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在哭，素世在伤心。睦陷在冰冷的洋流里，只为无能为力而悲悯。她听见祥断断续续地抽泣，难得地吐露真心：“我……我……已经不能、也不该再沉溺这些感情。”

　　“你们两个都是混蛋，一个自作主张，一个逆来顺受，我……”这种话叫睦难过，她并不为被詈骂而沉痛，只为无法陪伴彼此而叹息。

　　在全部崩裂的氛围里，她的制造人没有怒意，只是诚恳着一遍又一遍请求：“小祥，帮助我一起去救小睦吧。”

　　祥大概在颤抖——冥冥中她就是有这种感觉——然后是难得的温暖倾轧。素世抱住了旧友，安抚她也安抚忧惧失去的自己：“怪我就好了。”

　　丰川祥子抬起头，对上最能诠释母亲的决绝的双眸。“无论什么结果，责怪我就好了，小祥。”苦笑最是温婉，谦卑至极，长崎素世只是一个不愿再让心脏缺块的女子。

　　十几年前和数年前都是这样，那份剖献真心的执著不可忽视。察觉到素世轻抚自己的双掌，祥子对着一往情深叹息：我不是十五岁了，长崎素世，也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睦躺在手术台上听她们对话，然后是摆弄机器的击打声两重奏鸣。祥子打断了素世由衷的感谢，只是独自进行天才的解析。在祥加入后，女孩能感到痛苦纾缓了一阵，挤压眉心的电压仿佛被卸掉，更多地流进四肢，只是一直纠葛在胃部，怎么也化不干净——其中关键，大概就是两人尚未找到的原因。祥检查着系统可能有的漏洞，素世则是监测睦体征数据的变换。在两人的双眸共同汇聚到一个文件夹的名称时，不用祥提醒，长崎素世就拎着什么东西冲了出去。这大概花费十几分钟，在某个过于静谧的瞬间，睦感到生命回温的清凉：先从足尖升起，再慢慢流至胸腔，最后填满双目明晰。

　　仿生人被救活的感觉很奇妙。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又在素世对祥的千恩万谢中被抱走休息。素世的怀抱还是很暖和，睦由着性子往她胸口蹭蹭，即使窥见命途多舛的轨迹，她还是想要与她待在一起。尘封的记忆慢慢苏醒，两个人日常的点点滴滴也并非全部甜蜜无比，可是，在相依为命的彼此中间，有什么缠结的绞索早已收紧。她能够触摸真相的形状，但这些并不会影响任何事情。睦——代号Mutsumi——母本是沉睡多年的若叶睦，去喧嚣仿生人无法取代真物的一万种理由吧，联结她们的爱确是真切相似。

　　我不会离开素世。交握的十指，如果可以，希望永远不要分离。人类在某些时候也能接受到机器的脑电波吗？素世低下头，亲吻睦嘴角的柔腻。世事多艰，时间也从不会定格，在把睦哄着睡下去后，她知道她必须面对现实。

　　当晚凌晨时，丰川祥子都没有走，彼此都知道有话要说。她不客气地沏掉素世半包珍贵的红茶，轻笑着夸赞素世对技术的创新。一般来说，脑电波的模拟与复刻都是一次性的，寻求心爱之人替身的客户在仿生人的大脑被塑造好后，要么放弃维护、要么没有能力维持母体的生命。

　　“但是你可以……无论技术，还是资源。”丰川祥子锐利的金瞳刺破夜色沉寂，“甚至，你对‘Mutsumi’的思维模拟，并非单向度的，而是与母本动态共享。”

　　即使沉睡着，我也想让那边的小睦每隔一段时间就共享这些快乐的记忆……素世无力辩解，因为祥子一定会嘲弄，那怎么不敢让这边的小睦知道过去充满伤痛的事情呢？“嘛，这样的做法，或许无可厚非吧。”丰川祥子知道自己没立场指摘什么，因为若叶睦的事故并不能简单推卸到对方身上，“只是，这种方法会导致，当母本精神不稳定时，给予的反馈也会导致这边的‘Mutsumi’——或者说‘睦’——濒临绝境。”

　　“一直泡水里的人的精神还能受什么波动？其实也就是说明，母本已经快——”她没有说下去。在沙发的另一头，长崎素世低下头，十数年积蓄的颓废都快要溢出。轻轻摇了摇头，丰川祥子只是表示，这一次能靠硬加营养液救活，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你也不能时时盯着她，人有大限。”她的心亦在动摇，但理性永远盖过悲切，这是丰川祥子的人格信条。

　　数年来，她一直都没法对共享疼痛的长崎素世说什么，却以今夜的危机为契机，第一次真正抛出那个深藏心底的提议。

　　“我们……去做个了结吧。”她想了想，补充道，“连着那孩子一起。”

　　素世没有说话。

　　（四）

　　休息几天，睦勉强可以站稳，祥搀着她来到地下室入口。

　　这里可不能进。丰川祥子感到自己的袖口被抓着提醒。睦把素世的规矩牢记在心，还一再提醒：“而且这里也没有东西。”打开门后，面对依旧狼藉满地的房间，她满心了然地摊开手，表示“你看吧”的意思。

　　祥子倒是兀自低笑起来：“倒是很听那个女人的话。”说不出是埋怨还是欣慰，她绕开那些触发了会吱哇乱叫的玩意，去寻找墙上的机关。在睦歪头的瞬间，她的指尖抚及一个微小的突起，然后暗墙卷着积灰缩进。

　　“祥……”

　　“信任之余也多疑心一下如何？”丰川祥子嘲弄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时，总要阴鸷地再沉一下。“你觉得她会这么容易让人知道她的秘密？”拽着尚走不稳的睦，她踏进密室。距离前次造访已是良久，但世上不会再有比她和长崎素世更熟悉这方天地的人：带着斩断过去的决心，祥子踏到幽绿的舱体前。其实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也要动摇了——强压下翻涌的苦涩，她把三人的回忆藏在心底。“还是你觉得……我会纵容她就这么把那孩子随便停在什么地方，然后叫她每晚对着半死不活的人顾影自怜？”

　　她隔着容器玻璃凝视沉睡多年的发小。岁月只在外部世界流动，舱体之内，若叶睦青春的容颜永驻。时间确有其弄人之处，丰川祥子和长崎素世都要奔向三十代了，唯有逝者永远十六。那之后经过了很多事情，她怎么都不能算恨长崎素世了，却在仿生人出世的夜晚加倍怨怼。或许她痛恨的是自己，丰川祥子看似冷静地执迷不悟，也没有阻止这些故事走向悲局。

　　啊，在她开口嘲笑睦的沉默前，对方只是站到她身边，轻而细弱地问了一句：“祥，你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么，那家伙的死已经不能算是那几年里最糟糕的事了。”祥子别过头，视线对着天花板的一角，睦知道那是素世手术室的方向。“至于她，你看不出来？”

　　又一次，丰川祥子对着长崎素世丢下判断：“她发了疯。”

　　睦用沉默应对，那陪疯子一起狂妄的又是什么呢？听着对方将往事的真相和盘托出，与之相似的淡金瞳仁里，最终也只是流涌另一种慈悲。简直居高临下。接收到那份过于温柔的情绪，丰川祥子只想继续进击。即使知道这些，你也没话可说吗？

　　也好，你说话太多的时候总没好事——她想到最后带血的诀别，生生收住这把也能刺向自己的尖刀。“总之，素世同意了我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也只有我们想法一致，这里才能顺利开启。”

　　回答彼此的是凝缩又静止的时空。关于她们讳莫如深的制造仿生人的真相，这些睦其实——早就知道了。

　　丰川祥子和长崎素世一样自作聪明。前者忽略了她的独立探寻，后者则忽略了共享大脑时，“若叶睦”也会不断传讯记忆：尽管往事的拼图只是一点点地凑齐，但在连续测试、尤其是上一次后，基本也有了雏形。即使不说技术上的原因，偷偷翻出来的素世的旧相册里，也会有“她”的痕迹。

　　“我知道。”在丰川祥子惊愕的眼神中，她轻轻笑起来，再一次重复，“我知道。”即使并非正品，但睦与若叶睦拥有同一颗纯澈的心。她没有人类的灵魂，但足够看清素世与祥子的灵魂。“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

　　“别说了。”丰川祥子感到自己在颤抖，因饱尝心酸而发红的双眸中，十几年的泪水堆蓄。学着记忆中那样，睦向前一步，怀揣最温柔的心，说出的却是最能让青梅崩溃的话语。

　　“当时也没能陪在祥的身边，对不起。”

　　真是、够了。丰川祥子诅咒若叶睦，也诅咒长崎素世，这两人的红线随时光流逝缠紧，居然也能扼住她的心灵。“当时对面就该多来几发子弹，给你们都打穿了就没这么多事啦。”她咬紧下唇，再摆出淡然的语气。还有正事要办呢，祥子用眼神示意睦翻出舱体后闲置的电极。“把那个贴在太阳穴上，你的话应该可以和她直接对话。哼，会怎么看我们这些混蛋呢？”

　　她背对舱体，让睦自己去操作。但是，睦所接受到的信息，没有想象中的包容、温厚，更不是妒恨与仇视，而仅仅是最简短的请求——

　　“杀了我。”

　　（五）

　　丰川祥子无所不能——当睦看见她仅用大半天就搭好了颇有技术难度的工具时，不得不再次确认这个十几年前就验证的真理。祥在她不在时又变得更厉害点了，睦琥珀色的瞳仁中，闪动寂寞与慰藉混合的光。

　　她安静地听着她介绍。这个是把脑电波转换成数字信号的，那个可以把数字信号转换为文字，同样的，人类的言语也能通过逆作用传递进对方的神经……丰川祥子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好像这不是分离，而是再见面的庆典。“从很多年前，她就该安眠了。我一直不同意那家伙的做法。”她觉得自己这么讲有点虚伪，可孤独压不下去，还会从眼角里溢出来，“但是……时间真快啊。”她再说不下去。

　　告知素世她和祥商讨的告别日期时，睦其实做好了被发怒的准备。可是，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缺乏必要的精力，长崎素世只是靠在窗边：“即使不这么做，时间也不够了。”她的声音不无凄婉，那些保存肉身的液体，本来也就只能用这么多年，再去找也不太可能了。

　　若叶睦的身体到了极限。即使在强迫对方陪伴自己的十几年后，长崎素世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任性，想要向上天祈求再多一点点时间。思念和想说的话明明都已经堆积如山，可当她真正又站在若叶睦身前，那些爱和珍视却再没法表达出来。

　　“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当那个掉链子的人呢。”在这种时候，丰川祥子应该是恨她的。睦正思忖着要不要保护素世，联结着舱中人大脑的键盘却自顾自敲击起来，清晰地合出少女的音色，其仿真程度让祥子自己都震惊。若叶睦借着合成技术活过来，一如十五年前的模样。

　　屏幕上缓缓浮现文字：“素世想说的，我都知道。”

　　若叶睦是不善言辞的，可她的爱很真挚：“我明白素世的感情，全部全部。”

　　“小睦……”长崎素世站在十五年的光阴前，只觉得说什么都太虚伪。沉重的感情叫她再难抬头，在模糊的泪光中，她只能说出：“我会永远记住你。”

　　这样就够了。合成的声音有些沙哑，若叶睦一个个呼唤她们的名字：“祥、素世，还有……‘我’。”

　　“素世，你和我……”

　　敲击中断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若叶睦特意没说的话是什么。那些关于爱的一切不言而喻。也不能只恨长崎素世不会说话呀，这两个人都是。丰川祥子突然感到可笑，真是造孽的缘份。

　　“小睦……”舱体的防护降下后，素世一直握着她的手，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再见”。

　　“晚安，小睦，一直以来谢谢你。”

　　在若叶睦尚存意识的人生末尾，也能享受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温柔的触碰。感情最精彩处不在私欲，而是被爱和给予爱的诸位以心相连。那些带刺的尖矛不该刺向彼此，还有，珍惜眼前：从此刻往后数几十年，素世和祥都没再激烈地争执过。睦为此感到欣慰。

　　往后余生，若叶睦的理念只是被忠诚地执行。

*

　　那孩子下葬当天，素世和睦邀请祥子住下来，她说自己要回家了。“太晚了。”睦拉着她的衣角，素世则配合地进击。“小睦房间的被子洗掉了，你可能得和我们挤一挤。”

　　“哪有这么娇气，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睡地板的样子。”丰川祥子恢复肆意揶揄的模样，倒是没有拒绝。

　　于是，就像数年前的夜晚，大家躺在一起，睦被夹在中间，有意识地把彼此的掌心交叠。素世迷迷糊糊地贴近她时，空着的五指被睦牢牢握在掌心。

　　我们都会好好地走向明天。夜色深重时，她听见她的呓语，并且用极低的、但是最坚决的语气回应：

　　“会的。”

　　以爱之名，为若叶睦。

小说相关章节：素睦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