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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e in Love,素睦故事会,1

小说:素睦故事会 2025-09-11 10:50 5hhhhh 8610 ℃

  (一)

  这里没有光。什么在呼唤?

  “小睦。”晶状体表面,好刺,电流缓缓刮过眉心。

  “小睦?”眼睛没有调整好,尝试移动,色块不太鲜明。室温恒常,室内有人。左脚方向偏移五度,不会撞上活物——

  “小睦!”

  检查仪的连线被拔掉,人造耳蜗充满发刺的轰鸣,伴随着嗡嗡的电流声,视野中关于安全警告的弹窗一个个虚化、消逝。系统重连成功,睦在世界的清明中,柔柔蹭上长崎素世的脸。

  “真是的,差点就撞到了。”捏了捏对方的鼻尖,素世将女孩缓缓推开,“我还以为检查出什么问题了,不许再吓我啦。”

  她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即使是地下最有名的仿生人医生也会害怕失手。睦却只是歪着头看她。不来抱抱我吗?那双金瞳澄澈无比,撒娇似的附在对方怀里,甚至有些委屈。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可爱。长崎素世轻咳一声,面容勉强扯出淡然。“这只是第一步,过几天会有更全面的身体检查,小睦知道的吧?”她回过去研究机器给出的数据反馈,生怕有一个指标不在正常范围内。

  “嗯。”睦乖乖地点头,相比几年前,最近检查的频率越来越高了。素世会用不同的试电笔戳过小仿生人的神经末端,有时候很难受,像别人的意识贯穿脑海,绞紧、拽弄。可结束后,素世会给她美味的点心。

  素世对她很好,她喜欢素世。稍微仰着脑袋,睦凝视对方紧绷的侧颊。在紧张什么呢?女孩很听话地不去触及监护人心底的角落,只是轻轻抚摸素世掌背的血管,想让她放松些。“怎么了?”反手扣住她指尖,长崎素世细细感受仿生者寿命的薄凉,“这次表现不错,要奖励吗?”

  “那个、点心。”睦少见地眨眨眼睛,素世判断她兴奋的依据是眉毛上挑五度。

  可惜某人注定让小女孩失落了:“几天前不是刚吃过吗,嗯?”虽说仿生人的牙齿健康不像活人那么脆弱,依旧需要小心呵护。娇纵她吃甜食倒是容易,到时候龋齿了心疼的又是自己。

  “啊……”睦的尾音明显下垂,拖长无精打采,“那就不吃了。”长崎素世叹息着,告诫自己不能心软。“嗯,小睦很乖的,下次吧。”她轻抚女孩柔软的发丝,在睦额角落下浅浅一吻。短暂得无法珍藏的缱绻,睦没来得及揪紧素世袖口,就在暧昧温存中被牵到了门口。

  她要做事了,睦想起长崎素世和自己提过的几个订单。手术室关闭的时候,明黄耳坠疲惫地吊在女人因缺觉而微烫的耳垂上。清楚对方的忙碌全是为了自己,小仿生人抽回下意识抚摸门把的右手,乖乖退出。

  重新启动的系统还没完全适应环境,视觉神经晕乎乎地扫视这栋房屋。无论评估多少次,这个家在睦的判断里都是很宽敞:似乎是素世妈妈留下的遗产。如果光看这地方的面积,怎么也不会联想到素世得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的窘境——当然,这地方值钱,得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素世没有讲过很多过去,睦只知道,在这片看似安宁的土地上,早就覆盖过激烈纷争的阴影。她没有离开这里,或许还有一些东西值得守护。地板也因为战时的炮火发黑、压抑,但基本都清扫得很干净。尽管天气和时局都糟糕透顶,只要走进长崎家的小屋,人类的体面犹存。

  是和妈妈的回忆吗?睦胡思乱想着,在发锈的铁门前停住。可能调整后的机械脑干还没恢复好,居然把她导到了地下室的入口。这里平时不许进去——素世曾严厉地警告过——看上去就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然了,就像童话故事中必然被违反的戒令,睦不是没进去过。结果是地下室堆满了一通精密零件和亟待收拾的小玩意,她刚跳下台阶就踩到了几个按键,然后整个房间都哔哔啵啵地闪起红光来。信号干扰非常严重,要不是素世及时赶来,仿生人大概就要给各种电波击昏过去。

  这件事后被罚了很久,从手术台上醒来后,素世完全不理她,只是给睦留了几天份的饭——然后就在工作室里闷了几天。直到对方快哭出来、再三保证会好好听话,这人才悻悻地从里面出来,拉着女孩的手坐到沙发上,又念了半小时家庭守则。

  总之,如果不想再被训斥,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睦调整反射信号的强度,转回自己房间:其实一般都只是当休息室,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和素世一起睡。“自己待着”的命令,倒成了对方忙碌时才会有的指示。当然,偶尔也会被关住,要求一个人反省什么的,那很孤单,睦不太喜欢。难过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时,透过窗户只能看见杂草的一隅。

  其实屋外那片园地早就荒废了,睦想不起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就像她记不清四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对仿生人来说,这不算大问题,每次体检完都会如此。这段时间越来越严重,可能因为疏通脑信号实在太困难,间或有点错误也很正常。

  一般的主人并不会这么勤奋照顾仿生人的。尽管素世从没对她提过相关的事情,但睦知道,自己这样的机器在某些家庭无异于奴隶。要是素世能不那么幸苦就好了,明明自己完全算个孩子,睦却总想着帮助她。那对纯澈的瞳仁又移向屋外,意识随着淡风飘离、浮坠,在蓝天角落低回旋转。能做什么让她开心呢?想着想着,睦就睡着了,小小的、也能摸到肋骨的身体陷在被窝里,胸膛底下跃动着的却是一颗人造的心。人造的,但是鲜活无比。

  醒来的时候,素世给她留了便签。“订单的最后一环是上门调整。”——对方用铅笔勾出的字迹很淡,就像平时神态淡然——“天气潮湿,不可出行,有害机体。”

  第二句话底部划满强调的波浪线。睦揭下字条,是有点凉。

  (二)

  头颅、胸椎、腰腹、运动的下肢……长崎素世的指尖悉数敲过由机械模拟出的各处组织,最后取下测试用头盔,让那个孩子重见光明。

  比小睦还要稚嫩点。她漫不经心地取下手套,承接住顾客感激不尽的话语。似乎是早逝幺儿的替代品,对方花了大价钱才维持这幅高度相似的面容。当然,这些都是金币的问题,在这种灰色手术里所涉及的真正关键——脑电波与思维模拟技术,方圆百里内,只有长崎素世能做。数年前,相关试验未被禁止时,她在顶尖大学受过正规培训。

  “医生,您还这么年轻,如果肯去上城的实验室就职,将来定是前途无量。”高兴的客户并不吝惜恭维。夸奖无论真心还是客套,长崎素世都司空见惯,并不足以引起她的情绪。比起这些虚华矫饰的东西,她更感兴趣对方与自己仿生人的相处:年纪不轻的母亲抱住跳下手术台的爱女,检视珍宝一般小心触碰,生怕刮伤这朵玉似的珠蕊。

  “仿生人不会这么容易受伤。”她下意识提醒其与真物的区别,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小孩子往家长怀里拱了拱,后者则是更为垂怜地捂住她的双耳,仿佛隔绝外界的质疑,就能守护一方互相依偎的天地。“我知道您的意思,只是……这孩子还小,她听不懂这些,有什么注意事项,可以之后再说吗?”

  态度好得惊人,这更招徕厌恶。忘却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长崎素世言辞尖利:“我知道大家或多或少有自己的理由,但可不要太陷进去。”

  “说到底,这种东西——”她看着受惊的孩子,最后还是叹息着收了声,拿出糖果赔罪。对方很惊奇地接过去,在咀嚼的动作中满怀欣喜,将不安抛之脑后。说到底,脑电波技术只是对现存事物的拙劣复刻,所以对方的心智大概也永远留在了出事的垂髫之年。

  那是小睦爱吃的牌子,仿生人在这方面会相似吗?她看着叮嘱孩子不要多吃的母亲,不愿分辨到底谁更像谁。人造的身体,借来的心,到底是什么让她们一样,到底又为什么要执迷不悟?素世低着头,但客人可以读出她眼底被迷惘搅混的悲切。

  “我想是……”

  “承蒙您关照,我先离开了。”长崎素世打断一个可怜人的哀鸣,她不需要别人给自己答案。可收拾工具时,她又无可避免地想起她。回忆在脑海里徘徊不前,素世想到若叶睦从不只是她的。不被知晓的故事在往昔熠熠生辉,然后是无可避免的纷争、不留情面的指责、叫人心碎的决裂。最终的时刻降临,她和丰川祥子对峙在吊桥之上,山雨欲来,若叶睦也是手足无措,没人觉得这种地方也会被炮火波及——

  然后万事万物戛然而止。青春岁月凝作贯穿对方颈动脉的子弹,带着鲜血向数年后的自己呼啸而来。她强行掐断与思念一起漫上来的疼痛,在堵塞的十字路口折返,跑到这边的卖场囤了一周份食材。这几天都是恼人的小雨,她不想跑那么多趟。

  安放好奖励用的点心,长崎素世自己也想不清她对那孩子的态度:无论正品还是冒牌货,被赋予“睦”之名的存在从没学会聪明地对待别人,总让真心外露,为此饱受创伤。

  无可救药的笨蛋。这个评价大概也能用来嘲笑自己。她在家附近的空地停了车,还是想想今天晚饭给小睦做什么吧……

  胸腔骤然抽紧,在房子正门阶梯下,几个面生的人聚在一起,切切察察着叫素世担忧的低语。哪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常年游走地下,她不得不警惕,给小睦搞的新配件绝不能说是来路清楚。屋子里装了小祥设计的防御系统,所以只要她还在里面就不用太担心。

  直到长崎素世注意到车外不和谐的声音,那是“啪嗒”又“啪嗒”、有别于雨点的律动。稍微别过头,荒原角落的景象几乎让她昏厥:自家孩子撑着小伞,半身巧妙地被遮蔽,正拿着小铲子翻土,对潜藏的危机一无所知。

  “你在干什么?”素世几乎是冲过去,把睦提溜起来摁在腰侧。尽管明白仿生机器的体态都是人为设计,握紧那份纤瘦时,她依旧感到不安与心悸。

  少女弱弱地仰起头,裙角蹭了点土灰:“素世……我……”

  “我跟小睦说过吧,不可以出门?”淡蓝双瞳里的阴霾足以镇住对方的申辩,长崎素世企图咽下责备,却无法克制言辞里的动摇。“进去我们再谈。”

  她合上睦的伞,将女孩紧紧压在怀中,尽量以最隐蔽的方式避开来访者的视线,再从后门绕进去。双肩被素世搂着,睦能察觉雨都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她想好好保护她——心意没来得及传达,她就给素世押回房间,几乎是不容置疑地被塞进衣柜。

  锁紧门窗的声音也刻意放轻,素世再三叮嘱睦藏好。确认安保措施都到位后,才出门迎客。该说是神经敏感吗?其实只是之前诊治过的一家子来道谢罢了,还送了她点平时买不到的东西。

  反复确定茶包没毒,长崎素世也并不感到轻松。打开柜门时,小睦还在玩那些翻出来的小花,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极速涨到大脑。强忍着没把对方收集的植物拍掉,素世转而拍打睦身上的泥点,雨天的土壤更有黏性,失去耐心时,她清理的手法也会加重,女孩因此发出不舒服的低咽。

  “为什么要出去!”指尖揪乱了睦原本齐整的领口,长崎素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用力。那人的眉头因悲伤而轻垂,反而更点燃了她的怒火。仅仅只要求你待在我的身边,这种事情很困难吗?

  “我……”

  “我知道小睦肯定也有自己的理由,但是这些不重要,说了不许就是不许。”对方沮丧的表情让素世疼痛,但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现在需要也必须毫不留情,“先在这一个人想想吧。”

  转身离去时,她听见睦沉重的呼吸,心绪也为之不宁。实际上,把门反锁后的几个小时对长崎素世也同样折磨。拒绝沟通的沉寂,叫她觉得自己又在犯过去的错误。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珍惜睦,不该保护她吗?可如果让那孩子难过了,这又算什么爱呢?

  处境与往昔相似,却将她导向两种割裂的焦灼。没有到预定时间,素世就屈服了,她拎着点心盒子走进房间,在床上看到了蜷成一团的小仿生人。

  尝试出声呼唤她:”小睦?”

  被子被拱起一角,女孩从里面慢慢翻出来。“素世……对不起……”她连道歉的委屈都收着,不想让对方太过难堪,“我没有听话。”

  素世感到自己的胸腔在隐隐发刺,其实刚下车,注意到对方手心攒聚、又清一色淡黄的小花时,她就知道睦到底是在做什么了。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她只想着把睦藏好,又自顾自地发了一通脾气。

  愧怍与悲哀轮番侵袭,她柔着声音,轻轻剐蹭女孩发红的眼角,又捏捏她微烫的耳垂。“是我不对才是,没能好好顾及小睦的心情。”她拍拍床角,让睦在自己旁边坐好,“这个是专门买给小睦的,虽然放了一会,但应该还是很好吃。”

  向来乖驯的对方却难得没有听从,只是僵在监护人身侧。以为是在闹别扭,素世抱着她哄了会,又说了好几句“对不起”。可当睦最终抬起头时,却只是闷着声音说,我不吃。

  “我不乖,所以不能得到奖励。”

  素世抚摸她的指尖一滞,现在自己已经是在尘世摸爬多年的大人了,注视着永远停在少女年华的睦,却常常感到酸楚。她把睦抱在怀里,亲了亲眼睛,哑着嗓子安抚对方:不用这么懂事也可以的。

  将两臂搭在可依靠之人的双肩,睦只是眷恋地蹭弄她的下巴:“那素世也吃。”

  “我不用,都是你的。”长崎素世觉得自己这句话相当温软,反而引来女孩更倔强的反抗。果然我是坏孩子,素世都不愿意吃我分享的东西——带着这种哀怨,睦挣扎着要下对方的膝盖。

  啊、到底是哪里学会这招的?在那份纯澈而不含一丝私心的注视中,长崎素世无奈地缴械投降,只得一口又一口地咽下被递来的奶油。放久了甜到有点腻,但小睦开心也就够了。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蛋糕,看着女孩吸吮指尖残余的模样,素世久违地感到惬意。

  用手背蹭掉孩子嘴角的奶油,素世带她一起去沐浴,外面淋了点雨还不够,小睦还半抓住浴缸边缘玩水。习惯有点差,还是今天难得高兴呢?就像此前无数个夜晚那样,长崎素世选择了溺爱,只在过分时出声提醒。万幸,她们的纠纷没有拖到第二天才解决,在这个晚上还能相对黏糊地和衣而眠——

  可熠熠生辉的日常总不能长久,这仿佛是十年前的若叶睦给她下的诅咒。素世又做了那个梦,火光铺满视线,鼻腔里氤氲的是人之血,与过去一齐破碎的,还有再难相信幸福的心。如果只是疼痛和怨恨还可以忍受,但即使在那种时候,若叶睦也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冀着她的解脱。被视作“闪闪发光”的爱意啊,在这段失去她的时间里又种下多少悲剧的苗芽呢?

  “不要离开我。”

  被抱着休息时,睦听到对方迷迷糊糊的低喃,然后是腰部被扣紧。

  “不能再离开我。”察觉到怀中人没有反抗,素世只是更紧密地拥上去,将真心剖开似的急切,却只是乞求垂怜。

  “嗯,我不会离开素世的。”素世需要我。女孩咽下全部的话语,在小小天地里,她照顾她的期许。对方由着渴望抓紧,睦没有因难受而挣扎,反而往素世的方向更窝近一些。

  谁说仿生的心脏不能联系人类的感情呢?

  (三)

  家里偶尔来贵客,素世会拿出珍藏的红茶招待她,顺带着也给睦倒了杯果汁。和对方一起轻轻啜饮时,睦心里清楚,祥并不是那么情愿看见她,大概总会想起别的一些事情。

  尽管是仿生人,睦也依稀残存一些“母本”的印象,回忆朦朦胧胧,倒记得清祥和素世都是她重要的人。她默默忍受祥子过分带刺的目光,就像包容长崎素世阴晴不定的日常。偏生是这种温吞最恼人意,丰川祥子更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你倒是很像若叶睦,长崎素世,你把仿生人的愤怒调度也抽掉了吗?”放下茶杯的间隙,祥对着沙发对面的素世直接讽刺。每次来都禁不住刻意挑衅,她会掰着睦的下巴四处摆弄:“呀——做得很逼真,足够维持你的深情人设了。”

  “小祥……”在这种时候,素世的声音会相当虚弱,只能悲哀又窘迫地注视旧友,低三下四的模样叫谁都不习惯。“你可以少说两句吗?”

  混杂着自嘲的叹息。睦注意到掐住自己的力道松懈了,祥并不似她记忆中那样要强,反而学会了退让。这是该欣慰的事情吗?她歪歪头,与她有相似瞳孔的人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睦……你还记得自己在长崎素世身边多久了吗?”

  “嗯?”四年、五年,还是更久?仿生人的时间概念有这么混乱吗,每次被问及相关问题,睦都要花费比普通人类长数倍的时间来梳理记忆,并且往往得出错误答案。

  她冥思苦索的样子大概让对方觉得可笑。“记不清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呢。”刚平息下去的揶揄因此又高升起来,“一个叫不醒,另一个……你是对仿生人意识做手脚的天才呢。”

  带着怨毒的语调,丰川祥子刺着长崎素世:“别告诉我,你也记不清楚了。”

  “小祥……”总是这样无力的呼唤,她从没办法对失去更多的她发火,只是驻足原地,任凭攻击。“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祥子握着茶杯把柄,沾染悲哀的声音痛苦地在空中摇曳。她离开的年份和活过的时间差不多了——仅仅只是将丰川祥子逐渐长成的面容与睦从未改变的稚嫩相比,长崎素世就要不断地被提醒这个事实。痛苦在传递,她有时候也会想放声哭泣。

  再发生这种事情可不行。某种潜藏的意识在提醒自己,睦向前一步,抓住两个人的手,把彼此的掌心压紧。祥子想要挣扎开,但是那琥珀似的瞳仁宛若永存的诅咒,叫她无从抵抗。“找小祥来是帮忙的,因为这次检查比较全面,还会有很多精细的动作。”轻轻揽住两人的肩,素世勉强摆出温和的表情,也尝试调节气氛,“如果出什么意外,还得拜托小祥。”

 丰川祥子倒是没有拒绝这份请求,金瞳只是凉薄地扫过素世与睦交扣的十指。某人犯了惹她厌烦的毛病,自顾自地又讲下去:“如果小祥当时也学仿生人研究,现在一定比我厉害,可以把全部都托付给小祥——”

  “够了!”丰川祥子推开素世伸过来乞求谅解的指尖。往事不可追,她说若叶睦,说长崎素世,更说自己。

  睦没有办法介入两个人的战争,只能在熟悉的悲哀酝酿的片刻,被素世催进了手术室。

  理论上来讲,试电笔的拨弄从头颈开始,沿椎线划拉到下肢,再转过后背结束。 

  在此之前,长崎素世用手帕沾了点酒精,细细擦拭睦的胳臂。仿生的肌肤并不容易沾惹脏东西,但素世有清洁的习惯。液体在感觉末梢蒸发,睦温顺地躺着,只觉得凉意缓缓腾升,头脑说不上是更清明还是蒙昧。左臂被气垫包裹,然后是骤然加压,心率有些瘙痒。“这是测量模拟介质的强度。”与以往无数次体检那样,素世耐心地为她解释,空着的指尖轻刮过眉骨安抚。

  似乎得出了正常数据。在机械“滴滴”的喧嚣中,她听见她松了口气,双掌轻轻覆住颅骨,手法娴熟地按压起来。像意识为人摆弄,睦的神智也跟着晃晃荡荡。当然,睦知道,素世只是在确定头部的信号连接。某些内传感器在发烫——素世捻过结缔组织仿造精细的耳垂时,她禁不住轻轻喘息,神经中枢发出了电解液流涌的信号。

  手电筒打开了,对方劝她放松,光柔柔照在她双睑结膜。渐趋狭窄的视野里,素世的两指拨开她的眸,引导她淡金色的虹膜放松,眼球随着医生指示的方向摆弄。视神经绷紧后又放松,勾连起阵阵难言的痒。“这里也很健康。”某人冷静地下判断,她听见她紧扣的心锁又解开一环。

  长崎素世放下工具,转而双掌捧起她的脸,在颧骨处捏捏揉揉。两根食指抵住睦鼻翼两侧的穴位,这似乎是某种古老又标准的测试方法。疼吗?掐着两腮扳动颞颌关节,湛蓝双瞳发出质询。可以听见唾液在口腔里随外部动作粘连的细响,睦轻轻摇头。长崎素世让她张嘴,女孩也跟着照做。拇指搭在睦的左下犬齿,素世稍稍用力些卡住,试电笔从另一边伸进去,捣鼓柔软的侧颊肌肉。要是闭上嘴,可能会咬到素世——睦在无意识中微合双唇,在对方手心轻拍下又张开。“小睦,你要听话呀。”医生一只指甲敲击她发涩的齿间,于刻意搅弄舌根的逗弄中收集到仿生人吞咽的动作。头部的检查自此告终。

  长崎素世梳理睦稍乱的鬓角,作为第一阶段安分的奖励。然后,她凉薄的凝视锁在了颈部。那里有几根明显的筋脉,带着模拟出的漂亮色彩,青而透紫,素世选择轻轻触碰她们。呼吸与血流仿佛都被扼住,睦发出几声不适的轻哼。没事的、没事的——上方的人这样哄她,仿佛母亲唱诵摇篮曲般温柔。被戳弄的还有喉部的各种腺体,睦表现得很乖,只在气管被触诊时呜咽了几许。喘息都被抚摸的感觉可不好受。

  “坐起来。”轻轻靠着素世的胸口,仿生人被托起来。记忆里,接下来的部分会愈发难耐。素世让她伸展双手,慢慢地剥掉她的衣裳。“冷吗?”她没有等睦回答,就开启了手术台的暖光灯。热浪扑上肌肤的瞬间,睦甚至觉得有点晒,滚烫的喟叹融入骨髓深处。双颊、耳廓都在发烧,她无从克制四处滋生的耻感。品性中正的监护人对此浑然不察,左掌扳正她的肩,睦其实给捏得很舒服,直到对方秉笔的右手直下,顺着胸椎中线连点数次:每隔几指的距离,长崎素世就要压着开关分别刺一下,这是为了收集电流信号的强度。她什么也没想,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在素世侧掌蹭过她两乳时颤抖了身形。

  呀、夹太紧了,都让你放松啦。半温和半严厉的指示,睦注意到素世是在指她绷直下垂的双臂,立刻乖乖地打开,任着对方的手掌切进她腋下,在模拟人类淋巴结的地方窸窣摸索。本来还要用卷尺测量胸廓的张度,但医生似乎把工具忘在了某个角落,轻叹着自责大意,素世转而用横掌粗略估计。覆在胸口的手心微凉,睦屏住呼吸,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膈肌纤维材料在抽紧。采集脏器搏动的装置倒是一直都在,素世拿起听诊器,细聆她心音的摩擦。其中夹了些电流杂音,这无伤大雅。

  一直暴露在空气中,小腹处颇凉,睦摩挲着双膝,想给下方盖点什么。“别动,很快就好了。”素世制止她,把女孩又压回躺板上。叫人神经发战的听诊器没被收起来,反而在脐处边缘滑动,寒凉细腻,叫她不自禁弓直腰肢。医生叩诊的手法很娴熟,却在某个瞬间翻转两指,在右下方深压下去。“啊、”难得的,睦因为疼痛惊叫起来,深抽一口气直到胸底。“你这样我会以为你生病了。”素世埋怨她的胡乱动弹,惩罚是轻捏她鼓起的侧腮。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小睦的腹壁很柔软,几乎像……真正的人类那样。

  长崎素世为此心脏揪紧时,睦只觉得两腿被任意摆弄。大概是在测试各种反射,她的下肢还要给四处推敲,耸动的关节并不好受。叩击节律趋缓的瞬间,睦轻轻吸气,知道最难熬的一环要来了。她低下头,琥珀与深海相对,这几近于窒息。你自己、还是我?素世用眼神征询她的意见,睦看不穿那对瞳仁蕴含的深意。闭上眼睛背过去,仿生人将主导权交给对方。“素世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是……检查……”她听见她深深咽气,然后是双腿被掰开。尽管做好准备,异物探进来时,睦还是攥紧掌心,纤白的指节钉住床板边缘。吞噬心智的瘙痒在扩散,可长崎素世的手指只是一丝不苟地触发肌肉的颤抖。她在里面抠挖、弹弄,其目的竟然只是为了评估电解液的浓度——刻意的冷静叫睦更为敏感,勉强压住下流的呻吟,她噙着泪花注视无情的医生。“素世……”

  楚楚可怜的叫唤搅乱了技术专家的心智,所谓职业道德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她强忍着不做多余的事情,只是爱怜地擦拭睦发红的眼睛。“好了,要结束了。”她又亲了亲女孩的嘴角,在柔软相拥后,帮助对方翻身。最后只用检查背部就好了,她托着睦的腰,用试电笔在仿生人脊骨的突触处画了几个点,纤细的手指轻搭在格外瘦削处。按照一贯的方法摆弄电极,那些未超出恒常范围的数据叫素世心情稳定。

  “小睦这次也很乖。”仿佛赞许的话语,她从后面揉揉对方伶仃的颈,已经在想事后的奖励了。

  不过,以上都是表面的测试。最后一环的大脑电波监测才是关键。一般来说是不会出问题的,她让睦坐好,戴上汲取信号的头盔,开始最深入的探索。嗯,与往常一样,那些细密的电流会从睦的左边耳蜗贯进去,再完美地从右面出来。睦,实验代号Mutsumi,她数年心血的凝结,以旧爱连接未来的载体,其设计如预料般完美无缺,从未真正出过问题。事实如此,真理也不会倒逆——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机器面板飘了红,全部都乱套,一切都没按计划进行。电流就那样梗在睦的脑海当中,女孩在持续加强的刺激中痛苦哀鸣。疼,素世,我疼……双唇已经无法正常开启,她蜷曲在机器上,在漫上来的刺意中发狂般颤抖痉挛。

  长崎素世宕了机,向来平静的湛蓝终于涌动。“小睦?小睦?”她不断呼唤仿生人的名字,扑上去要把装置取下来,可是机器只是疯癫似的吐出安全警告,狰狞地嘲笑她:现在取下来,这家伙可能会死哦?双眸因惊惧而充血,长崎素世用最快的速度捶打按键,企图找出错误的原因。但精细设计的背后是无尽谨严的数据,大海捞针又谈何容易?心率随着又一次失败的尝试混乱至极,每拖延几秒,睦就要多受数倍的苦痛——长崎素世踢了一脚机器,明显也知道这种方法不行。

  睦的神智也像胎儿一样蜷起来,视野一开始还是半昏半明,然后彻底坠入黑暗。在仿佛能将其扼死的深海中,她知道还有人在等自己,只得在水压下苦苦挣扎,对抗万丈渊底扎过来的手指。素世、素世需要自己,仅靠着这种意志,睦独力支撑。系统因过载关闭,五感也接连消失,只维持了模糊的听力。

  手术室被强行开启的声音,似乎是祥闯了进来,然后又陷进无休止的纷争。一边在看到面板上的数据时,极其严峻地宣判自己没救了,让彼此快点告别;另一边则是苦苦哀求,叫对方不要把一切都带走。最后,声音冷酷的那个人哑了声音,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看了太多遍,倒叫她无法抗拒。

  “我可以把她送到我认识的实验室那里……也许还可以活……走吧。”

  “小祥?小祥不可以!小睦身上的技术,离开了这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就看着她去死吧!没时间了,你自己想一想。”

  “小祥,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再失去小睦……”

  “随便你!我不会替你做决定!”那个人突然躁狂起来,睦听见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接连着是一阵叫人心碎的话语:“小祥,小睦也爱着你呀。”

  “她不会想要离开我们身边……”

  ”不要说这种自私的话!“丰川祥子克制不住哭腔,”你、你这个人从以前就这样,总是只想着自己,我、我都不能全怪你,因为我知道我也有责任。”

  啊、素世从没说过,但她隐隐约约也有察觉,制造自己的材料,很多都是祥从危险的地方弄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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