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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 第三十二章 苏霜&,眸中影,1

小说:眸中影 2025-09-11 10:50 5hhhhh 22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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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苏霜&

  小川小时候皮得像股没遮没拦的山风,那股子活泛劲,倒也是孩子该有的筋骨。

  那也是他原本应该的样子。

  不过,我离开后他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还是从他吞药那天说起吧。

  那天早上,他有些反常。灶台上居然摆着煎蛋,焦黄焦黄的,牛奶和面还冒着热气。平常我都是甩几张钱,从不让他碰锅铲。心里咯噔一下,像踩了块虚空的楼板——听说小孩冷不丁孝顺,八成是心里有事要求。

  可直到我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那个瘦棱棱的影子杵在原地,嘴巴闭得像焊死的铁皮盒子。我晃晃脑袋,骂自己疑神疑鬼。

  自从把他接到身边,钱就成了勒进肉里的缰绳。我得挣,挣够他摔跟头时能垫背的厚土,挣够他走岔了道还能绕回来的盘缠。银行卡里那点数字,怎么看都少。

  公司派的活,我照单全收。没文凭,就靠这副鼻子和这张嘴——闻那些玻璃瓶里熬出来的香精水,跑断腿去给人掰扯,跟沿街叫卖,推销也没两样。

  我知道,早晚得被踹下去。比我伶俐漂亮的姑娘,一茬接一茬冒出来。

  晚上回家,骨头缝都散了架,还得捧着资料啃,生怕台上卡个壳,饭碗就砸了。累得眼前发黑时,我就咬牙念叨:为了小川,都值。

  后来才明白,比起他脸上那点活泛气儿,狗屁不值。我光顾着工作,把他一个人丢在荒地里,渴死了都没人看见。

  那天在研究所,总是心不在焉。递样品,手一滑,玻璃瓶摔得稀碎。凑近闻香精,鼻孔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研究管理员皱着眉,让我滚去歇着。

  瘫在办公室椅子上,眼珠钉在桌角那张照片上——小川咧着嘴,我搂着他肩膀。心口猛地一抽,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个窟窿。不对!他早上那点“活泛”,感觉透着股虚张声势的死气!电话里那话密的,像开了闸的洪水……汗毛唰地立起来。

  

  回家!脑子里就剩这俩字。白大褂一扒,包往肩上一甩,冲出门。经理电话在口袋里震得像催命符,我一把摁死,去他妈的。

  油门踩到底,离家越近,心越往下沉,坠得五脏六腑生疼。手心里的汗,滑腻腻地沾在方向盘上。再拨他电话,听筒里只有空洞的忙音,一下下敲在耳膜上。这个点,他该吃好饭才对……喉咙越发紧,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小川……别……千万别有事……”

  一路绿灯过去,像在黄泉路上抢时间。家门口,还是习惯性抬手,指关节轻轻叩在门板上。

  咚,咚,咚。死寂。

  掏钥匙的手抖得像风里的枯叶,捅了好几下才插进锁眼。门开了,一股过分的整洁味扑面而来,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暗得像口深井。

  也许……找同学玩去了?连个电话都不回。我今儿又是怎么了,魔怔了?开窗帘。刚想把自己摔进沙发喘口气,一个激灵——小川他,逢年过节、就连周末都缩在家里,哪会出门!

  鞋架上,他那双黑色白底跑鞋还在。刚才那么大动静,屋里没一点反应?在睡觉吗?推开他房门的手,轻得像怕碰碎一层薄冰。最不敢想的那副光景,血淋淋地摊在眼前——他蜷在床上,脸扭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粘稠的涎水混着白沫,顺着嘴角往下淌。空气里浮着一股酒精混合着胃酸发酵的馊臭。他从不沾酒,我也绝不许。这模样……脑子嗡的一声,炸了。急救电话的号码,手指头戳了几遍才拨对。

  等救护车的分秒,像忍受千针穿心的酷刑。我把他瘫软的身子拖起来,脑袋枕在我大腿上,拼命侧过去,怕那堆污物倒灌进气管。

  “小川!睁开眼!看看姐姐!”

  许是被我嚎醒了,他眼皮掀开条缝,气若游丝地哼唧:“难受……想睡……”

  我不敢再哭出声,指甲掐进自己掌心肉里,用尽法子不让他闭眼——扒开眼皮,攥紧他冰凉的手,巴掌拍他脸颊,啪啪响。

  那点微弱的意识,像风中残烛,硬是撑到了白大褂冲进来。

  “关好门窗!查好煤气!” 他们吼着。他房间的窗户本就是关的。我拿起桌子上的手机,跌跌撞撞往外冲,眼风又扫过他书桌桌角——太干净了,反而扎眼。一个空药瓶,一板抗生素,冷冷地躺在那里。空气里那股味儿……酒!抗生素!我一把抄起那俩祸害,煤气?去他妈的煤气!摔门一步三个台阶冲下楼,追着担架。

  

  救护车颠簸得像惊涛骇浪里的船。我把药塞到医生眼皮底下,嗓子哑得要冒烟:“我弟弟……两小时前……可能吃了这个……还喝了酒……” 那盒抗生素,崭新,抠掉了一板。安眠药……跟我抽屉里那瓶,一模一样。一丝线索也是救命稻草。

  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医生那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像卸下了压在我脊梁骨上的千斤顶。

  看着他惨白的小脸陷在枕头里,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额发:“睡吧,小川,可以踏实睡了。”

  他为什么寻死?这念头烫在心上。我才惊觉,自己对他那片荒芜的心田,竟如此陌生。什么时候变的?谁把他逼到悬崖边?学校里挨揍了?被小丫头片子甩了?还是玩了“蓝鲸游戏”,钻进了网上那些圈子?……唯独没想过,那个举着鞭子抽他心的人,是我自己。

  他手机在包里。掏出来,划开。屏幕光刺得眼疼。联系人寥寥无几——我,几个“同学”。群,就一个班级的。心像被掏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往里灌。原来他一个人,在那么深、那么冷的井底蹲着。

  我这个离他最近的人,却瞎了。

  医生问话,我像倒豆子。他说初步得找心理医生,等小川醒了再说。缴费单像雪花片,我麻木地接过。手指碰到包里一张草稿纸,抽出来——三行字,挤在窄窄的纸条上:

  今天不回来吃饭,

  明天也不回啦,

  永远爱你,姐姐。

  字迹歪扭,是小川的。遗书。像把烧红的锥子,捅穿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对不起……连口热乎饭都给不了你……姐姐错了,钱早赚够了,是姐姐贪,贪得没了人样……

  我攥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手背上。哭到脱力,趴在他床边睡死过去,可手指头还死死扣着他的腕子。他一动,我就能马上醒来。

  不许离开姐姐! 他醒来,小脸还是煞白,嘟囔着“没事了”。我看着他,心里那根弦绷得快要断裂。怕,怕一转身,他又又做什么傻事。只是二楼。但我不敢赌。门口护士看我眼神像看疯子,只说他们会多留意。

  这轻飘飘一句,让我喘了口气。

  *****

  第二十八章 苏霜&

  那几个字卡在嗓子眼,像鱼刺。不敢问,怕一挑破,就看见他眼底那层更脆的薄冰碎了。那晚,我缩在他病床上,医院的味混着他身上的药气,冷飕飕往骨头缝里钻。

  只有把他抱在怀里,那点温热才像快烧尽的炭,把我拉进了黑沉沉的梦里。

  梦里头,他是那个“省心”的弟弟。我贪恋这假象,像贪恋寒冬腊月窗缝里透进的一线日头。梦里那顿庆功宴的酒,又稠又辣,灌得人喉咙发烫。合同纸上的签名,像烙铁印在脑门上,挪不开脚。等深夜推开家门,屋里还是静得像口枯井,冷气直扑脸。第二天放假,日头把窗帘都晒透了,他还没动静。推开那扇薄门——他带着笑躺着,安安静静……

  猛地被他拥抱惊醒。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我死命回抱住,汗湿的皮肉底下,他瘦小的身体硌得我生疼。幸好……幸好没像梦里那样。幸好母子连心,让我感受到了他的危险……

  小川是我十六岁那年落下的肉。可这层皮,我得裹一辈子。妈妈把他捂在自己名下,像捂着一块刚出炉的烫物。我懂,那是油锅里唯一能捞人的方法。

  他问,梦里头怎么老喊“别离开妈”?我喉咙一紧,像被无形的东西封住了声带。胡乱搪塞过去,后背的冷汗早把衣服黏在皮肉上。

  出院后第一天的傍晚。他说想自己出去透口气。我嘴上应着,脚跟却像生了根,影子似的在他身后十几步远。夕阳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风卷着废纸片打旋。我怕,怕他一拐弯又消失在哪个黑洞洞的巷口,趁我不注意又……

  连着几晚,我都挤进他那张床。他没反对。只有等他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我才敢把他死死扣在胸前,像护着一块随时会崩裂的东西。

  我不敢睡实,怕他出事,也怕梦里头这张嘴把烂在肚子里的陈年旧账全倒出来。他要是知道……要是知道我这“姐姐”的壳子底下,塞着个早该烂透的亲妈妈……我不敢想。

  恨?怕是最轻的了。雪地里丢下小狼崽的母狼,也没这么脏。

  等转学证明那几天,他眉宇间终于透出些微光亮,话也像解冻的溪水,断断续续地淌出几句。那天夜里,卧室顶灯洒下清冷的光,映得他一脸的薄霜。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被子外的那双手臂,如同锁住枯荷茎秆上最后两片簌簌的叶,仿佛一阵风过,就会从掌心飘零。

  “都告诉姐姐,好吗?” 我抱住他,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我绷紧了全身的筋肉,准备迎接一场泥石流。他要是炸了,我就死死锁住,用这身骨头当沙袋,砸碎了也认。之后不再提起。

  可他没炸。他像讲个街边听来的烂笑话,把那些年受的腌臜气一件件往外掏。说到看我累得像条搁浅的鱼,心口就绞着疼;说到端午那晚,他在黑屋子里等到桌上的粽子都凉了……我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疼,剜心的疼。可里头又渗着一丝见不得光的甜——这冰窟窿里,总算还有个人,肯为我这口枯井舀半瓢浑水。

  我记得那阵子公司像台发疯的机器,任务排得密不透风。加上终审落定,连见她一面也成了奢望。酒液渐渐锈住了神经。

  端午那天,签下个大家伙。庆功宴的酒桌油光锃亮,杯子碰得叮当乱响,他们说我头功。我喉咙里堵着答应他的“回家”,屁股却像被胶水黏在椅子上。等灌了一肚子酒摸黑回去,推开门,那盏小夜灯还死撑着一点豆大的光。我哪知道,那点光,几乎每夜都熬得灯丝发红……

  后来搬回县城,租了个小房子。他瞧着稳当些了,我就不再挤他那张床。可半夜总光脚溜进他屋,手指头探到他鼻尖底下,感觉那点微弱的气儿还在,胸口那口气才敢吐出来。趁他上课,我便去搬动那些冰冷的铁块。生怕再有一次,又连他坠落的份量都托不起。

  我知道这像给鸟笼焊上钢筋,箍得太死。可这万丈悬崖边上,除了死死抓住手里这根藤,我还能往哪使劲?

  那阵子,他迷上剪纸了。作业、草稿纸屑洒了一地,剪刀寒光闪闪。清卿姐说,那可能是发泄的一种方式。我盯得更死。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后背上。我想让他休学,像把一株病秧子连盆端进温室。可他摇头,眼神倔得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草。我只能把学校那点指望,像撒盐似的撒在他班主任耳朵里。

  每天收拾他剪下的碎纸片,红的像结痂的血,白的像碾碎的骨头渣。有时候还混着摔裂的瓷碗片,边沿锋利得能割断东西。还得顾着家里那株要病倒的树。

  日子久了,我自己也像块被榨干水分的抹布,皱巴巴地摊着。累。想放弃。

  可一闭眼,就看见他小时候在田里疯跑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笑声脆得像刚敲碎的冰糖。不行。我是他妈。这烂摊子,跪着也得收拾完。

  直到那天。

  推开厨房门,他背对着我,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手里捏着个抠空了的药板,锡纸皮撕得稀烂。脚边散落着白的黄的蓝的药片,像一地彩色的纽扣。他正一片一片往嘴里送,像在嚼一把干硬的砂子。

  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空了,软绵绵地瘫在门框上。冰凉的瓷砖硌着头。我甚至抬不起胳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一个念头像毒蛇吐信:“要是这能让他从此彻底快乐……要是这能让他解脱……算了。小川,算了。对不起。我不挡你了。妈妈欠你的,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还你。”

  后来我自己都记不清,当时怎么就那么想了。我问清卿姐,我没扑上去抢那药片,是不是畜生?电话里,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是对的。就算他是你弟,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总不能把自己也填进去。不拦着……兴许对他,真是个了断。”

  是吗?当个“姐姐”,这话听着像硬邦邦的道理。可当个妈呢?当妈的,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个烂到根的妈。小的那个拿我当阿姨,大的这个……被我养成了一株长在悬崖边的毒草。

  再后来去市里那间白得瘆人的医院,我才明白,那会儿是跌进了天亮前最深的墨缸里。我恨我自己,恨得牙床都咬出了血。那念头,像把生了锈的钝剪刀,在我心口上来回铰。不管我之后怎么做,都对不起那天地上那个,我身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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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苏霜&

  那之后,小川的神情总算么之前那么黯淡了。但我还是像捧着件刚出土的文物,做什么都捎上他,散心,透气,生怕又磕着碰着。

  妈来了电话,声音隔着电波都透着股焦糊味: “霜啊,再找个靠吧……”

  “小川这样,我必须要好好照顾他。” 我喉咙发紧。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趁妈这把老骨头还能……”

  “不行!”我的声音硬得像块铁。她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的纸灯笼,再挂上小川这包袱?压垮了怎么办?更怕她那张嘴,把一些不适合的话说出来,能把小川刚被捂出点热的心,再按进冰水里。

  我开始学城里那些当妈的。放学铃一响,就在校门口那棵老树下。眼巴巴瞅着那电动伸缩门“哐当”地打开,学生像开闸的鱼苗涌出来。直到看见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蹦跶着挤出来,心口那点暖意才像炉子里爆开的火星,噼啪一下。这滋味,迟到了十几年。

  我那女儿?自有保姆接车送,金贵得像橱窗里的娃娃。这些事轮不到我。想和她独处都是奢望。

  小川初三那年,眼神不对劲了。像蒙了层雾,黏黏糊糊地粘在我身上。开始以为是功课压的,把眼珠都榨干了。

  直到那晚。他站在门口,不知哪来的风扫过我胸口,蚊子哼哼似的:“姐姐……没穿胸罩。” 脸皮“腾”地烧起来。也是第二天,我叫他起床吃饭,掀开被子闻到那股味……心猛地一沉。加上经常看到他大早上洗内裤。懂了。是那档子事醒了。那眼神里搅着的,是公狗崽子闻着腥臊的劲。

  可他没处泄。身边就我这么个喘气的母的。中考像把铡刀悬在头顶,我不敢挑破。怕他那点刚糊上的薄脸皮,“哗啦”一声又撕烂了。更怕他那根刚接上的心弦,“嘣”一声又断了。

  我把自己裹成了粽子。洗澡出来,裤子套得严严实实。衣服专挑麻袋似的款,勒不出腰身。内裤胸罩?晾屋里阴干,像藏起一桩丑事。

  他休息时变着法儿给他找事。浇花,水壶能很久。让出去遛弯,鞋底磨薄了也不让回屋。就想把他那点邪火耗干在日头底下。没用。他那眼珠子,还是像沾了胶水,粘在我后背上。

  中考完,清卿姐那边有事,还得处理那辆破车的事。本想把他塞回老家,让妈看着。怕他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拿我东西放纵……小瞧他了。他脖子一梗,眼珠瞪得溜圆:“死也跟着你!”

  明知道他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我还是塞进了他那张床。等。等一个火星溅出来的机会。

  头一宿,他老实得像截木头。第二天中午,机会来了。迷糊间,一只手像条滑腻的蛇,钻过衣服缝,凉飕飕地按在我胸脯上!一股火“噌”地顶上天灵盖!巴掌都要扬起来了,他却胳膊一收,把我死死抱住,眼镜硌得我生疼。装睡?装得也太假!

  我最终还是没戳穿。那点羞耻心,像灰里的火星,还没全灭。还知道脏。

  下午拉他去公园,找个没人的石凳。得把这事掰开揉碎,塞回他肠子里去。

  听导游喇叭聒噪,我肠子都绞成了麻花。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烫得慌。怕说重了,把他刚支棱起来的那点骨头又压垮。可不管?由着他烂下去?不行!最后心一横,打算劝他找个鲜亮的小姑娘,别老窝在屋里瞎想。

  一扭头,跟着他的目光。远处一对母子。男孩跟他差不多高,一只手像条蛞蝓,在他妈屁股上慢慢爬。那女人身子拧着,嘴里却黏糊糊地哼唧:“回家……外头……人多……” 看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血都凉了半截!

  那女人瞥见我,脸白了,像见了鬼,拽着那男孩就逃。我拍了拍小川肩膀,他浑身一激灵,眼里的光散了。他肯定也看明白了。我们找了个背阴的石凳子坐下。

  话到嘴边,还是裹了层棉花。绕着弯子,让他把那点脏心思咽回去。眼睛死死盯着他,看他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像燃尽的炭。懂了就好。我少有的发了朋友圈,夕阳像个腌透的蛋黄。想让他记住今天,记住石凳子上这点烫屁股的警告。

  他真在改。只是还像条没断奶的狗,总往我脚边蹭。好在肯去住校了。这关,他得自己撞。我也能喘口气,多回去看看那盏快熬干的老油灯——妈。

  中秋连着生日。他塞给我的花里有郁金香,花瓣丝绒似的。心猛地一抽!那点火星……还没灭?我硬着心肠,抽了那支白的郁金香,只收了剩下的康乃馨。

  晚上,他又摸出条脚链,冰凉的金属贴着我脚踝:“谢谢姐姐……这些年……还有……生日快乐。”

  笨蛋!这些……本就是当妈的该做的!

  我咬着后槽牙收下了。心里那杆秤摆着:他要是再敢往那脏路上迈一步,我就把这玩意儿扯下来,摔他脸上!骨头断了也得把他掰回来!

  后来,他总算像个正常人了。眼里那点黏糊糊的东西,像被风吹散了。

  可好景不长,像块脆玻璃,一下就碎了。

  妈走了。

  医院里,她枯枝似的手抓着我,气若游丝:“找个好人家……嫁了……离小川……不要太近……你只是……‘姐’……”

  嫁人?我这辈子,就想看着他能够独立生活。可妈的话像根刺,扎醒了我的梦。我对他……早越了“姐”的那道沟。得退。咬着牙退。可该怎么退?不知道。

  那天手机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屏幕上跳动着“清卿姐”的名字,那闪烁的光标,像一口悬在头顶、即将叩响的丧钟。

  我划开接听,听筒里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过了几秒,才传来清卿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寒风里枯叶的抖动:“小霜……小琼她……以后我也没办法了……”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艰难地挤出来。

  “到底怎么了!” 喉咙猛地锁紧,像被狠狠扼住,挤出的话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对不起……小霜……” 她的声音骤然垮塌下去,抖得不成样子,像狂风中“被反复撕扯的布”,“真的……看不见了……就在刚才……车祸……人……当场就……”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彻底吞没。

  清卿姐从不说谎。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铁钉,一颗颗,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里。

  那根连接着大洋彼岸、仅靠清卿姐口中零星消息维系着的、比蛛丝还细的线,彻底断了。

  自从上次……法庭那扇冰冷的门隔绝了所有希望,连探视权都成了奢望的判决书墨迹未干,她就拖着那只小小的箱子,像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消失在地球另一端的航迹云里。这些年,关于她的所有痕迹——长高了多少?换了什么发型?声音有没有变?——都只能从清卿姐偶尔闪烁其词的叹息里,或是深夜发来的几张模糊不清的异国街景照片中,艰难地、徒劳地拼凑出一个虚幻的影子。

  可这次……

  清卿姐那也彻底崩溃的颤音,捅穿了心脏最深处那层早已结痂、却从未愈合的薄膜。黑暗,冰冷粘稠的黑暗,带着灭顶的重量,轰然砸下。

  我瘫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地上,像条被抽了骨头的鱼。为什么?十五岁肚子里就怀了没爸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爹像片叶子被风卷走了。妈这盏油灯,不久前也熬干了。现在……女儿像捧沙,也漏没了……

  我怕!怕得要死!怕小川这根独苗……哪天也“咔嚓”一声断了!也怕我哪天离开,他一个人……该怎么活。

  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他闯进来,撞见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狼狈相。我只能拿妈的当挡箭牌:“想妈了……哭会儿……”别的事与他没有关系,全是我自己的债。

  *****

  第三十章 苏霜&

  他住校后,空气像凝固的石膏,吸进肺里都沉甸甸的。可久了也习惯了。

  “小霜,你干嘛活得这么累。” 清卿姐的声音从电话里钻出来,“找个男友,透透气?”

  “那你呢?就光催我?”

  “啧,不识好人心……算了,要不跟我出去散散心?”

  “小川要有人照顾。”

  “小川小川!他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亲儿子?连喘口气都不会了……” 电话断了忙音。

  没尝过情爱那口蜜糖又怎样?我这辈子,只要小川好好的,就够了。

  我和他的日子,像夏天傍晚掠过脖颈的那一丝风,抓不住。像水面上被日头晒化的粼光,一眨眼就没了。像老树皮底下拱出的一星绿芽,悄没声儿。像日头快沉时飞过楼顶的鸟影子,扑棱一下就不见。静就静吧,这点碎渣子似的暖,也够了。

  也是那会儿,虽只是一瞬。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那点异样,像丢进深潭的石子,咕咚一声,沉下去,隔了老长老长的时间,才又翻起浑浊的泥。

  我没读过高中,课本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教不了他。头一个学期,他成绩单上写满了老师的表扬,我也没硬往他脑壳里塞补习班。

  日子就这么熬着,我和他,一直卡在姐弟和母子的夹缝里。

  他高三那年春节,回S市里过的。舅妈的电话追命似的响:“小霜啊,该找个主儿了!” 我又拿小川当盾牌搪塞过去。

  高考完,搬回市里。舅妈的声音又黏上来:“这下小川毕业了,你总没话说了吧?” 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吐不出,咽不下。这些年,眼里没装进过哪个男人。算了,就当歇口气,清卿姐说得对,我快被榨成人干了。去就去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小川闻着味。

  妈医院里那句话,这些年我一直想我该怎么退?现在我知道了,再离开他是最合适的……

  所以结了也好。像给船找个锚,兴许还能给小川多挣块浮板。

  我翻出压箱底那件黑礼服,料子冰凉,贴着皮肤往下滑。买来这些年,只在镜子前偷穿过,像个见不得光的贼。最后一次了。我想拉他看看火烧云,趁我这层“姐”的皮还没彻底扒下来。

  没想到,他把天捅了个大洞。

  他说他喜欢我。

  喜欢的是我!是他“姐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失望像刀,割我自己,也割他。我教了他快五年,就教出这么个结果?骨头里都往外渗着冷。

  我当没听见。话像薄冰砸在地上,摔得稀碎。拒绝的刀子,钝得割不开皮肉,却能闷死心。回去的路上,我把自己冻成一块冰。答应好的晚饭,灶台也冷得像口枯井。

  恨我吧,恨透了才好。我们是骨血里长出的藤蔓,缠死了也开不出别的花。我是他蒙在鼓里的亲妈,他是该去摘天上月亮的年纪。好女孩多的是,鲜亮得像刚掐下来的花朵。

  晚上,那点寒气突然变成烧红的碳,烫得我坐立不安。小川……那根悬命的细线……会不会又断了?他要是……他要是因为这个再往死里跳……我也跟着去!念头一起,人已经扑到他门前。手攥住冰凉的门把,才想起里面早落了锁。耳朵死死贴在门板上,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悬着的心才“咚”一声砸回腔子里。

  可就是睡不着。我摸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杯冷水,就着水吞下几颗安眠药,药片像冰凉的石头滑进喉咙。

  第二天快中午,阳光像针,扎得眼睛疼。房间纹丝未动,跟我昨晚睡觉前一模一样。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像脏水漫上来。我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苏霜,你真恶心!”

  扭头看见他房门大敞,心猛地一沉。

  我疯了似的扑进他房间,像饿疯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抽屉拉开,柜门撞开,被子掀开……没有!哪里都没有!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苏霜!你个混蛋!非把小川逼到绝路吗?!”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诅咒。

  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点开他的头像。还好,没拉黑。信息发过去,石沉大海。直到屏幕亮起,一行字跳出来:

  “我回家了。”

  家?这里……不是他的家?

  我闷得喘不上气。真失败……也是,刚被捅了一刀的人,谁愿意跟凶手挤一个屋檐?

  眼泪还没出来,人已经动了。胡乱把地上的狼藉踢开,刚出去又哭着回来收拾。最后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发动机轰鸣着,像头暴躁的困兽。接他回来!他要什么都行!只要他……还肯要。

  车子在回村的路上颠簸。远远看见个影子,在暮色里晃。是他!蹬着辆自行车,车屁股后面连个鬼火似的尾灯都没有。他就这么想……离开我?

  到家。他坐在那里,才一天功夫,背脊好像挺直了些,下巴绷着,眼神沉得像潭死水。陌生的硬气。

  我喉咙发紧,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桌上摆着菜。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拿起筷子想戳块肉。手腕猛地一紧!像被铁钳夹住。

  心口那点残存的火星一下灭了。完了……他恨死了我,连口饭都不让碰了!还谈什么回去……

  万幸,那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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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苏霜&

  饭端上桌,菜香虚虚地在屋里飘。我杵在桌边,手脚冰凉,像个等待判决的囚徒。怎么才能撬开他那扇冻上的心门?不知道。

  婶婶的脚步声像东西砸在水泥地上。她张嘴就问相亲的事。我眼皮一跳,像被火燎了,赶紧把她往外搡。“明天再和您细说!”声音干得像劈柴。小川就在屋里,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漏进去。

  坐回桌边,筷子还没捏稳,小川的声音就冷冰冰砸过来的:“结婚,也是小事对吗?”

  我手一抖,筷子掉地上,清脆的响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他……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像防贼一样躲着他打电话!脑子嗡的一声,像挨了一闷棍。懂了。舅妈那些催命的电话,像钩子,把他心里那点不敢见光的东西全钩出来了,逼得他捅破那层窗纸。怪不得……

  怎么解释?解释我为什么要瞒着他,像处理一件见不得人的旧货一样答应舅妈去相亲?可转念一想,我是他“姐”!我的事,又凭什么跟他交代?可是……心里那点龌龊自己清楚:要不是小川那场荒唐的表白,我可能真就闭着眼跳进那口陌生男人的井里了。

  他彻底冷了。他不肯跟我挤一张床,甚至睡一间房。我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特意做他爱吃的菜,假装随意提起他小时候的糗事,甚至当着他的面吞安眠药,想他夜晚不要太老实——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终于盼来他和同学在手机里的笑语,被我一句蠢话生生掐断踏碎。从此,他连眼皮都懒得为我掀,话也省成了单字。心,像被那辆没灯光的自行车轮子碾过,咯吱作响。

  我像条惊弓之犬,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怕。怕那片死寂底下,那颗“死”的心又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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