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银纸张

客栈后院是个小小的天井，四周种着几棵梅树，枝桠斜横，雨水顺着新叶滴成一线。

兄弟俩溜达了会，正欲返回，柴垛旁，忽传低低啜泣之声。循声望去，见一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正紧紧搂着一个男孩，两人身上几乎都被雨水浸透。妇人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满是泥泞和泪痕；那男孩却眉目清秀，肌骨丰腴，若不看那身破落衣衫，倒有些璞玉落尘之感。

“大娘，怎么回事？”赵莼儿走上前，轻声询问。

妇人回首，见是住客，哽咽道：“官人，奴家是沅陵郡的农户，姓沈。这是小儿柳小安……”

还未等她说完，一个胖大汉子从屋内走出，不耐烦地催促道：“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嚎丧了，时人已来，赶紧的吧。”

赵莼儿这才看清，那胖汉正是客栈店家王大。只见他一手拿张文书，一手托只银元宝，冷光逼人。此间又请出里中耆老李伯，素袍方巾，拄藜杖，为时人证。

“十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是你占便宜。”王大说着，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从今往后，这孩子的生死祸福都与你无关，听懂了吗？”

沈氏接过文书，手颤抖得厉害。她不识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王大向李伯招手，让他读出文书内容：

「立卖亲生儿文，契人沈素娥，情因家贫难活，卖亲男柳小安（一十二）与王大为仆，得身价银十两整。自卖之后：任凭更名使唤，婚配由主，生死不悔，永无归赎。」

夜雨中，字字如刀，沈氏的眼泪再次涌出。但她知道，已然没有退路。

李伯将文书递还王大，又道：「沈氏，你可听明？若无异议，便在此画押，以示同意。」

妇人微微点头，颤抖着手在文书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十」字。

王大接过，仔细看了看，将银子塞进沈氏手中。

沈氏无力反驳，却紧紧抱着怀中儿子，久久不愿放手。

“娘…”小安怯生生地唤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解，“为何要卖掉我？”

沈氏强忍泪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小安听话，娘没法养活你了…这位叔伯会让你有个安身之所。总比跟着娘挨饿受冻强。”

“可是…”小安还想说什么，却被王大粗暴地打断了。

“别可是了！”他一把将孩子从妇人怀中夺过，“买卖已然成交，你不能反悔。”

小安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拼命挣扎着想回到母亲身边。沈氏无奈，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些，轻声安慰道：“小安，听叔伯的话，娘没办法带你走了……”

赵莼儿和赵鲈儿在一旁看着，心情无比沉重。这种人间惨剧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但亲眼所见，仍是震撼不已。

“店家，”赵莼儿终于忍不住上前，对王大道，“这孩儿年幼，你买他作甚？”

王大皮笑肉不笑：“客官若怜，再添五两便可赎身。此子模样好，行情如此。”

赵鲈儿悄悄拉了拉哥哥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事。十两银子对贫苦人家来说已是一笔巨款，何况是十五两，确是无法承受的数目。

“我们没那么多钱…”赵莼儿低声说。

就在此时，小安挣脱了王大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向母亲，扑进她的怀里：“娘，我不要离开你…”

王大怒气冲冲地追上去，一把揪住男孩的后衣领：“敢跑？十两雪花银，莫不是看你长得好看，顶不过五两钱！”

沈氏跪在地上，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小安乖乖跟着叔伯，家里两个哥哥都要娶亲，娘家里实在养不起你了，娘对不住你啊！”她转向王大，低声恳求：“求您了，小安年幼，给口热饭，对他好些…”

王大嗤笑一声，一把将小安从母亲怀中拉开：“此间不是慈善堂。荒年荒岁，乡野小儿，有人收留已是造化！”

赵鲈儿拽了拽兄长袖角，低声道：“哥，快走把。沅水之上，哪天没有卖儿卖女？”

赵莼儿蓦地想起桃源那位披霞帔、作狐嫁的少年，同样是稚子之身，祭礼之献，一人有鸾车与仪仗相送，一人却只当十两冷银。一念至此，喉间苦涩翻涌，竟比雨水更凉。

小安呆立雨中，脸上已分不清泪痕和雨痕。他不敢哭出声，只余一对黑白分明的眼，惶惑如落网雏雀。

“哥，别看了，”赵鲈儿拉着兄长的手臂，“我们无能为力。”

雨势愈急，万点银珠砸在青石板，溅起冷泡，顷刻便将方才那一幕悲欢涤得干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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