹲在船头，指尖拨弄碎玉般的浪花，哼声道：“哥再翻旧账，我可翻脸了。水边长大的娃，要是被一条小河难住，那才算丢人现眼。”

一路说笑，两岸雾气渐散，镇口牌楼隐隐。远远望去，一座座灰瓦白墙的房屋鳞次栉比，街上行人如织，商贩的吆喝声隐约可闻；河畔的码头停满了大小船只，搬运工们往来穿梭，肩扛麻袋，号子低沉整齐。

“好久没去过镇上了，”赵鲈儿感叹道，任凭细雨打湿他的脸颊，“上次还是去年正月，咱们卖鱼换了一些布匹。”

“正是，”赵莼儿笑道，“一般都是去村落的集市换些零碎东西。这回有银子在手，倒是可以在镇上好好逛逛了。”

兄弟俩把船系在僻静柳岸，雨丝斜斜穿过柳涛，落在斗笠上沙沙作响。踏上青石板，水洼里映出破碎的天幕与摇曳的灯影。街市呈井字，商号幌子全身透湿，颜色却愈发鲜艳。

“每次到镇上，都觉得它比我记忆中更大更繁华，”赵鲈儿靠在船舷边，惊叹地说。

赵莼儿点点头：“秦汉以来，这里就一直是南北货物的交汇之处，自然繁荣。”

入瓷器店，暖香扑鼻。掌柜的是个圆脸妇人，袖口绣折枝梅，捧出一摞青花茶具：壶身缠枝莲，杯底游鱼细若发丝。赵莼儿指尖轻叩，声如碎玉；弟弟也凑近嗅了嗅釉色，仿佛闻到远山窑火的气息。

“我见大和家旁有茶树，此套最相宜。碗碟也素雅，配得他们的庐院。”

“我也觉得挺好，从未用过这样好看的瓷器呢。”

妇人笑着用草纸包裹，麻绳系成提手，见阿鲈可爱，又赠了两只陶俑兔给他把玩。

转入绸缎庄，雨声被锦缎吸得干净。一匹天青湖丝如水泻下，赵鲈儿伸手，指尖陷进柔软里，像触到春日的云；另一匹月白暗纹，举灯一照，浮起细碎的银波。

赵莼儿道：“桓明肤白，裁件窄衫；小春喜素，正好做直裾。”

又挑一方翠底织金锦，云鹤暗纹，只在光里偶现。“宗主稳重，配他不张扬。”

桃源里多是文人雅士，除了瓷器和丝绸，兄弟俩还购置了一些文房四宝——几方砚台、几盒墨锭以及几卷宣纸。这些物资可备不时之需，而且赵鲈儿也能用上。

“就这些吧，再堆下去，船头得沉。”赵莼儿把最后一只纸包压进竹箱，拍了拍剩下的碎银，“还得留些买米盐，别把肚子也当成礼物送出去。”

赵鲈儿咧嘴一笑：“哥哥来前就说，礼物在于心意，不在多少。况且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待竹箱满当，雨忽转急。先是豆大，继而成线，砸在笠面如鼓。街市顷刻空寂，只余雨声与檐溜。

抬头望见“清川馆”，赵莼儿一手拖箱，一手拽弟，踩着水花冲到最近的檐下。“看来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这雨怕是要坐一夜，不如住下。”鲈儿抹了把脸，望天色黑得像倒扣的锅。

两人推门而入，湿鞋底在门槛外拖出一弯水痕。掌柜迎上，袖口还沾着灶烟：“二位客官避雨？正好剩两间上房，被褥新晒，价不欺客。”

三言两语定妥，银子落柜，钥匙落手。

暮雨更狂，瓦沟如瀑。清川馆的小堂里，却炉火正旺，灯影摇红。

赵莼儿把湿衣晾在椅背，翻着木牌菜谱，指尖一顿：“掌柜，切只酱鸭，再要一尾清蒸鲈鱼，多加姜丝——路上淋了雨，去去寒气。”

赵鲈儿也凑过去补一句：“再来两碗菜饭，一碟腌脆瓜，汤就荠菜豆腐吧，素净些。”

菜端上来，鸭油亮汪汪，鱼肚雪白，热香扑面。赵鲈儿咽了口唾沫，却又低声嘀咕：“方才没留意，怎么点的是鲈鱼？这一顿，再添几十文，就够买好几斤油米了。”

赵莼儿笑着给弟弟夹了块鸭腿：“傻阿鲈，过了今夜，咱们就迈进新日子了。这一桌，权当提前庆祝——先让肚子知道，往后不缺油盐酱醋。”

鲈儿咬一口鸭肉，眼睛弯成月牙：“哥说得豪气！那我今晚多吃一碗，明儿划船更带劲。”

鸭骨堆成小山，菜饭见了底，腌瓜只剩几粒豆豉。鲈儿把最后一口荠菜豆腐汤喝得呼噜响，抹抹嘴，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水珠。

“饱了吧？”

“饱到喉咙眼了。”

两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起身。赵莼儿摸着鼓胀的肚子，笑道：“得去后院走走，省得夜里积食。”

赵鲈儿取出新买的油伞：“我陪着，省得你一人踩水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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