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平常早回到和女友舒然共住的家。

我傳了訊息給她，但她過了許久都沒回覆。

一進家門那瞬間，我聞到了室內殘存的香水味，混著汗與熱氣，還有一種令人遲鈍的氣息──不對勁。

玄關一雙高跟鞋斜放在牆角，像剛被踢掉，另一雙男鞋嵌在門縫邊，黑色，平底，不是我的。我蹲下來看它的尺寸，比我的腳小一點，大概是個瘦削的男人。我指尖掠過那鞋背的折痕，像碰到一道刀痕。

「……哈啊……嗯……再……再深一點……」

聲音從走廊底那扇門裡飄出來，不急不緩地捶在我胸口。熟悉的聲線，熟悉的節奏，卻說不出口的違和。是舒然。她的喘息、她的呻吟，每一個音節我都聽過，只是以前是在我懷裡。

我沒立刻走過去，我的腳卡在那地板上，像被什麼濕滑的東西黏住一樣。我站著，聽著她在裡頭被一個陌生人幹得發出一聲又一聲呻吟，她的聲音一貫地甜膩、卻因過度投入而不自知地發顫──那不是為我，是為別人。

我的手摸上牆邊，試圖扶穩身體。空氣太黏膩了，像我再呼吸一口，心臟就會從喉頭吐出來。

我心裡想：如果我現在就離開，是不是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我心裡又想：如果我打開門，他會怎樣看我？她……會不會繼續叫？還是會哭？

我還是走了過去。一步一聲，走廊地板彷彿故意要發出響動羞辱我。房門沒關緊，留了一條縫──有光從裡頭灑出來，那光像舌頭，在地板上舔著。裡頭的床吱嘎作響，男聲低沉而短促，帶點粗魯地命令她「翹高一點、夾緊」。

我往門縫裡看。

舒然背對著我，手抓著床頭板，屁股被撐得高高的，那男人雙手摟著她的腰往前猛撞。她頭垂著，嘴巴半開，口水順著唇角滑下來，喘得像快被溺死一樣。

「呃……啊啊啊……嗯、再、啊哈……用力點……拜託……啊啊……」

她的聲音糾纏成一條潮濕的索鏈，勒住我整個胸腔。我沒有發出聲音，連呼吸都收起來，像個透明的幽靈躲在門外，看著自己的戀人被別人填滿到快癲狂。

我心裡想：原來她這樣的聲音，不只是為我。

她咬著枕頭，雙腿顫抖，乳房在空氣中一顫一顫地晃著，那男人低頭咬住她肩膀，她沒有反抗，反而哼得更浪、更不加掩飾。

我愣在那裡，眼睛像卡在窗框裡，眨不掉那一幕。心臟在肋骨裡撞來撞去，一聲聲砸在耳膜裡，混著她的呻吟，像一場嘲笑我的交響樂。

我心裡想：我到底是誰？是她男朋友？還是只是個不在場證明？

我的喉嚨乾得發癢，我想喊，但聲音卡在舌根，只剩下心裡那一句反覆繞著：

「她為什麼不回我訊息？」

我手放在門板上，指節一節節泛白，差點推開。

我又想：她現在被幹得這麼用力，我推門進去，她會不會轉過頭來，像平常那樣對我笑，說「你回來啦？」還是會用那張因高潮扭曲的臉對我說「別打擾我」？

我沒推。我只站著，看她的身體被別人操得顫抖、發紅、濕透，像一場溫柔又殘忍的火刑。我感覺我整個人都燒起來了──不是激情，是羞辱，是不被需要的哀求在喉頭翻滾。

她的叫聲越來越高，那男人開始低吼，用力撞擊時整個床幾乎要翻倒，舒然整個人趴在床上像隻動物──淫蕩、開放、赤裸──那模樣我從來沒看過。

我心裡想：她從來沒在我面前這樣叫過，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拜託用力點」，她連抓我手的力氣都不像這樣緊。

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轉身、什麼時候離開玄關、鞋子怎麼穿的，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像有人在我腦子裡不停地拍打、摔砸，我只知道我眼角熱熱的，喉嚨酸酸的，鼻腔裡全是她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刺進我的腦子，像針一樣。

我走進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差點跪下來。

我心裡想：我是不是該笑一下，這樣才不會那麼像個笑話。

我從巷子晃到天色轉灰，夜的溫度黏附在我皮膚上像一層膠膜，我抽了煙，又把煙掐掉，抽了一口冷飲，又覺得噁心。城市嘈雜，耳邊什麼都不是，卻全都是。我的鞋在人行道上磨出一種無聲的節奏，像是心臟在演奏一場失戀的葬禮，節奏不斷、無法結束。

我心裡想：他走了嗎？應該走了吧？應該早就射過兩次了……吧？

我回到家門口，還沒碰到門把，我就知道不對。

玄關開著一條縫，像被一雙手匆忙推開後沒關緊。門後頭傳來悶重的聲響，沙發框架被什麼狠狠撞擊，一下、又一下，「啪、啪」的節奏簡直在我腦子裡回音，像有人在用肉撞牆。還有她的聲音──變了，濕透了，幾乎哭出來，卻不是痛，而是……蕩。

「呃啊啊……嗚、唔……這樣，啊啊……對、對，就是這樣……哈啊、哈啊啊──不行了……我、我又要去了、啊啊啊──！！」

我站在門邊，動不了。那聲音濃得像湯汁，滴滴答答往下流，在我心裡攪出一灘沒底的泥潭。我手放在門把上，指尖冰冷，喉嚨像被掐住。

「叫得這麼騷，看來你男朋友都沒能讓妳滿足吧？」

男人的聲音從裡頭飄出來，帶著那種蔑視的、玩過頭的笑意。他的語氣，就像他是在拆一個禮物，越拆越興奮，越拆越殘忍。

我心裡想：我還能不能受傷一次？還能不能，忍下去？還有什麼，是我現在還能緊握的東西？

我推開門──就像之前那麼多次，一樣輕、毫無阻力──彷彿世界連最基本的抵抗都懶得給我。

他們在客廳的沙發上。

舒然整個人趴在沙發扶手上，雙膝著地，屁股高高翹著，被那男人從後操到全身發軟。她的腰已經無力了，只能靠男人雙手扶著才不會整個倒下。她的乳房從她胸口軟垂下來，隨著撞擊劇烈搖晃，臉紅得像醉了酒，眼神渙散，嘴唇濕濕地半張著，唾液掛在下巴，髮絲黏在汗濕的臉頰上。

「啪──啪──啪──」

每一下都狠狠撞進她體內，每一下她都叫出聲。她哭著笑、笑著哭，身體被他駕馭得像不是自己的了。腿內側全是體液，滴到地毯上，一道一道的。

我站在那裡，像從地底鑿出來的幽魂。

舒然忽然抬起頭，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什麼。她轉過來，看見我。

那一刻，她的表情──不是驚恐，也不是羞愧，是茫然，是不確定。

她眨了眨眼，像在確認是不是幻覺，那視線慢慢清晰，然後她叫出聲：

「啊……尹陞……」

她那聲「尹陞」輕得像氣音，像是叫一隻被她丟失太久的貓，突然出現在門口，她一時間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那男人也轉過來，他沒停下動作，反而笑了──那種笑像是要把我活生生拆開再重組一遍。

「他就是那個叫得比妳還浪的男友？」他嘲諷地說著，聲音不大，卻尖銳得像刺進我耳膜。

我沒說話。

我心裡想：對，我就是那個，被妳嘲笑過的，那個用整個身體去取悅妳卻總是被妳輕描淡寫的人。

我心裡又想：妳竟然還記得我叫過什麼聲音。

舒然沒動，任由那男人一下一下地操進她體內，她的腰還是軟的，表情像剛從夢裡掙扎出來，但還沒完全清醒。她的眼神在我臉上滑過，最後落到我指節發白的手、站得僵硬的雙腿、臉上那層根本無法遮掩的痛楚。

她咬住嘴唇，那男人這時猛地一插，她整個人又往前被撞了一下，發出一聲斷裂的哀鳴：「呃啊啊──唔！」

我心裡什麼都炸開了。我不是生氣，我甚至沒辦法嫉妒。我只是覺得我整個人都成了一灘爛泥，被他們這副模樣活活踩在腳底下。

我像個過時的物件，遺落在這場瘋狂的性交現場邊緣，等著被丟進垃圾桶。

我什麼都沒說。

我只是往後退了一步，關上門，讓那場淫靡和呻吟的世界隔絕在外。我靠著門坐下來，整個人崩潰地發抖，像一具裂掉的軀殼，呼吸都失去了意義。

我心裡想：這是不是我活該。

過了不知多久，我聽到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聲響，一下、兩下，節奏不快不慢，像從很遠的地方走來。那聲音踩在我耳邊，像有人輕敲門，而我整個人早已沉在門內、窒息、發霉。

一道清晰的女聲出現時，我的脊椎像被突如其來的涼意敲醒：

「尹陞，你怎麼了？怎麼坐在這裡？身體不舒服嗎？」

我抬起頭，看見齊彤。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連身裙，裙擺在膝上輕柔地飄著，頭髮簡單挽在腦後，眼神不算銳利，卻帶著關切。她彎腰蹲在我面前時，那些柔軟的線條自然地垂下來，幾根髮絲貼在她脖子上，像濕透了的羽毛。她是那種溫柔裡有一點距離感的女人──從來都只是點點頭、說聲「你好」、電梯裡沉默站一旁的人。

我喉嚨很乾，我試圖開口，聲音卻像砂紙刮過氣管，斷裂而低啞。

「……沒事……只是……坐一下……」

那句話講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像個演技拙劣的醉漢想要裝清醒，但整個人早就被嘔吐和混濁情緒沾得發臭。我身上還穿著那件襯衫，胸口微微打濕，是剛剛壓抑住的、但沒流出來的眼淚，或是汗，我已經分不清楚。

齊彤蹲下後沒立刻起來，而是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她的指尖很冷，比我還冷。

「你臉色很差，眼睛紅紅的，像是發燒……還是哭過了？」

她的語氣輕得像怕我碎掉一樣，但我聽得出來，那裡面有種不確定的驚訝──她從來沒見過我這樣。我也從來沒讓人見過這樣的我。

我心裡想：她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一個大男人，坐在自己家門口，像條被踢出家門的狗。

「我……」我勉強挺起身體，眼前一陣暈眩，「……真的沒事，只是……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我沒說實話，我說不出來。我沒辦法告訴她，三公尺後的那道門裡，我的女朋友正被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肏到失神、正高潮著叫出我的名字。我沒辦法說，那扇門裡我再也不敢走進去，怕看見她的臉，怕聽見她的聲音，怕那張我曾經愛過的身體如今不再屬於我。

齊彤抿了抿嘴，她看著我許久，像是在衡量該不該繼續問下去。她終於開口：

「要不要進我家坐坐？我泡杯熱茶給你。你這樣坐在門口，也太可憐了……」

「可憐」兩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我心口，但她說的方式卻不帶輕蔑，反而……像是看見了我沒說出口的東西。我一瞬間無法對抗那種體貼。

我心裡想：她也許不是多溫柔的人，但現在她是唯一一個看見我的人。

我點了點頭，不敢多說，只怕一開口就崩潰。

她站起來，伸手過來。我愣了愣，看著那雙白淨的手掌，然後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手心一接觸，就像終於有人願意從泥沼裡拉我一把。

她拉我起來時，我的膝蓋幾乎發軟。站起的瞬間，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燈光從門縫底下泄出來，那裡面還在發出輕微的動靜──不知道是床還是人，我不敢再分辨。

我心裡想：拜託，讓我現在就當自己不是她的男朋友。

齊彤扶著我走向她的家，腳步穩定，像是習慣把崩塌的人一點一點重新拼回來。我沒有問為什麼她這麼做，我只是順從地跟上，像個失去座標的人抓住唯一的指北針。

進門那瞬間，空氣變得安靜，也變得溫暖──不是熟悉的味道，卻讓我想留下。

齊彤的家比我想像的還安靜。

沙發不大，棉麻布面乾淨柔軟，有些略略的香味，像是曬過太陽的床單。我坐下的時候，整個人像塌進一片與現實斷絕的緩慢裡。她什麼都沒問，只說：「你先坐，我泡杯茶給你。」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她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也沒有特別溫柔，就是那種剛好碰觸到情緒邊緣的分寸──不親近，也不疏遠。那種聲音，讓我放下了一部分防備，卻也不敢把自己攤開太多。

我兩隻手捧著那杯熱茶，蒸氣輕輕升起，燙得眼睛有點發酸。我沒有立刻喝，只是看著那熱氣一縷一縷往上飄散，好像我整個人也能這樣蒸發掉一樣。

茶是烏龍，不苦不澀，鼻子貼近的時候，還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我心裡想：她是個很仔細的人。

齊彤從廚房出來後，沒坐下，而是對我說：「我收拾一下東西再過來喔，你歇一會兒。」然後她提起包包走進臥室。

她並沒有刻意輕手輕腳，但她每個動作都穩定、節制，就連那道關上房門的聲音也柔得像一道風。屋裡傳來細碎的聲響──皮帶解開，拉鍊滑下，首飾盒打開再闔上，水龍頭沖出一瞬水聲。

我坐著沒動。整個人像被剝掉了一層皮，所有感覺赤裸裸地攤在她家的光線裡。這裡不是我熟悉的空間，但空氣沒有尖銳的聲音，也沒有呻吟，也沒有讓人無法呼吸的高潮。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悶重、急促。

我心裡想：她的房間有一種結界，隔開了我身後那一段還在流動的混濁。

過了幾分鐘，臥室門重新打開。她換了衣服，穿著寬鬆的T恤和長褲，脖子上沒有項鍊，素顏，臉上的妝卸得乾淨，整個人像從日常角色抽離出來、變得更輕盈一點。

她沒有走來坐在我旁邊，而是選了斜對角的一個位置，和我之間隔著一張茶几。她坐下後沒立刻說話，只是把頭髮往後撥了撥，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開口：

「你⋯⋯應該不是忘了帶家的鑰匙吧？」

我喉頭一緊，捧著茶杯的手指動了動。我本來想擠出一個笑，但發現臉的肌肉根本不聽使喚，只能把眼神落到茶水裡。

「不是。」我低聲說，聲音啞得像裂開的木板。

她沒追問。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看著我，像是在等我自己說出點什麼來，又好像，只是陪著我沉默。

我心裡想：如果我現在告訴她一切，她會怎麼反應？會震驚嗎？會憤怒、替我抱不平，還是什麼也不說，只是再泡一杯茶給我？

我不敢說。我還沒有辦法，把那些畫面翻出來再重講一遍。那雙腳踏在我家客廳地毯上的聲音，那張因高潮而扭曲的臉，那聲「他就是那個叫得比妳還浪的男友？」──那句話像針卡在我喉嚨，我只要一張口，就會劃破自己整條氣管。

「那你……」齊彤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比剛剛更輕一點，幾乎只是隨口念出：「是想一個人坐坐，還是……想有人陪著？」

我抬頭，看向她。

她的眼神沒有同情，也沒有打探，只有一種安靜的等待，像一張鋪好的椅子，沒有強求你坐上去，只是默默放在那裡。

我終於小聲吐出一句：「我女朋友……有別的男人，在家裡……我看到他們……」

我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眼前的茶水晃了晃，像要漫出來。

齊彤沒有動。

但她輕輕「嗯」了一聲──一個短短的音節，卻像是一條被放下的繩子，把我整個人從深井裡慢慢拉上來一點。

她沒有問「你怎麼會回家」、「她怎麼會那樣」，也沒有任何一個「為什麼」。

只是「嗯」，只是一句平平的「我聽見了」。

那一刻，我鼻子突然酸得難以自持，像有人從後頭狠狠勒住我的後頸，我只想靠過去，只想讓這個安靜的人抱一下我，哪怕只是一瞬間。

我心裡想：我是不是、真的太想被誰看見了。

齊彤坐在那個斜對角，姿勢一直是安靜的──肩膀微微往內收，脊背挺得不太僵硬，像是習慣了安靜，也習慣不把自己推進他人情緒太深的範圍裡。

她低頭的那一刻，我感覺整個空氣也低了下來。她的手繞到脖子後頭摸了摸那裡，像是在感受自己某個部位的溫度，又像是在拖延著什麼不太好說出口的話。

她沉默了將近十秒，才低聲問出來：

「那你⋯⋯今晚要怎麼辦？」

她問得很輕、很小心，像是怕那句話會把我最後一根支柱戳斷。

我沒立刻回答。

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手背上還有幾條細細的青筋，那是我這副身體明確存在的證據之一。我感覺喉嚨發脹，眼眶被什麼熱熱的東西漲得幾乎要爆開，像是淚腺在進行一場沒經過我同意的暴動。

我心裡想：我根本不知道今晚該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明天醒來以後還能不能當作沒事。甚至，我連現在都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男朋友」這個身份裡的存在。

我想回去，想問舒然為什麼。

我也想逃，想就這樣不告而別，讓那段聲音和畫面永遠留在門內。

但我不知道我想要哪一種更強烈。

我只是靜靜地抬起頭，正好撞進齊彤那雙溫溫的眼睛裡。她看我，看得不急不躁，沒有打量，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沉靜的理解。

那一刻，我沒忍住，眼角的水直接溢出來了。我試圖用手背去擦，可動作太急，反而像個孩子似的把臉抹得紅一塊白一塊。

「啊──」我吸了口氣，想壓住情緒，結果卻像把鼻腔裡的酸抽得更深一點。

我感覺喉頭一陣強烈的刺痛，像是剛剛那些話、那些聲音、那句「他就是那個叫得比妳還浪的男友？」全部都卡在我食道裡，現在全數反撲上來，把我掐住、撕裂、吞噬。

她的椅子發出輕輕的聲響，是她起身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走到我身旁坐下。不是靠得太近，也不是特別疏遠，但那個距離剛好能讓她伸手碰到我。

她的手放在我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那力道不是安撫，是接納。

「你想哭就哭吧，」她說，「這本來就是很值得哭的事情。」

那句話像一道缺口，把我整個人從裡面灌滿又掏空。

我本來想裝得堅強一點，想至少在她面前還維持住男人的樣子，可我真的撐不住了。我低下頭，彎著身體，把臉埋進雙手裡。呼吸變得破碎，眼淚像壞掉的水管一樣控制不住地湧出來，我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一次比一次更重。

「嗚……啊……嗚嗚……嗚……」

那哭聲像從我肺部深處拉扯出來的怪物，裹著那些我平時說不出口的軟弱、難堪、屈辱和自卑，狠狠砸在地板上。

我心裡想：我真的好爛，好沒用，連守住一段關係都做不到，連好好地被需要一次都做不到。

她沒再說話。

她只是安靜地坐著，手還搭在我手臂上，有時輕拍，有時只靜靜放著。她沒有想要擁抱我，也沒有多問，卻比任何時候都靠近。

我哭了很久，不知道多久，時間在那個時刻像是一灘靜水，沒有流動，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和我無法掩飾的痛苦聲音。

當我稍微平復下來，眼睛腫脹發脹，鼻音濃得幾乎說不出話時，我聽見她用一種淡淡的聲音說：

「……今晚你可以留在我這裡。」

她沒有加上「如果你想的話」這種推來推去的語尾。

我心裡想：原來，只是有人不問理由地留下我，也可以讓我這麼想哭。

淚水把我的視線糊得一塌糊塗，眼前什麼都看不清，只剩那杯早已冷掉的茶、還有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氣──不是那種濃烈的香水味，而是一種像剛洗過的棉布、陽光曬過的髮梢、睡衣袖口殘留的肌膚氣息，那麼淡，卻在我眼淚滴落到下巴的時候緩緩包住我。

我吸了口氣，抬起頭。

她還坐在那裡，離我這麼近。她的雙眼紅紅的，睫毛濕濕地黏在一起，眼眶裡泛著淚光。不是哭出聲的那種情緒，而是像……她把某些東西憋在心裡很久，一直不讓它溢出來，現在卻因為我崩潰了，她的堤防也鬆了。

我們彼此看著對方，靜默到連空氣都變得柔軟。

然後她輕輕地抿了嘴唇，低聲問我：

「要抱一下嗎？」

那句話出來時，我整個人像被人從寒流裡撈起來，還沒來得及反應，胸腔就狠狠一抽。

我沒答話，但我身體往前傾了一點，像一艘破損的小船被海流推近碼頭──不是我主動靠近她，而是我已經沒辦法抗拒那一絲溫度的吸引。

她張開手臂，輕輕地把我抱住。

她的懷抱不緊不鬆，像剛好為我預留的一道空間，讓我可以躲進去喘一口氣。我把臉埋進她的肩膀，呼吸全亂了，熱氣從胸腔一路灌到眼眶，又再一次崩潰成潮濕的顫抖。

「……嗚……」

我幾乎是發出了聲音，像窒息動物最後的掙扎，但她沒有退開，反而雙手繞過我的背，順著脊椎一寸寸輕撫。

她的手很暖，指尖很柔，像是知道我整個人正陷在一場無形的內爆裡，用她的每一下觸碰幫我找到支撐點。

「沒事的、沒事的……這不是你的錯。」

她在我耳邊說。

她沒有太多言語，也沒有條列式的安慰詞，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不是你的錯。」聲音穩定、柔和，卻像刀子一樣把我體內那些「我不夠好」「我太遜」「我該死」的句子一刀一刀劃開，讓裡面藏著的自卑終於有地方流出去。

我的眼淚像沒關緊的水龍頭。

我心裡想：她怎麼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以為這一切，是我不好造成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

我甚至覺得她比舒然更懂我──在沒有太多互動、沒有任何情侶習慣的情況下，她竟然能夠這麼準確地碰到我心底那一塊，最敏感、最卑微的地方。

我像個孩子一樣靠在她身上，手抓著她的衣角，不敢太用力，卻又怕她走開。她沒說我懦弱，也沒問我願不願意堅強，她只是讓我在她懷裡哭──哭得像是為了補回我這幾年沒哭完的那一場崩塌。

她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打轉：

「不是你的錯。」

「你很好。」

「你被對不起了，但這不代表你不值得被愛。」

每一句話像溫熱的紗布，覆在我破爛發膿的傷口上，溫柔得幾乎讓人恨不起來這個世界。

我心裡想：如果有人這樣抱著我，我是不是還能再相信一次──不是愛，而是……人。

我終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出一句：

「……謝謝你……」

齊彤「嗯」了一聲，像是夜裡微微開的一盞小燈，沒要照亮什麼，也不打算指引方向，只是靜靜地在那裡，告訴我：你還有個地方，可以不必防備。

她的手移到我後腦，輕輕撫著──那動作不像撫慰情人，也不像安慰小孩，而是一種不帶意圖的連結。她只是讓我的頭可以安放、讓我可以哭得沒有後顧之憂。我被那隻手包圍著，像是在下墜的時候有人從背後托了一把，不是要把我拉起來，而是告訴我：你還沒掉到底，這裡有我。

她另一隻手仍在我背上畫圈，那速度不快，沒節奏、沒目的，卻讓我有種幻覺，彷彿我不是孤單地在這世界裡飄著，而是有一個人，真實地、無條件地，把我當作值得保護的存在。

她沒有催促我，也沒有一絲不耐。只是這樣，靜靜地陪我哭完。

我不知道自己靠在她身上多久，只記得時間過得很慢，然後慢到一種溫熱的靜止，像是空氣也認命地不再追問我的崩潰。我終於往後退了點，像小心翼翼地從一張柔軟的床上掙出身體──不想離開，但知道不能一直躺著。

我和她之間只隔著幾吋距離。

她的眼神依舊不急不迫，只是靜靜地觀察我。然後她開口了──聲音還是那麼柔，但帶著一點點確認和關心：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低頭，呼吸還沒完全平穩，說不出話。

我想說「好多了」，但那會太快；

我想說「還是一樣痛」，但那又太沉重。

所以我只點了點頭，微不可察。

她眼神一柔，沒追問，只是往前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面紙盒遞給我。

「需要嗎？還是去洗把臉？」

她問的時候，語氣輕得像是我們不過在談一杯咖啡是要熱的還是冰的。沒有對我的難堪過度聚焦，也沒有刻意疏離。她讓這個羞恥的情緒變得有一點點可以被放下的餘地。

我伸手接過面紙──手還在發抖，指節微白。我抽出兩張，笨拙地擦臉，卻反而把眼淚和鼻涕抹得更亂。

「……我去洗一下臉。」我低聲說，聲音啞得像卡了沙子。

她點頭，沒說話，只是指了指走廊那頭的洗手間：「右手邊那間，有毛巾，熱水開一下就有。」

我站起來的時候，膝蓋還有些軟，像剛剛那場崩潰讓我的身體裡每一根骨頭都耗光了力氣。但她沒有走開，也沒有收起她的溫柔，只是那樣靜靜坐著，看著我，一點也不急著催促什麼。

我心裡想：這女人，好奇怪──明明不熟，卻像一直知道我快撐不住了。

我進洗手間關上門，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上掛滿泣痕，雙眼紅腫，頭髮有些亂，嘴角甚至還沾著哭出來的唾沫。我看著自己，看了整整一分鐘。

我心裡想：這副模樣，還有誰會願意這樣接住？

我捧起水洗臉，那熱水一沖上來時，我差點又哭出來。不是因為痛苦，而是那種「有人真的願意讓我暫時崩潰也沒關係」的感覺──太陌生，太溫暖，太……讓人想留住。

我從洗手間出來時，臉上的水痕還未全乾，毛巾擦過後，留下的紅痕像是某種失語的證據──我曾經在別人懷裡徹底崩潰。腳步聲幾乎是無意識地壓低，像潛意識在提醒我：這裡不是你的空間，小心一點，不要吵，不要打擾。

客廳空了。

那張沙發還保留著我的體溫，毯子沒動過，面紙盒還開著，茶幾上的杯子邊緣泛著一圈水痕，空氣裡殘留微微的烏龍茶香，溫柔、但空蕩。她不在。

我環顧了一下，彷彿從情緒深井裡爬出來後，所有東西都顯得有些陌生──連屋內光線都變了質。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裡頭走去，轉了個彎，直到聽到一點聲音──鍋鏟碰鍋邊的聲音，還有水在滾沸時的「咕嚕」聲。

是廚房。

我站在門口，看著齊彤的背影──她換了一件圍裙，頭髮簡單束在腦後，捲起袖子的手臂白淨修長，一隻手輕輕扶著鍋蓋，另一手正拿著長夾把麵條緩緩放進鍋中。

她沒立刻發現我，直到我微微靠前了一步，她忽然轉過頭，眉眼一揚，那是一種……被發現了的表情，但裡面沒有羞赧，有點驚訝，又夾著笑。

「你腳步聲好輕，我差點沒聽出來。」

她笑的時候，眼角稍微弓起，不是那種為了讓場面輕鬆的假笑，是那種──真的因為看見某個人還站得住，還能走進廚房這件事，而鬆了一口氣。

我心裡想：她的笑容，好像為我而出現的。

她轉回身體，把一把麵條放進滾水中，聲音被水蒸氣包裹著，聽起來溫熱：

「你吃過晚餐了嗎？喜歡義大利麵嗎？」

她又轉過頭來看我，那眼神是打開的──不像之前在客廳那樣含蓄，也不像她在電梯裡的點頭禮貌。那是一種邀請，一種「這個空間現在有你」的肯定。

「趕快決定喔！我才知道要放多少份量的麵。」

我站在那裡，喉嚨乾了一下。

她的聲音太自然了，好像我不是剛剛在她胸口哭得鼻涕淚水一把，而是兩個熟悉的朋友一起煮宵夜。這種平常，這種「你在我這裡是被預設會吃晚飯的人」的語氣──太讓人想留下來了。

我遲疑了幾秒，然後點點頭。

「……還沒吃。可以……煮一點嗎？」

「那就……男生的食量囉？好，我抓一大把。」她笑，沒有問為什麼沒吃，也沒有多問今天怎麼了，甚至連「真的有胃口嗎」都沒有說。

我看著她，把麵條順順地推進水裡，熱氣籠住她的側臉，那張臉像浸在晚風裡的燈──暖暖的、泛著光。

我靠在廚房門邊，肩膀微微貼住牆，一瞬間，我甚至想像我們是不是已經交往了很久，剛剛那場崩潰只是某次爭吵的結果，而現在，她煮麵，我陪著，是我們默契的復原方式。

但我知道不是。

我只是個失戀的男人，哭到無處可去，被一個幾乎陌生的女人收留。而她，是用一種比安慰更高級的方式──讓我活下來的人。

我心裡想：這一頓麵，可能是我這段時間以來，最重要的一餐。

奶油的香氣一出鍋便整個竄了上來，溫溫熱熱地包圍著這間廚房，不是高級餐廳那種刻意的氣味，而是居家、鬆弛、甚至有點過份誠實的──像是牛奶與蒜末在鍋裡沸騰時的短暫戀情，又像是某人失眠時半夜為自己下的那一碗慰藉。

我坐在餐桌前，看著她把那兩盤義大利麵放上來──深色陶瓷盤裡，白醬厚厚一層，不是那種漂亮薄塗，是貨真價實地裹滿整盤麵，還有一堆切得大小不一的蘑菇，有的邊角焦了，有的還保留著微微生澀的彈性。那些瑣碎、那些不對稱，讓整盤菜看起來更真實──不是要被拍照的食物，而是要填飽肚子的。

她放下盤子，甩了甩有點沾油的手指，抬頭看我。

「我平常都一個人吃，不講究擺盤的，看起來很醜，別介意啊～」

她那句「很醜」說得像玩笑，但我知道，那不是自嘲，而是一種提前緩衝的體貼──彷彿在說：「如果你覺得我不夠完美，也沒關係，這裡沒有要你讚美我。」

我想開口說「不會」，但話卡在喉嚨。我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目光黏在那盤義大利麵上，聞著白醬混著蒜香的味道，肚子空得像從沒被填滿過。

小说相关章节：因為妳給了我氧氣因為妳給了我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