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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卡的入土不安,被死亡遗忘的少女,2

小说:被死亡遗忘的少女 2025-09-11 10:48 5hhhhh 9700 ℃

名为杰西卡的少女醒了。

眼前并非是预料中的医院那洁白的天花板,也不是环绕在圣洁耀眼光芒中的神,而是一片漆黑。视网膜在绝对的零光子输入下因神经的随机扰动产生无信号的电视里常见的噪点,那是这片黑暗中唯一有所变化的存在。

意识的上一刻还停在迷迷糊糊躺在马路上的时候。午后的柏油路面如同黑色的平底煎锅,炙烤着少女的后背。但烫伤的痛苦完全被头部的剧烈眩晕和小腹的尖锐疼痛覆盖过去。她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地面上抽动了几下,就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朦胧之间似乎有热心路人叫了急救车——当时她时断时续的意识还在担心事后能不能付得起医药费,但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太早了一点。

至少要先搞清楚这黑乎乎的地方是哪。

少女刚刚轻轻一抬头,脑门就撞到了面前的木制材料,发出“嗵“的一声闷响。随后是一阵头痛欲裂的剧烈刺激和持续了半分钟的胀痛,估计是已经变形的颅骨进一步压缩到了娇嫩的脑。思维刚一恢复,她就通过举起双手和蜷起膝盖的方式测算出面前那块木板的距离:五厘米。

杰西卡的身体已经不再是躺在马路上的那副扭曲模样,而是以双手分别贴在骨盆两侧的端正姿态仰面躺在木质盒子中。木板围成的空间对于这名身高一米七五的金发大姑娘来说已经有些局促了。她能感觉到头顶的发丝已经压到了木板,同时只要一踮脚,脚趾还会轻松地顶到边界。宽度上,只要她稍微大幅度地移动一下上身,必然会有一边的肩膀顶到什么。

即使是小学肄业的笨蛋也知道这是一具棺材,更何况是大学在读的杰西卡了。少女感到一丝极端的阴森,她不知道醒来时距离下葬已经过了多久,是否还有人在一旁守灵或收拾东西。而且就算有人正好在坟边经过,她的呼救也不一定能穿过棺材、厚土层和草皮构成的松软复合材料。

杰西卡想确认身上的伤情都是难以实现的事。棺材的宽度只比她小臂手腕到手肘的长度窄了那么一点点,就足以把少女的手臂活动范围限制到下半身。她如同软体动物一般左右蠕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小臂翻转到胸前,从而通过触摸确认头部的状态。

反复的挣扎让杰西卡感觉到狭小空间的空气含氧量明显下降,二氧化碳感受器的兴奋完全自主地提高了她的呼吸频率和深度。理智尚存的少女强顶着焦虑感压制呼吸的频率,来节约总量有限的氧气。同时,她尝试用双脚顶住棺材的底板,然后蜷起膝盖对棺材的面板施加推力。可惜现在早已不是中世纪,依靠摩擦力紧固的棺材钉被更加美观和结实的滑动扣具和内六角螺栓牢牢锁死,绝非人力可以拔出的,更不用提上方动辄半米厚的土层压力。

一股绝望感油然而生。她的眼眶有些酸涩,但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杰西卡知道,不管是呼救、挣扎还是尝试保存体力等待救援都是毫无希望的行为。

少女长呼了一口气,承认了自己的命运。这二十二年的人生也算不上短暂了,在这段时光里,她先是被别人伤害,然后又开始伤害别人。最后,身体健康被化学品和恶劣的生活习惯糟蹋的千疮八孔,而药物依赖的瘾癖更是让她对自己的人格发自内心的厌恶。

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于自己那该死的爹。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杰西卡的父亲就一直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形象。他多数时候对自己和母亲并没有什么互动的兴趣,少数的互动则是以一种挑衅一般的态度对娘俩的一举一动严加评判。但他毕竟是家庭的半个经济来源,母亲只会苦笑着像哄孩子一样对待下班回家的父亲。

但那也是老黄历了。最近,父亲白天不再上班,母亲说他病了,小杰西卡也确实这么认为,毕竟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有时会出现医生才有的工具。为了应对收入下降的压力,这名大学教师最近越来越忙,杰西卡醒来之前就已经走出了家门,直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家。即便如此,父亲却一点家务也不干,只有在饥饿的驱动下才会偶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打开冰箱找一点培根或速冻烤鸡之类的玩意丢入烤箱,随机获得一个半生不熟或半碳化的肉类物质吞入腹中。

直到那天。父亲一如既往地躺在沙发前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等到夕阳落下,家中昏暗到走路都略显困难的时候,早已饥肠辘辘的小杰西卡按照刚从小学生活技能课上学到的知识,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速冻披萨,放进烤箱里加热。女孩无意中将加热器调节到最高档位,一个多月没清理的烤箱内壁沾满的油脂经历了多次热裂解,受热挥发的小分子烷烃发生了爆燃,在三层的隔热玻璃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蛛网。顶部的油脂一边燃烧着一边滴在披萨上,如同熔岩一般迅速在中部烧穿了面饼,滴滴答答地落在底板上。四壁被火苗烘烤,更多液化的油脂为燃烧添砖加瓦,让火苗跃动的更加猖狂。被吓得呆坐在烤箱前的小杰西卡透过随时可能炸裂的玻璃,从那个小小的窗口里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子。这画面直到十几年后,活着躺在棺材里的时候,仍旧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爸爸……爸爸!烤箱烧起来了!烤箱要爆炸了!”

毕竟是差几个月才十周岁的孩子,再怎么独立,遇到恐怖的事情还是会本能地寻找父亲的救助,而沙发上那摊活着的肉甚至没有转过头。小杰西卡迅速冷静下来,打开搜索引擎求助。当她从地下室抱着对那个年纪的孩子确实过于沉重的干粉灭火器走回客厅,哀求着父亲帮忙灭火时,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中枢抑制”。

昏暗的房间里,借着厨房火苗的光亮,杰西卡看到他的瞳孔里反射着电视机里无趣的广告画面,但没有任何的对焦。他看着电视,但没在看电视。他在看着一个没有人能感知到的,只属于他的天堂。

绝望的小杰西卡把手机放在厨房的地面上,按照教学视频的样子拉下灭火器的铅封,抽出保险销。她切断烤箱的电源,然后用毛巾垫着拉手打开烤箱门,一手握着喷管,一手扶着罐体,用胸腔的重量压下把手,将整整一罐的磷酸铵粉末喷射到烤箱里。招架不住的火焰缓缓熄灭了,她也变成了一个间断咳嗽的雪人。

真棒啊,小杰西卡今天白天从老师那学会了怎么用烤箱,晚上又从谷歌先生那里学会了怎么用灭火器把起火的烤箱熄灭。与此同时,她的父亲一直在身后五米的地方看着电视。

棺材里的氧气随着每一口呼吸减少,但似乎总还是不足以窒息。为了缓解死亡逐渐压下的焦虑,也为了给短暂而不简单的一生做个总结,少女继续回忆起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戴维斯,你今天下午一直躺在这里吗?”

杰西卡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是什么表情,或者说她其实已经忘记了母亲的相貌。但那冷静中带着颤抖的语调至今让她印象深刻。面对意识稍微清醒过来,掩面叹息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单词的丈夫,这名高级知识分子难掩愤怒,扬起了她的手。但最后这短暂的火焰被海啸一般的绝望吞没,那只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杰西卡,穿好衣服。”

母亲带着小杰西卡开车到城市的另一边,找了一间旅馆住下。女孩听说大学老师的收入算得上丰厚,不知道为何她们母女俩一定要在城市边缘这间毫无档次可言的酒店过夜。快要饿昏了的杰西卡只能用客房服务要了一大份波浪薯条,用已经软化的油腻土豆蘸着廉价的合成番茄酱对付一顿,起码油脂和碳水化合物能稍微安抚一下火灾的惊吓。

母亲的教师素养起到了巨大的帮助,让小小的杰西卡逐渐理解了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并非因为疾病而在家修养,而是粘上了一些不得了的物质。一开始药草一样的那种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所以他还大致足以称得上一名的父亲,但自从沾上了那种工厂里合成出来的粉末,就没有人敢雇佣他了。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要么是沉醉在虚幻中,要么是沉浸在对虚幻的渴求中。

“海洛因。杰西卡,那东西叫做海洛因。这辈子都不要碰它。不,不只是它,这辈子都不要碰任何,任何足以摧毁你意志的药物。”

那天晚上其余的大部分交流都被遗忘,小杰西卡只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了。这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反正他不做父亲太久以至于少女已经基本习惯。只是母亲无助、失落而绝望的表情让她时隔这么久想来还是非常恐惧。那晚,母亲抱着她入睡,理由是舒缓女孩受惊的情绪,但杰西卡现在觉得其实母亲是为了疏解自己的痛苦。

这是杰西卡与母亲相处的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在她仍旧沉浸在温暖和安心的睡梦中时,母亲轻轻掀开棉被一角静悄悄地穿好衣服,回家去取证件和商议离婚的事情,但再也没有回来。杰西卡事后由舅妈领养,因没被允许参加葬礼而耿耿于怀。现在想来,可能只是因为殡仪馆实在没有办法将那名刚一进门就被家庭防卫用的霰弹枪撕碎的女人恢复到适合幼女告别的状态。两发#00型Buckshot在三五米的距离内击中了她的头胸部,每颗子弹的都有8颗8.4mm直径的钢珠,原本的设计用于在数十米的距离外放倒三倍人类体重的大型哺乳动物。

很显然,那混蛋男人如果不是早就被毙了也肯定要关到死为止,杰西卡甚至没有兴趣去查一查判决如何。生育障碍的舅妈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对她的态度与其说包容甚至有一点溺爱。中学时代她无数次半夜尖叫中惊醒,舅妈总是会敲开她的房门,坐在床边抱着她。高中都没毕业的中年妇女没有妹妹那么渊博的知识,只能用拥抱和抚摸安抚少女敏感的神经。

“杰西卡,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安全了……”

她总是压抑着变了腔调的声音,担心在少女面前哭出来会更加不利于她的“康复”。

只可惜真诚的安慰并没有无限的治愈效果。被噩梦和失眠交替折磨的杰西卡跌跌撞撞考上了大学的同时,整个人憔悴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所幸一直以来大舅和舅妈对杰西卡继承的遗产分文不取,才让她足以用这些钱完成学业而不需要考虑打工的问题。学校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对学生治疗有大比例补助,也降低了她开药的花销。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如果她没有遇上萨拉的话。

“帕罗西汀并不管用,而且……我觉得它没能完全治好我。它只会让我冷静、麻木,而不会让我真正发自内心地平静下来。我仍旧会突然感受到难以承受的失败感、绝望感,而它也不会让我感到安心。附带一提,这玩意让我自慰都做不出来了。”

当杰西卡向药学系的朋友萨拉抱怨时,后者却只是笑了笑。

“那是因为你用错药了,杰西卡。他们说得对,失眠和神经系统异常放电是创伤事件的结果。但是,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们逐渐变成了你困扰的原因。你太焦虑了,这种焦虑让你睡不好觉、做不好事,对自己做不好事的担忧进一步增加了你的焦虑。你需要放松,杰西卡。帕罗西汀和氯硝西泮能缓解你的症状,但它们也会提醒你自己是异常的,反而增长你的担忧,这就是你一直也好不起来的原因。不如试试这个吧,它可以让你平静得像个普通人,睡得像个普通人,久而久之就会回到普通人的状态。”

阿普唑仑,短效镇静剂、抗焦虑药、安眠药,管制类精神药品,凭处方可以合法使用。杰西卡从萨拉那里拿了一些,但她不记得自己的朋友有这些病啊?

同样是白白的一小片,新的药物见效迅速,效果消除的也更快一点。这种体验不像之前那样平淡、迟钝和稀薄,而是一种浓郁迅速的放松。杰西卡一开始有些害怕,但这药确实没有任何直接的快感,并不像学校里说的毒品那么危险。它只是把少女复杂纠结的心变成质地均匀的一块石头,投入粘稠、甜腻和温热的的蜂蜜中。内部的时间缓慢下来,但外部却在不断加速。

当时的杰西卡已经有一两年的时间,不借助安眠药就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无论多么柔软的多么舒适的床铺和被褥,都只是把三分之一的生命转化为牢狱的骗局而已。白天的焦虑难以通过安睡缓解,导致第二天清晨的心态相比于前日更加崩溃,如此叠加下去,恐怕也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这一板小药片救了她一命,杰西卡如此自我安慰。

这种小玩意在学生中很是流行,她获取的途径也不是电影里那种街头混混一般的交易,而是从私人诊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那里拿到整盒的药物,有时候,那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眼睛小伙还会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普唑仑让杰西卡罕见地安睡了几个月,直到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短暂的事件性遗忘。少女的白天也开始被“睡眠”所侵蚀——她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出门,却在半路上忘记了出门的目的;或者在课堂上回过神来,却发现此刻之前自己并未趴在桌子上睡着。

“杰西卡……这是什么?这些空盒都是什么?”

“欸?”

“杰西卡,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杰西卡浑浊的眼神瞟了一眼舅妈,后者正失望地与她对视。大舅对情绪的控制力稍差,为了避免更加猛烈的冲突,他已经离开了客厅,一个人在院子里大口抽吸着雪茄,时不时透过窗户向家里瞟一眼。

“天哪,杰西卡!你!你为什么……”

“对不起……”

“杰西卡,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是管制药品,不按医嘱的使用就是……就是……”

舅妈颤抖的嘴说不出那个词。

杰西卡生锈的脑子被迫转动起来。舅妈为什么这么焦急?啊……对,她今早收拾我房间的时候看到了药的包装——我习惯把一板一板的铝箔塑料包装攒在床底,找一个合适的时候丢到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我知道这种药对于条子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但是这样让我安心的多。

“对不起……”

杰西卡觉得空洞无味的道歉实在是没什么价值,但她该如何回答呢?萨拉更擅长社交一些,如果是她的话……哦对,她半年前沾上芬太尼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现已生死不明。

混沌的思维下,杰西卡做出一个最不该出现的反应。她确实觉得很抱歉,但实在是严肃不起来。少女尴尬地笑了笑,不再与舅妈对视,而是向后靠在沙发上,懒散地甩了甩头,将许久没有打理的干枯金发理顺。

杰西卡盯着黑着屏幕的电视机,不顾一旁绝望的舅妈。这场景似乎有些眼熟。

“杰西卡!”

“对不起,这只是一点……镇静剂,我需要冷静一下,我需要好好睡觉。”

“天哪!杰西卡!你真的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忘记你妈妈为什么的死的吗?你给我滚吧,滚出去!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你已经比我更懂那些该死的化学、生物学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又不是没有钱吃饭,我不要再见到你了……”

舅妈哭了,那个一直乐呵呵的女人第一次在少女面前哭花了脸。

杰西卡自己也没脸继续坐在沙发上了。毕竟相比于真正的硬毒品,这种药物的“安抚”作用还不够强劲,让她还能感受到一点羞耻和惭愧。少女踩着了那台沉重的摩托车——这是三年前舅妈送给她的成年礼物。她瞅了一眼后视镜,不顾跑来阻拦的大舅,驾驭着钢铁猛兽冲上街头。

拐过一个街角,她的心中突然酸涩起来。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撑不住了,妈妈。不吃药就睡不好觉,没力气上课,没有办法笑着脸对待同学和朋友,没办法维持说得过去的人际关系。当每一个青年人都在嗑药和站在嗑药的边缘,这个社会的磨难就会被拉高到只有依靠化学的安心感才能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杰西卡被最后的亲人抛弃,这样的烂人恐怕也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了。少女的手指再次开始颤抖,她早已形成了在这种焦虑发作的瞬间立刻将手伸进背包的条件反射。在乱七八糟的小零碎中翻找了许久,终于掏出一板皱皱巴巴的铝塑包装药片。少女通常只会服用两颗,但这次还是把仅剩的三颗一并吞下。

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或许强烈的镇静剂让她无法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危险性。杰西卡仅存的记忆片段中,上一秒她还趴在机车的油箱上啜泣,下一秒那种温暖和安定的感觉就如同抽水马桶的漩涡把那些绝望的未来想象彻底冲走。可惜的是,这种化学性的安慰让少女的大脑同样无法意识到正常而必要的危险判断。她再次回过神来时,正在骑着与比自己体重还大的钢铁猛兽沿着快速路向学校的方向驶去。她瞟了一眼仪表,时速仅仅四十英里,不会有事的。

下一个瞬间,少女就感觉到身体的右侧被什么东西蹭了过去。摩擦产生的炽热从肾脏的位置进入,向脊柱的方向切入了几厘米,随后人体和车身的平衡打破,她开始翻滚着砸向地面。

杰西卡带着结实的复合材料全盔,但在如此频繁的反复磕碰下也只能保护头部不像个西瓜一样炸开,不会让可爱的脸蛋在沥青的凹凸下蹭出红黄相见的一条肉泥,停下时只剩半个球体。但它无法解决大脑外廓与颅骨内腔之间的间隙,导致脑子来回撞击坚硬骨骼产生的闭合性损伤。

恐怖的翻转过后一切平静下来,杰西卡只记得脑子里那种极端的胀痛逐渐剥夺了她的视觉,然后是听觉。

“上帝啊!这姑娘……肠子都……”

“她还在动,快叫救护车!别碰她,脑袋可能伤到了,不要移动。”

一对老夫妻的声音朦胧地传入杰西卡嗡嗡作响的耳朵。少女看不见四周,但小腹右侧热热的一团或许真的是从破裂的腹壁溢出的内脏吧。耳朵里似乎在涌出粘稠的液体,药物的作用尚未消退,她对死亡缺乏现实的焦虑感和恐惧,只是逐渐昏沉地入睡了。

……

杰西卡的眼眶如同进了洋葱汁一般酸涩,但却一滴眼泪都无法流出。这也是药物的副作用吗?

自从开始大量购买管制药品之后,自己所剩的那点可怜的积蓄估计都不够叫一趟救护车的钱,更不论葬礼和购买墓地了。最后,还是那对可怜的中老年夫妻找人给她换了衣服,清洗了身体,让她入土为安。

杰西卡确实也听说过医术落后的中世纪经常出现昏迷的病人被当作尸体而埋葬,直到他们在坟墓中的哀嚎被听到而获救。很显然,绝大多数的情况是不会存在被挖出的机会的。

少女释然了,这无所谓。她愿意把这一切视作神明赐予的奇迹,一个短暂反思自己的机会。杰西卡不想呼救,也不想被挖出来。她知道,就算给她新生的机会,药物成瘾也会夺走她回到正常生活的可能。自己的死想必会给舅妈不小的打击,就不要再用未来生活中的种种继续打击她了吧。

想到这里,杰西卡在极为有限的空间里蠕动着身体,尝试整理刚刚挣扎中变得凌乱的衣物。少女的装束和她中学时代相似,朴素而挺括的衬衫,扣子被系到最上面一颗,外面裹着一件毛线编织的马甲。绸缎质地的纤细布料包裹着颈部,应该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小心把领带扎得太紧了。她下身的厚实百褶裙大概真的是高中穿过的校服——毕竟杰西卡不记得自己买过这种裙摆在膝盖以下,保守主义溢出的私服。在裙下,她的双腿上还裹着连裤袜,鉴于死者并无保暖的需求,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遮挡事故造成的大面积下肢刮伤。 鞋子没有必要,裤袜本身就足以遮蔽赤足时可能产生的尸斑,保全少女的体面。

这套衣物,大概是舅妈精心挑选的吧。希望她能在彼岸回到那个干净的、无辜的女中学生时期吗?

杰西卡轻轻蹭了蹭双腿,裤袜的合成纤维布料彼此之间非常丝滑地摩擦着,除了轻微的发热并无任何阻塞感。她摸索着撩开裙摆,将手探进裙下拉扯了一下紧致的衣物。帮助他人穿着衣物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何况面对的是丝毫无法回应的深度昏迷的杰西卡。尽管少女中学毕业之后几乎没有再长高或增重,但这套曾经穿过的装束仍旧是处处是牵拉和松弛,远不如看起来那般熨帖。

在一片漆黑的阴冷木匣中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小阵,终于心满意足的杰西卡感到了越发明显的倦怠。看来是空气中的氧含量降低到无法维持生命的程度,少女最后并拢双腿,将两只小手自然伸展着贴在体侧,她摆正自己的头,顺从着那股倦怠感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杰西卡不想停留在死不瞑目的状态。

晚安,再见。

……

嘛,虽然说人体静息状态下的耗氧量很小,且机体对逐渐降低的氧分压有一系列适应性的调整……

……

但是这也太久了吧。

意识还没有消散吗?又或者是死者的意识本就被禁锢在肉体的牢笼之中?不应如此,这份呼吸如此真实,在绝对的寂静中,杰西卡除了自己发出的均匀而低沉的呼吸声,甚至还能听到非常迟缓的心跳。心肌泵血的振动顺着肉体和骨骼的低衰减路径传入颅腔,从内部刺激着鼓膜,形成独特的周期性咯噔声。

……

距自己醒来过了多久?杰西卡没有任何确认日期时间的方法。在各种感官接近绝对的零输入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主观时间流速会因为孤独无趣而加速,还是因为神经系统缺乏刺激而逐渐降速而变缓。少女并不饥渴,更没有排泄的想法,地下有些湿冷但并没有失温的症状。

“应,应该是木板没有完全密封,而覆土有比较松软,棺材内部和大气可以维持有限的气体交换?”

杰西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赴死决心被时间的流逝蚕食,那缓慢却稳定的心跳声让她焦虑得快要发狂。随着心境的变化,这狭小拥挤又湿冷的小空间变得越发难以忍耐。终于,少女崩溃了。

“救命啊——”

“帮帮我——我还没死!快让我出去——”

纵使质地疏松的松木板具有优秀的吸声效应,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高声呼喊仍旧是一个非常鲁莽的行为。杰西卡被她自己的声音震到了耳朵,可双手甚至没法提到头部揉一揉耳廓缓解这种冲击。此外,无论她主观上如何认为,在长时间的沉寂中突然爆发的声响都对从底层到高层的神经系统产生广泛的过量刺激,让少女的精神更加敏感,心中的思虑也更加恐怖。她哀嚎直到嗓子发哑。

“我要永远……永远困在这里,直到饿死吗?”

通常而言,人类在不进食的情况下可坚持一个星期的时间,脱离水源则可坚持三日。不过,在环境潮湿而身体被迫安静地躺着的情况下,这两个期限都被延长了。死于脱水和饥饿的过程,伴随着觅食饮水之类本能欲望的强烈激活和酮体中毒产生的严重神经系统紊乱,从而让她在行为上出现抽搐、震颤和失禁,认知上变得焦虑、情绪激惹的思维错乱——总之比窒息死亡要难看和痛苦太多。

继承了母亲热爱知识的基因,杰西卡平日里总喜欢浏览一些杂七杂八的学问,对这些自然也了然于心。不甘如此落魄的少女毫无意义地一次又一次顶起和放平膝盖,撞击棺材的顶板,但除了木板发出的振动和覆土压力下传出的轻微闷响之外毫无变化。她用指甲刮擦着内表面的一薄层油漆,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挣扎了一会,或许是五分钟,也或许是半小时,杰西卡的歇斯底里停止于精疲力尽。她已经把舅妈精心选择的衣物蹂躏的凌乱不堪,衬衫因少女无数次前后扭动而翻卷起来,她的裙边翻转到膝盖以上,露出裤袜根部加厚的绝对领域。

当然这凌乱而落魄的场面不会有任何目击者,她露出的柔嫩小腹和露出一小条的纯白色内裤也很好地隐藏在绝对的黑暗中。可怜的杰西卡似乎真的疯掉了,她在越来越燥热的空气中高频喘息,现在的少女只需要死亡,让这一切赶快结束。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用更坚硬一些的牙齿啃咬指甲,咬出一个锋利的尖端之后划开自己的颈动脉,下一个则是利用一头长长的秀发绕颈自杀。但这些方法都因双手无论如何也没法翻转上来而失效。绝望的少女双手颤抖着在大腿和下腹上来回游移摸索,直到触碰到右侧腹一个长长的伤口。

如果杰西卡昏迷前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幻觉,这就是路人所说的那道贯穿腹壁的伤口,大概是来自于高速路护栏的切割。如果被认为抢救无效当场死亡的话,大概这种不会暴露在衣物外面的伤口就不被缝合了吧。少女在黑暗中摸索着,伤口被清洗过,没有任何血液产生的黏湿感,内脏也被塞回了腹腔,但深深的口子本身并未被缝上,手指可以向内长驱直入。

非常令人费解的现象:如果单纯放着不动,这么严重的伤并无任何感觉,只有用指甲轻轻刮擦皮肤下神经敏感的腹直肌切口,才会有尖锐却不算难忍的疼痛感。长痛不如短痛,杰西卡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地用双指顺着伤口探入。

冰冷,肚子里和潮湿的地下一样的冰冷。

这是为什么?

事到如今,少女也不那么在意原因了,无论如何,把这团肠子全部扯出来总不至于还能活下去。就连充满烈火的地狱都比这逼仄的活死人折磨要好得多,神啊,请原谅我的僭越,我真的需要结束您赐予的生命了。

两只手指在小腹的肚皮下探索,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盘曲在体内的一根小肠,她弯起手指做钩,缓缓将肠子拉出伤口。没有像恐怖电影里一样口鼻喷血,四肢抽搐,反而比杰西卡预计的痛苦要轻微的多。系膜上的一些脂肪因事故时剧烈的撞击力而破裂,作为润滑让彼此交缠的肠子得以缓慢轻柔地解开,整个过程只有一些找不太准位置的、广泛而难以捉摸的钝痛和恶心,让少女眉头微皱,却没有产生阻碍。

一团冰冷的玩意贴在自己身侧,这真的是活着的人类该有的体温吗?杰西卡疑惑地轻轻抚摸着小肠,如果稍微用力拉扯,确实有一种真实的痛感,说明这些肠子并没有坏死。不管那么多了,继续。

刚刚掏出的部分本就是车祸时流淌而出,事后又被还纳回腹腔的部分,因此再次取出的过程才如此轻松。当杰西卡再次将手伸进切口,握住更内层的小肠时,痛苦就严重得多了。肠管本身是柔韧的平滑肌,倒是对拉力和撕扯都不太敏感,但是与它紧密相连的纤薄系膜上除了呈现亮黄色的脂肪就是丰富的血管和神经。尽管杰西卡尽量保持小肠在取出的过程中不受太大拉力,而是尝试将其整团地捞出来,但那猛烈的恶心和腹腔里难以指明位置的迷乱钝痛还是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

经过几分钟的折腾,少女基本把下半个小腹掏空了,几团小肠从侧面露出体外,堆挤在她的腹壁和棺材侧壁之间。上腹的肠子要想取出恐怕要生生撕裂系膜,那种痛苦并非杰西卡所能承受。也没有必要受这个苦,她认为现在的伤害完全足以致命。

由于肠子占据了位置,杰西卡只好将右手搭在小腹上,轻轻换个位置就能摸到那冰冷而滑腻的内脏。肠子的温度和空气没什么区别,也并没有正常人应有的蠕动。但此时的杰西卡并没有思考的条件,她的大脑里疼痛和反胃感逐渐消退,随之泛起的是第二次更加强烈的倦怠感。好困,好想睡觉。终于要结束了吗?

杰西卡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整理自己的着装,不会有人再看到自己的。况且,有这么大一团内脏摆在身侧,无论穿着再整洁体面的衣服也不能算是体面吧。算了,少女此生经历了太多,她现在只需要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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