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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北境,帝国的极北疆域,在那些古老的地图上,它曾被标注为寒霜高原、峰凌山区、无垠荒原或是死寂雪漠
如今,这些名字已被历史的霜雪掩埋,只余一个崭新而沉甸的称谓烙在帝国版图的最边缘——培克洛领
这是片近乎辽阔到令人屏息的疆土,若以如今摇摇欲坠的帝国疆界丈量,其广袤足以占据极盛时期四分之一的河山,然而,这浩瀚的冰封之地,却只栖息着微不足道的帝国人口
帝国的十三座大城市无一坐落在这片荒原冻土,甚至,在这片辽阔的地区里,连能被称作城市的聚居地都稀少到可怜
炼金术驱动的蒸汽与齿轮,在这里几乎寻不见踪迹,没有粗大的黄铜管道盘踞山岩喷吐白雾,没有齿轮咬合的沉闷轰鸣撕裂冻原的寂静,更没有硫磺与灼热金属的刺鼻气息污染清冽的空气
目之所及,只有覆盖着永恒冻土的沉默大地,深埋着难以计数的矿脉宝藏,以及大片大片因酷寒而无法耕种的荒芜冻土
自然以其最原始、最严酷的面貌统治着这里,时间仿佛被冻结,唯有凛冽的风在旷野上永无止境地呼啸,卷起细碎的雪尘,如同苍白的叹息
然而,死寂并非绝对,如同信陵谷曾因丰沛的魔能矿脉而滋生出扭曲的工业喧嚣,在这片酷寒的培克洛领深处,亦有魔法力量悄然涌动之地
某些富含矿脉的隐秘山谷,大地深处温热的魔法泉脉顽强地突破冻土的封锁,汩汩而出,这些流淌着魔力的泉水,如同大地的血脉,在谷地中氤氲开一小片一小片不可思议的温暖绿洲
薄薄的雾气终年缭绕,隔绝了外界的酷寒,使得谷内温度远高于冰封的荒原,这里的土壤虽谈不上肥沃,却也足够支撑起坚韧的针叶林和一些耐寒的苔藓、地衣顽强地生长,深绿与苍褐在纯白的世界里涂抹出生命的异色
这些被魔法暖流庇护的山谷与平原是培克洛领最珍贵的精华,是冰封国度里跳动的心脏,微弱却持续地搏动着暖意
这寂静的北境与帝国腹地双子河流域的喧嚣鼎沸,构成了天地两极般的对照,就像是粗粝皮毛与柔软内里一样……这兴许也是这片辽阔到几乎可以称王的地域却仅仅相当于大公爵属地的缘由
数千公里之外的双子河——那条滋养了人类文明最初种子的伟大河流——依旧奔腾不息,它流经的土地是帝国跳动的心脏,是财富与权力汇聚的熔炉
巨大的蒸汽塔如同钢铁森林般矗立,粗壮的烟囱日夜不息地向铅灰色的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将阳光都染上一层工业的灰翳
黄铜管道如同纠缠的巨蟒,爬满宏伟建筑的表面,嘶嘶地喷吐着白色蒸汽,齿轮咬合、活塞撞击、锻锤轰鸣……这些粗粝的声响汇聚成一股永不疲倦的工业洪流,日夜冲刷着古老的土地
河流两岸,城市如畸形的藤蔓疯狂蔓延,高大的新式建筑与那些古典的旧时代巨物交错着,街道上人流车马如同永不停歇的浑浊溪流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煤烟、机油、炼金药水以及人群聚居的浑浊气息,那是人类文明最浓烈、最具侵略性的吐纳,也是腐朽帝国如今仅存的余晖
双子河流域的繁华,是燃烧资源、驱役机械、以征服自然姿态建立的,而北境的培克洛领,则是被遗忘在时间边缘的、沉默的冰雪王国,蕴藏着未被惊扰的宝藏,也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命运
两者之间,隔着无尽的荒原、凛冽的寒风,以及一道无形的、关于生存方式的巨大鸿沟,一边是滚烫喧嚣的熔炉,一边是浩瀚寂静的冰匣,共同构成了帝国庞大身躯的两面
就像是那些纸醉金迷的上层贵族,与那些挣扎着,仍然饱受那些血战期间遗留下来,不断征收的可怕摊派摧残的底层,几近完全分割
这片被选定的、位于北境腹地的广阔平原,曾是死寂冻土的核心,寒风卷过,只在这里留下无尽的苍白与荒芜低吟,然而,当安卡·培克洛的身影踏足其上,这片亘古的沉寂便被彻底打破
他不需要仪仗,不需要随从,天业大君——这个尊号本身,便是帝国权柄与力量的巅峰象征
它远非寻常爵位可比肩,那是在帝国几乎倾覆之际,以无可辩驳的伟力挽狂澜于既倒,生生从血与火中熔铸出的、仅次于裂土封王的至高权柄
其重如山岳,其威如雷霆
安卡·培克洛,这个名字便是传奇本身
他是从西河血战的炼狱中爬出的幸存魔法使
是安山战役里以铁血铸就威名的军团长
更是影森终战时,以一道招来灾殃的禁咒“杏花落”将精灵王城“曦”“洗涤”,以火雨将一切化为沸腾熔岩,彻底葬送精灵王族气运的“天业大君”
帝国的铁血基石,人类的护国神明,亦是精灵永恒的梦魇
他站在荒原中心,如同定海的神针,深色的斗篷在凛冽朔风中纹丝不动,无需繁复的仪式,无需震天的号角,他只是微微阖目,感知着脚下大地深处那如巨龙般蛰伏的、磅礴无匹的魔法矿脉
那是北境冰冷躯壳下滚烫的血脉
下一瞬,沛然莫御的魔力自他脚下奔涌而出,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冻土深处!
大地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冰封千载的地壳在纯粹力量的碾压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龟裂、崩解!巨大的裂缝以他立足之处为中心,蛛网般向着四面八方急速蔓延,深不见底
魔力洪流精准地贯入矿脉的核心节点,如同点燃了沉寂亿万年的引擎,炽热的地脉能量被强行唤醒、拘束、引导!肉眼可见的魔法光流如同熔化的液态黄金,从深邃的裂口处喷薄而出,直冲铅灰色的苍穹,将弥漫的雪雾都映照得一片辉煌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硫磺与新生岩石的气息狂暴地向四周扩散,这份灼热而带着希望的风瞬间融化了方圆数里的坚冰积雪,蒸腾起冲天的白色雾气
这不是和风细雨的改造,这是神明般的伟力在重塑山河
冻土在沸腾的地热与魔力的双重冲击下痛苦地翻滚、沉降、重塑,坚硬如铁的永冻层在沛然热力下迅速消融,化作滋养万物的泥泞
蕴藏了无数岁月的深层沃土被翻涌的力量拱出地表,散发着沉睡已久的、肥沃的腥气,深埋地下的温热水脉被狂暴的力量撕裂了封禁,化作汩汩热泉,喷涌流淌,在冰冷的荒原上氤氲开一片片温暖湿润的雾气
一个巨大的、生机勃勃的盆地雏形,在这创世般的伟力下,于北境的冰封心脏中硬生生被开辟出来,那冲天而起的魔法光柱如同擎天的巨柱,宣告着一个新生的开始
这里,将不再是荒芜的代名词
这里,将是培克洛领跳动的心脏,北境未来的核心——永宁城……或永宁堡的基石,无论后世赋予它多少华美的别称,其灵魂深处,永远烙印着培克洛之名
而在帝国的权柄中心,那位于双子河河畔的帝都的上城区那喧嚣议政厅内,关于这片遥远北境新主城的报告被呈递上来,让议会内腐朽沉闷的气息为之一窒
羊皮纸上冰冷地记录着选址、初步的地脉改造与那个被赋予的名字——永宁,报告措辞严谨而克制,隐去了那撕裂冻土、重塑地脉的骇人景象,只是强调其战略位置与资源潜力
然而,当“永宁”二字落入那些帝国重臣耳中时,议政厅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没有对新城的规划提出质疑,没有对耗资的担忧,甚至没有对那片遥远苦寒之地价值的争论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掠过了长桌尽头那位身着铁灰色礼服、闭目养神的男人
安卡·培克洛,天业大君,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便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永宁堡的建立,昭示着培克洛家族——不,此刻它几乎等同于安卡·培克洛本人——正式将北境纳入囊中,成为帝国版图内权柄最盛的几股力量之一
大君爵的尊位,如同悬于帝国顶峰的星辰,耀眼而沉重,只是在权力稳固的同时,一个无法回避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也随之浮上水面——继承人
培克洛家族,这个以一人之力擎起“大君”之名的庞然大物,其核心竟孑然一身
那场影森战争尾声的灰烬堡惨案,早已成为帝国高层心照不宣的禁忌,安卡·培克洛的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被精灵王室卫队虐杀的血仇,不仅彻底浇灭了他个人的温情,更如同一道无形的诅咒,斩断了培克洛家族血脉延续的可能
谁敢提?谁能提?
提议大君爵迎娶新妇?无异于在尚未愈合的、最深最痛的伤口上撒盐,更可能被视为对那位逝去的子爵夫人与其腹中嫡子的亵渎
提议从旁系过继?且不论是否存在合适的旁系血脉,单是设想一下将大君爵那以铁血和魔法铸就的权柄交给一个与安卡毫无血缘关系、未曾经历战火淬炼的人,便足以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那庞大的北境,那赫赫的凶名,那足以撕裂大地的伟力……岂是寻常人能继承?那骤升高位带来的欲望和贪欲只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帝国彻底陷入毁灭
议政厅内,唯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侍从官记录报告的羽毛笔停在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目光在沉默中交汇,又迅速避开,最终都归于长桌尽头那个闭目的身影
无人敢言
继承人问题,如同一把悬在北境永宁堡上方的无形利剑,也悬在帝国未来的权力格局之上
它被灰烬堡的血色阴霾笼罩,在安卡·培克洛沉默如山的身影前,化为一片无人敢于触碰的绝对禁区,帝国的未来与北境的辉光似乎都系于这孤峰般的男人一身
前路未卜,静默如谜
在永宁堡那创世伟力激荡起的魔法辉光尚未完全消散于北境铅灰色的苍穹时,另一项关于这片新拓疆土的“安置”也悄然落定
它没有撕裂冻土的轰鸣,没有冲天的光柱,却同样在北境的版图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
位置选定在一处被群山环抱的深邃谷地,这里并非永宁堡所在的、被强行唤醒地热的广袤平原,而是天然得益于一条丰沛的地下魔法暖流
谷地内气温远高于冰封的外界,终年缭绕着薄纱般的温润雾气,坚韧的古老针叶林覆盖着平缓的山坡,林间空地上顽强地生长着耐寒的苔藓、地衣和一些低矮的浆果灌木
一条源自高山雪水与魔法暖流混合的清澈溪流蜿蜒穿过谷底,带来生机与声响,这里天然具备着成为庇护所的潜质
没有盛大的交接仪式,没有帝国官员冗长的宣告,只有培克洛家族直属的高效队伍在行动,他们护送着一批批被封存的特殊“物资”进入谷地深处
其中最为珍贵的,是数株被施加了精妙生命维持法阵的星泪花幼苗,它们被小心翼翼地移植到谷地最温暖、魔力最纯净的核心区域
连同那些从帝都培克洛宅邸花园药圃中精心筛选出的、具有精灵血脉象征意义的古老药草种子一同埋入饱含魔力的新翻土壤,就像是在为“新家”装点
紧随其后抵达的,是那些在帝国阴影下挣扎求存了太久的精灵们,他们的数量被精确地记录在冰冷的羊皮纸上:三万一千四百二十七
这个数字本身便是一曲无声的悲歌,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疲惫而麻木,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在矿坑、种植园或人类城市阴暗角落里留下的伤痕与印记,眼神中残留着长久的惊恐与戒备,如同惊弓之鸟
队伍里仅有几个垂暮的老者,步履蹒跚;有紧紧抱着幼童的母亲,眼神里交织着绝望与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希冀;也有沉默寡言的青壮,肌肉因长年苦役而结实,却也因营养匮乏而显得嶙峋
他们的迁徙是沉默而压抑的,没有回归故土的欢呼,没有重获自由的雀跃,只有沉重的脚步踩踏在积雪未消融的林间小径上发出的咯吱声,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因伤病或虚弱而发出的低微呻吟
他们被那些“押运员”引导着,如同牧羊人驱赶沉默的羊群,进入这片被群山和魔法标记圈定的谷地
谷地入口处,竖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深灰色岩石,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纹章,只有用最简洁、最刚硬的帝国通用语铭刻着这片区域的新名字,以及一行小字
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培克洛领直辖
这块界石,便是此地唯一的“宣告”,没有慷慨激昂的承诺,没有关于未来的美好蓝图,它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谷地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精灵们踏入谷地,茫然地环顾着这片将成为他们新家园的土地。空气是清冽而陌生的,带着雪水、松针和泥土的气息,与帝都的浑浊或矿坑的污浊截然不同
温润的雾气拂过他们苍白的面颊,带来一丝久违的、不属于酷寒的湿意,就像是在安抚久未归乡的游子,轻柔地拂去那些在北境寒风中凝结的泪花
有人蹲下身,颤抖的手指试探性地触摸着脚下因魔法暖流而带着生命温度的泥土,那种温和的感觉让精灵得到了院子灵魂深处的安抚,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
也有人抬头,望向谷地外连绵的、被白雪覆盖的黑色群山轮廓,眼中是化不开的迷茫与深重的忧虑,为那些未知的未来而忧虑
他们明白,这并非复国,更非荣光的重现,这只是一个冰冷的交易,一个由帝国最可怕的敌人划定的、带着施舍与圈禁意味的生存空间
名为“自治区”,实为囚笼
但至少,这里的鞭子暂时不会落在背上,这里的监工暂时不会在深夜踹开破败的屋门,这里的管理者不会因为半夜想起战场的惨案而在精灵奴隶中实施残酷的随机抽杀
头顶不再是矿洞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辽阔的、尽管依旧寒冷的北境天空,脚下是能自由行走的土地,虽然边界清晰,但奢侈的自由已经足够安抚这些惊吓过度的存在
消息如同掠过雪原的寒风,悄然传向帝国之外,传向影森深处那些更古老、更隐秘、如同惊兽般蛰伏的精灵残部,最初是深深的怀疑与强烈的敌意,斥之为卑劣的人类陷阱
然而,当确认了谷地中确实移植着星泪花——那精灵一族近乎神圣的象征,当确认了第一批迁徙者并未遭遇屠杀或更残酷的对待,而是真正得以在那片被标记的土地上喘息时,坚冰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零星的、更加隐蔽的迁徙开始了,影森深处残存的精灵如同最谨慎的夜行动物,在绝望的驱使和对星泪花微光的最后一丝信任下,开始穿越危险的无人区
他们向着北方那片被冠以“培克洛”之名的冰冷庇护所跋涉,他们的人数稀少,行踪飘忽,却持续不断,就像是这些精灵那顽强的生命一样
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的人口数字在最初的官方统计之后,开始以一种沉默而缓慢的方式悄然增长,这样的人口成长在某人的刻意忽略下,得到了暂时的窗口
谷地中,最初的混乱与麻木渐渐沉淀,简陋但足以遮风挡雪的临时居所被搭建起来
精灵们骨子里对植物的亲近天性开始复苏,他们利用有限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开垦着谷地中肥沃的冲积土地,播撒下带来的古老种子,照料着那些象征性的药草
星泪花在核心区微弱的魔法光晕中,艰难但顽强地舒展着新叶,那流转的月华般淡蓝光泽,成了这片新生“保留地”最脆弱也最坚韧的心脏
希望如同北境冻土下深埋的草种,在严寒中蛰伏,等待着极其渺茫的破土契机,而这一切得以存在的根基,并非帝国的仁慈律法,而是那个远在永宁堡、以一人之名镇守北境、并亲手撕裂冻土重塑地脉的男人的意志
一个无人敢于质疑,更无人敢于违抗的意志,精灵们的存续,如同悬于冰棱上的一滴露水,脆弱地折射着名为“培克洛”的冰冷辉光
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那脆弱的新生背后,维系其存在的冰冷基石并非无条件的庇护……即使是大君的力量也无法彻底与整个帝国抗衡……
或者说,代价已经超出了那位大君愿意恩惠的范畴
帝国的权柄,尤其涉及一个曾被彻底征服、血脉几近断绝的种族,其代价早已在议政厅的沉默与妥协中悄然标定——血税
这是帝国承袭自古旧传统的残酷制度,如同依附在庞大躯体上的暗疮,其目标往往锁定于特定的族群或边缘地区,其运作逻辑冰冷如机械
以该族群或地区的年度人口自然增长率为基准,仅允许维持在一个极低的、象征性的万分之三的净增长率。超出此限度的新增生命,便被帝国律法无情地定义为“血税”
这些多余的、不被允许存在的生命,自诞生那一刻起,命运便已注定——他们将不再是自由民,而是作为“血税”被强制征收,如同货物般登记在册,最终流入帝都及各大城市庞大而隐秘的人口黑市
在那里,他们的未来只剩下两条路
成为权贵阶层彰显地位与猎奇心理的“特殊收藏品”,或是沦为幸运者手中用以发泄或炫耀的“玩物”
这是帝国用以控制“低等”族群规模、榨取其最后价值、同时满足上层贪婪欲望的标准化流程,精灵保留地的默许存在,其代价便是套上这副无形的、滴血的枷锁
自治区内,这份沉重的枷锁如同终年不散的阴云,沉沉压在每一个适龄精灵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松针与泥土的气息,更混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的压抑
每一次新生命的孕育,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巨大的惶恐和撕裂灵魂的抉择,夫妻间关于生育的私语,往往以长久的沉默和压抑的啜泣告终
年长的精灵们望着那些在简陋居所间蹒跚学步的幼童,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那是怜爱,是悲悯,更是对其中一部分终将消失的宿命的哀悼
每年特定的时节,被称为“白霜节”的日子——这本是精灵古老历法中一个庆祝收获与生命延续的节点——如今却成了自治区内最为沉重、最令人窒息的时刻
帝国派遣的统计官,身着笔挺的深色制服,神情漠然,在培克洛家族士兵的护卫下准时抵达谷地,他们带来精密的炼金仪器和冰冷的卷宗,对过去一年谷内的人口变动进行严苛到令人发指的核查
出生、死亡、迁入……尽管影森残部的迁入被刻意忽视……迁出……这几乎不存在……每一个数字都被反复核对、确认
最终,在谷地中央那块刻着“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培克洛领直辖”的冰冷界石旁,统计官会当众宣读那份决定命运的裁决书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一份与己无关的货物清单。他会清晰地报出被判定为“血税”的新生儿数量——那必然精确地卡在万分之三的增长率红线之外
随后,便是死寂
死寂中,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是母亲死死捂住怀中婴儿的嘴发出的呜咽,是父亲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迹的沉默
培克洛家族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执行命令,将那些被点名的、尚在襁褓中或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小精灵带走,他们会被送至那些培养奴隶的“工厂”……
哭声撕心裂肺,却又在士兵冰冷的目光和武器的寒光中迅速被强行压抑下去,化作谷地中弥漫不散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被带走的孩童名单,最终会汇入帝都庞大而黑暗的人口交易网络,成为上流社会隐秘沙龙里新的话题与“货品”
在这片被血税阴霾笼罩的谷地里,卡莲·奥古斯塔·路易斯的存在,是一个极其刺眼、却又被所有人刻意忽视的“例外”
她名义上亦是精灵,甚至曾是更明确的“战利品”与“玩物”,按照冰冷的血税律法逻辑,她本应是最标准的“血税”产物
然而她的命运轨迹却与那些被带走的幼童截然相反,她不仅未被征收,反而被冠以尊贵的“奥古斯塔·路易斯”之姓,就像是一个得到了赦免的存在
身份从卑贱的囚徒跃升为“伊瑟琳·维兰瑟的遗孤”,得以自由出入永宁堡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核心区域,甚至隐隐成为那位大君爵身边一个特殊的存在
这种悖逆铁律的“特权”,在霜语谷地中无人敢公开议论,却在私下里化作无数复杂难言的眼神与低语,精灵们看着她偶尔随安卡的车队经过谷地边缘,或是远远望见她站在永宁堡高耸的露台上俯瞰这片保留地
她身上质地精良的衣物,沉静却不再卑微的神色,都与谷地内普遍的营养不良和麻木绝望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们不理解,也不敢理解
只能将其归结于那位天业大君深不可测、甚至可能带着某种亵渎意味的个人意志
在精灵们心中,卡莲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谜团,一个血税铁幕上无法解释的裂缝,她是同族,却似乎超脱了同族注定的悲惨命运
她的存在本身,既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关于“例外”的渺茫幻想,又像一根尖刺,时刻提醒着他们自身处境的可悲与无法挣脱
他们看着她,眼神里有困惑,有隐晦的羡慕,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怨怼,但最终都化为深深的沉默
他们默认了她的“特殊”,如同默认了血税本身的不可抗拒,默认了培克洛意志的绝对权威
卡莲远远地望着那片被群山环抱、雾气缭绕的谷地,望着那些在血税阴影下挣扎求存的同族身影,她明白自己身份的尴尬与这份“例外”的沉重代价——它根植于安卡·培克洛个人的、不容置疑的意志,而非制度的仁慈
这份意志如同北境的寒风,既塑造了永宁堡的奇迹,也维系着霜语谷地那脆弱而冰冷的生存空间
精灵们的存续,如同悬于冰棱上的一滴露水,脆弱地折射着名为“培克洛”的辉光,却不知何时会被这辉光本身的热力蒸发,或是被北境的酷寒彻底冻结
希望与绝望,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大地上,以最奇特的方式共生纠缠
时光在北境的冻土与永宁城的蒸汽喧嚣中无声流淌,关于安卡·培克洛与卡莲·奥古斯塔·路易斯之间那微妙而恒久的关系,早已成为帝国高层心照不宣的猜想,甚至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明眼人无需费力便能看清其中的必然性,那位手握撕裂大地伟力的天业大君,其寿命在强大魔力的滋养下,足以跨越数个凡人的世纪
而拥有精灵王族血脉的卡莲,其漫长的生命更是以千年计,时间对他们而言,是缓慢流淌的溪水,而非催人老去的急流
在如此悠长的尺度下,情感的壁垒被岁月悄然侵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这结合背后牵扯着冰冷的现实考量……精灵王族那近乎传奇的、对魔法元素的天然亲和力,是提升后代天赋的绝佳血脉,精灵一族经久不衰的美貌与体质,亦是改良贵族血统的珍贵资源
而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在精灵们独特的培育技艺下日益显现的价值——那些改良的魔植、珍稀的药材——更是培克洛家族掌控北境、影响帝国不可或缺的基石
卡莲,作为连接大君爵与精灵保留地的独特桥梁,她的身份使得这种结合在政治上具备了天然的稳固性
而最现实、最无法回避的一点是:继承人
培克洛家族庞大权柄的延续,这个悬在帝国头顶的巨大问号,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切而不能存在迟疑的唯一答案
那些试图将女儿塞进永宁堡以攀附权贵的古老家族,其意图昭然若揭,那腐朽而让人只想敬而远之的赤裸交易只让安卡感到由衷的厌恶与警惕
至于平民之女?她们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与一位力量深不可测的魔法使结合孕育后代所带来的巨大负荷与潜在风险,这几乎是一条死路
环顾四周,唯一能同时满足血脉、政治、力量承受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默契的存在,似乎只剩下那个安静地存在于他权力核心边缘的精灵——卡莲·奥古斯塔·路易斯
这个认知如同永宁堡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关注帝国未来格局的人心头,它尖锐、冰冷,直指权力传承的核心困境,却又被一层无形的禁忌薄膜包裹着
灰烬堡的血色记忆如同永不愈合的创口,横亘在安卡的心头,让他无法轻易跨越那道名为“新家庭”的门槛
而卡莲,她深知自己身份的复杂与这份“选择”背后蕴含的沉重意义——那不仅关乎个人情感,更关乎整个精灵族在血税枷锁下那岌岌可危的生存空间
她无法主动,更不敢僭越
于是,沉默成了两人之间最坚固的堡垒,也是最深的鸿沟,在永宁堡宏伟却空旷的回廊里,在堆满政务卷宗的书房中,在俯瞰着精灵谷地的露台上,他们维持着一种奇特的平衡
安卡依旧会因繁重的政务而紧锁眉头,卡莲依旧会适时递上温热的药茶或一份她亲手烤制的、甜度高到可怕,却已经没有最初那样可怕的小点心
她已经无数次强调,即使是以魔法使的身体,吃那么多高糖分的食物依旧是有害的……在少女的恳求下,他最终也默许那份“培克洛式”的甜品降低了不少甜度
偶尔的交谈涉及精灵谷地的作物收成或新发现的魔植特性,语气平淡如同讨论天气,那些更深的、关于未来、关于血脉延续的惊涛骇浪,被小心翼翼地隔绝在日常的冰层之下
无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起,贵族们私下议论时,眼神交汇间便已心领神会,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霜语谷地的精灵们在血税征收日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后,望向永宁堡方向的目光更加复杂,却也更加沉默
连永宁堡内最资深的侍从官,在整理大君爵书房时,目光掠过那些堆积的、关于古老贵族联姻谱系或精灵血脉研究的卷宗……这些卷宗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也会迅速垂下眼帘,动作更加轻悄
这份沉默,在精灵自治区成立后的第二十七个深冬,被来自帝都最高议政厅的一份加急密函打破了
信使风尘仆仆,带着霜雪的寒气,将那份盖着帝国元老院最高级别火漆印鉴的卷轴,恭敬地呈递到安卡·培克洛手中
彼时,他正站在巨大的北境疆域图前,卡莲则在不远处侍弄着一盆从霜语谷地核心区新移栽过来的星泪花幼苗——它被安置在特制的、模拟谷地魔力环境的炼金玻璃罩内,叶片流转着微弱的月华光泽
安卡展开卷轴的动作依旧沉稳,但站在他侧后方的卡莲,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指节一瞬间的僵硬,以及下颌线骤然绷紧的细微变化
那份卷轴的内容显然非同寻常
他沉默地看完,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卷轴缓缓合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深潭般的黑瞳抬起,目光掠过疆域图上那片被群山环抱、标记为“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的区域……最后落在了卡莲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询问,不再是迷茫的痛苦,而是带着一种被触犯逆鳞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决绝
“卡莲……我们也许应该谈一谈”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永冻层下的闷雷,打破了书房内维持了二十七年的微妙平衡……就像是要做出什么最终的决定来应对一样
卡莲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星泪花冰凉的叶片,她知道……那份刻意回避的、关于未来的惊涛骇浪,终究还是冲破了沉默的冰层,以最不容抗拒的方式,拍打到了眼前
帝都的权柄之手,已经不耐烦地伸向了北境,伸向了培克洛家族悬而未决的继承权,也伸向了……她
帝都元老院那份盖着冰冷火漆的卷轴,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永宁堡书房维持了二十七年的、刻意维系的平静
卷轴上那些措辞“恳切”却字字诛心的文字,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安卡·培克洛紧绷的神经上——元老院以“帝国未来之稳定”为名,正式、且不容推诿地“恳请”大君爵考虑确立继承人
他们甚至“友善提议”了几位身份显赫、血统纯净、身体强健的古老家族嫡女作为“备选”……这几乎是在明示能承受魔法使血脉,迫不及待的想要试探和染指北境这片愈发强盛力量的继承权
安卡捏着卷轴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深黑瞳孔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暴怒与一种更深沉的、被逼至绝境的冷冽
他沉默地将卷轴重重拍在巨大的北境疆域图上,覆盖住了那片标记着“霜语森林精灵自治区”的山谷轮廓,目光越过疆域图上冰冷的线条,落在了房间另一端的卡莲身上
卡莲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窗外是永宁城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冰冷的玻璃,思绪却早已被那份密函的内容搅得天翻地覆,安卡那一声低沉到近乎压抑的“卡莲”,更是如同惊雷,炸开了她竭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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