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OC预警，架空故事背景，农手相伴一生的故事，HE。

6万字一发完。

睁开眼睛会觉得眼皮非常非常得沉重，像是在上面搭着一个十公斤的秤砣，视野也十分模糊，如同在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纱。长崎爽世感觉到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她应该是躺着的，可是却坐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似乎就是空荡荡的降落人间，而这人间的第一眼，她都看不清晰。

长崎爽世抬起了手，她的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绒毯子，稍稍翻了下身发现盖在身上的不只是一张，这种起不来身的感觉让她很是难受，于是长崎爽世便努力着想要将后背抬起来，但是尝试了多次都无果，开始猛地喘气，她发现她太容易累了。重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手背，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看着，由于视力不太好还眯了眯眼睛。

这是一双十分枯槁的手，手背上的褶皱看起来像是一节老树皮，关节粗大，指节瘦得不行，长崎爽世躺在床上觉得后背很疼，她在想，她在哪里。又或者说，原来她很老了啊。

可能是因为躺着的时间太长了，她有点感觉不到下半身的知觉，长崎爽世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或者说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有着空白的意识和刚刚才知晓的一具苍老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叫，或许周围还有什么人，可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连头顶上的那盏灯的边角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都看不清。

长崎爽世以为她会躺在这里直到死亡，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什么动静，在艰难转过头后她看到了一个人向着她走过来，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走着。从门口到床边上的距离其实也就是四五米，但是长崎爽世觉得对方似乎走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拄着拐杖移动到了她的床边上，然后从一边慢慢地搬过来了一个小木椅坐了上去。

对方从破着洞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了几个红色的柿子，并从被子里将她的手牵了出来，两个树皮一样的手握在了一起，长崎爽世能感觉到对方手掌上干裂的茧子和死皮，意外的她并不觉得排斥，只是抬起头看着对方的面孔，发现这是一张老得已经看不出神采的脸了，不过眼睛却仍然亮晶晶的。

她眯起眼睛仔细看，才发觉床边的这个人的眼睛瞳孔是灰色的，伸出手捏着几个小柿子，她低头不再去看面前人的眼，只是想要握紧水果都发现做不到，她蹙起眉有些生气，而对方好像看懂了这一点，于是又笑着从她的手掌里拨弄走了一颗，然后张开掉得只剩一对虎牙的嘴，有点漏点风跟她说，你不用动，我来帮你。

声音很沙哑，似乎是对方拼尽了全力才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气，长崎爽世没说话，只是任由对方用跟她一样老朽的双手，一点一点剥着小柿子的皮，花了不知道多久才坑坑洼洼地剥好了，才站了起来，亲手喂到她的嘴边。长崎爽世一开始并没有张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人闪烁着光的眼睛，最后在沉默中吃了下去。

甘甜的柿子在嘴里，她嚼不动只能用舌头将其含化，对方又坐回了椅子里，从小柜子上抽了点纸巾出来擦了擦手，然后趴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天南地北地讲，但是往往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第一句刚讲完下一句就忘了该说什么，可是这个人并没有停下来，只是一直在陪着她说。长崎爽世有点神不守舍，她转动着眼睛看着屋子里的摆设，非常的陈旧也非常的老，全是时光的痕迹，连她身边的玻璃窗上都是因为风吹雨打了太久留下的痕迹，木屋子里面不太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也没能顾及到远一点的地方。

长崎爽世伸出手制止了旁边人的话题，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个话题究竟是什么，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对方看出了她的意愿，于是站起了身帮着她把身上的毯子都拿了下去，然后抬起她的身体，两个人忙活了很久长崎爽世才下了床。

她能感觉到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压着关节的那种沉重感，几乎是差点没能站稳，失重感传来的时候手边上的人的手腕被她紧紧地抓在了掌心里，这几乎是她醒来的时候从未爆发过的力量，然而对方并没有喊疼或者怎么样，可能是因为这个太老朽的身体也压根使不出什么劲儿来，那人凑到她的耳边说，小心点啊，你先扶着点，我给你拿东西去。

于是她就坐在床边上，不一会那人拿了一根拐杖过来，木质的并没有打蜡但是非常得光滑，她们两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走，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膝盖上的重量，但是却每一步都踩得十分的结实。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要怎么说，这个人似乎对她很是熟悉，她在想她们是什么关系，或许是邻居，又或许是姐妹，在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的景色豁然开朗，长崎爽世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是秋季萧瑟还未过境的色泽，带着深夏的闷，却让人无法讨厌。

她们两个人似乎是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是歪歪扭扭生长着的玫瑰花，对方和她互相挽着手臂，年迈的身体只能这么扶持着一起行走，每走一步都觉得喘不上气，可是在下一秒却又有新鲜的空气被吸入鼻腔，如此交替着似乎能够带走苍老。

对方还在一刻不停地说，似乎是害怕她觉得无聊，明明嘴里漏着气儿嗓子干得都发不出声音来，还在啰啰嗦嗦地跟着她搭话，即使她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回。两个人的速度围着房子绕一圈都够呛，但是对方却不以为然，她们站在午后的阳光里，一切似乎都被镀上了浓墨重彩的颜色，浓厚到黑，黑到喘不过气来。

她们顺着阳光的方向慢慢悠悠的走，水泥路很窄，一眼望过去这就是个小农场，长崎爽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她记不得所有的事情，记不得她多少岁，记不得她住哪里，甚至是记不得她的一生，只知道她叫什么。

视野里只有她们一家房子，当红色的火烧云都快要渐渐变成紫色的时候对方才停下了脚步，走她的另一边换了个方向，凑到她的耳边跟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不太喜欢这么近的距离，特别是当对方突然凑上来的时候，于是长崎爽世下意识地推了下人，劲儿不大，但是可能因为她们都太老了，轻轻的一点冲击都能造成伤害，她看到视线里的那个人拄着拐杖退后了两步，颤抖了很久才站稳了身体，脸上似乎是十分吃惊的表情，眼睛里装满了惊讶，似乎是十分难受。

她看着对方满脸风霜的脸在夕阳下变得通红，嘴唇干裂着张张合合，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很嫌弃对方这种模样，特别是当对方的脸凑过来的时候。枯槁的、干巴的、老朽的、毫无生机的模样。即使她也是如此，即使她同样沧桑，但是这种感情就挤在心里挥之不去。

长崎爽世想，她讨厌这样，讨厌这样的人，讨厌不听使唤的身体，也讨厌这样聒噪的、慢吞吞的、垂垂老矣的人。似乎只有那双眼睛能让她看到一些精神，这具身体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也只有当对方凑近的时候她才能看清楚对方的特点，然而被满是褶皱的松弛的皮肤包裹着，就算再近一点，她也不能认清什么。

这太糟糕了。糟糕到让长崎爽世颤抖着手拄着拐杖想要转身就走，可是她身边的那个人紧紧跟着她，在后面拄着一根拐杖追着，并在后面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喊她唯一熟知的名字。长崎爽世想，她该停下脚步，她该等等后面的人，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喘都喘不上气儿了还在走，夜幕快要降临了，天从红色变成了深沉的紫，直到她听到了沉闷的树枝落在了地上的声音，听到了身后的呼叫声停了下来，她才跟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也停了下来。

长崎爽世回过头看过去，看到对方趴在了地上，那根树枝削成的拐棍落在一旁，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她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或许只是几米，可是对于这具身体来说却并非是要用这种数字来形容的长度。她平缓着自己的呼吸，她就看着，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慢慢地在黑下来的天空下摸索着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的棍子，随即咳嗽着，用那个快要漏气的嗓子重重地咳嗽，而长崎爽世就驼着背站在远处看，她一声不吭，也没能上去帮一下。

她看这个在夜幕下，在她浑浊的视线里模糊不清的人影一次次地倒下又一次次地试图爬起来，那些混杂着水的泥土沾了对方一身，而那个人只是固执地抬着头看着她，然后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似乎这样就能有动力站起来。长崎爽世有些没有耐心了，她想要走，她不想在黑夜里还等着一个摔了跤爬不起来的老人做着自我角逐，她好似是没有任何同情心，像是一张白纸，无善无恶，只是旁观，只是路过。

而她的确这么做了，身后的呼唤声伴随着剧烈的咳嗽，长崎爽世感觉到她的整个脸庞都在抽搐，脚步一深一浅，她将黑夜里的所有声音都抛到了身后，她只想离开。

一个人走，一个人过，一个人回，一个人归。

她终于走到了一株树下，树木茂盛，树荫像是一个巨大的锅盖盖在了她的头顶上，遮住了整个星空。长崎爽世扶着粗壮的树干，她的手掌摸在上面就像是在摸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她不知道现在该往哪个方向走，因为她不记得路了。

当天真的黑了下来，她的眼神已经不足以让她分辨清楚什么是光什么是影，她无助地靠着这颗树支撑着身体，膝盖上传来的疼痛感让长崎爽世快要站不住了，她在想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

脑子里是空白的，但是莫名其妙她却知道什么是死，她还在想，她会不会因为太过老朽而死亡，而那个老人会不会跟她一样在今晚死去，一个死在巨大的树冠下，一个死在泥泞的小路上。这个时候她突然有一种想法，或许那个时候她该去扶一下的，就算不去扶，她也该看着对方慢慢透支身体里的力气，在她的身边闭上眼睛，至少死的时候，身边有个人。

长崎爽世坐在树根下面喘着气，她能感觉到脊椎上的疲惫，能感觉到呼吸里的不顺畅，她有些冷，但是并没有感到孤独，她才刚刚醒来，她什么都不清楚，却什么都又知道。

在夜深露重的晚上，风吹树叶的窸窣声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喘息，长崎爽世看到了小山坡上佝偻着后背向她走来的人，对方似乎是在几步远的地方眯着眼睛于黑暗中寻找着她的身影，她屏住了呼吸等了十来秒，然后对方突然笑了起来扶着膝盖走向了她。两个人都伸出手去触摸彼此，天太黑了，黑到她们这种早已退化的眼球已经不能在漆黑的世界里看清什么，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去接触，去确认，那人比她矮一点，她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老朽的身体里陈旧的气味，这大概也是她身上的味道，是每一个苍老之后的肉体会散发出来的失去青春与活力的味道。

这个人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等她，也没有问为什么要推开，只是走过来想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她走不动了，她不想走了，她就想在这颗树下面度过自己的一生。长崎爽世就又推开了对方的手，她不想再闻到那一股衰老的味道，这样干瘪的肢体，这样松动的关节，让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像是可笑的木偶戏。她一直以为眼前这个人会弃她而去，但是这人没有，一直一直地站在她的身前想要带她走。

直到星星都好像在移动，这个在她眼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轮廓的人才慢慢地叹了口气，对她说了声对不起。我知道你累了，对不起，我现在背不动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长崎爽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倒下，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最后被夜风刮得脸皮生疼，才摸黑从身边找到了自己那根拐杖，在对方的帮助下站起了身。这个人还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鼻息喷扫在了她的脖子上，长崎爽世下意识地想要将人推开，但是对方却牢牢挽着她的手臂，不论怎么挣扎都抽不出来。那人说，你要是走不动了就靠着我，我带着你往回走。

长崎爽世走在路上快要睡着了，她感觉自己走不动了，眼皮子在打架，而旁边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两个人依偎着移动着，她根本看不清路也不知道路在哪里，只是一味的跟着对方走，跟着对方在移动。

有好几次她真的快要走不动了，那人拖着她的身体继续走，她们在漫天的星辰下，拉扯着彼此苍老的身体，似乎下一秒就能贴着柔软的泥土化作养分慢慢地腐烂沉淀。

小院子里的玫瑰在黑夜下凋零，她没有任何心绪缓缓踏过落在栅栏外面的花瓣，回到这个充满了老旧气息的小房子里。对方扶着她坐在了床上，慢慢地蹲下身去帮她脱鞋，长崎爽世几乎什么都不用做，那人就能全部做完。连天上的月亮都开始消散自己的光芒，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的是之前那几张厚厚的毛毯，对方撑着手臂想要凑过来，而她则是缩着脖子躲开了，两个人无声对望着，她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情绪，积攒在眼眸里，诉说着受伤。对方用干裂的嘴唇轻轻碰着她的脸，在一声“晚安”中熄灭了昏黄色的煤油灯。

睡意袭来，长崎爽世闭上了沉重的眼皮，身边的人跟着她共用着一个枕头，梦里好像有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已经不清楚时间的流逝速度究竟是什么样，她太老了，老得脑子都有些迟钝了。

天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身边的人坐在了昨天的那把木椅上，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对着她笑，还是跟昨天一样，几个小柿子被放在了她的手掌里，等到抬起身的时候吃下了甘甜的水果，含在舌头下面等着果肉融化。

那人似乎是去给她找吃的了，长崎爽世就扶着床慢慢踱步到了墙上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拥有着苍白的肤色与数不尽的褶皱，她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张陈旧的树皮。

眼睛里的颜色都开始褪去，或许是蓝的，白色的头发像是干枯的草，长崎爽世伸出手将鬓角的头发别在耳后，她的眉毛都掉光了。

身后的人似乎是在叫她，她一只手扶着镜子，回过头抬起了眼睛，然后看着门边的人说出了她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

端着一个小木碗的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能看到那只手在颤抖，里面的汤洒了出来，可是过了一会，那人又平静了下来，将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扶着墙走向她，对方把左边的耳朵凑了过来，问她能不能再说一遍，她没能听清。

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长崎爽世发觉或许是她的声带已经退化了，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每说一句话都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不适，沙哑得比对方那个漏着风的嗓音还要过分。可是当第一次讲话之后，这种能够表达自己意愿的途径便被保存了下来，她们坐在桌子前用吸管喝着粥。那人不像之前话那么多了，只是沉默着吃完饭，沉默着收拾东西，然后沉默着走到她的身边想要牵起她的手，然而长崎爽世却躲开了，就像是躲开了昨天的那个吻一样，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又牵了上来，就像是昨天依旧吻了上来一样。

对方的手握得很紧，长崎爽世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枯槁的皮肤下面流动的血液，那人不再沉默，只是语气再也没能和之前一样那么轻快，口吻里满是沉重与说不清的情绪，似乎快要把老人压垮。

她说，我叫千早爱音，是你的爱人。

长崎爽世听完后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她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拒绝着“爱人”这样的关系，她不愿意与一个这样的人成为爱人，一个腐朽的苍老的快要散架的人成为这样的关系，即使她也是这样，即使她也是如此。

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不承认这一点。

或许是她眼睛里的惊恐太明显了，千早爱音看着她挣扎也不愿放开手，她们两个就这样对峙着，一个毫无余地地拒绝，一个从不放弃地确认。长崎爽世想要离开这里，可是她又知道，自己只有对方了。

两个可能再第二天就醒不过来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再怎么嫌弃与排斥，可事实是，她们只剩下对方了。

这天过后，千早爱音还是一如既往照顾着她，就像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般，而长崎爽世也心安理得接受着这样的照顾，就仿佛当初拒绝对方的人不是她一样。每一天醒来眼前的人都未改变也从未缺席，手掌里躺着的柿子越来越黑，风雨交加的一个晚上，她被窗外的雷声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而身边的温度已经凉了下去。

长崎爽世猛然睁大了眼睛，她环视着四周只有一盏煤油灯还亮着，她想要呼唤对方的名字，可是刚刚醒来的老人只能发出没有什么意义的呻吟声，千早爱音听到了动静披着白色大衣走了过来，长崎爽世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灰尘的味道。

“你要去哪儿？”

长崎爽世伸手抓着对方的衣袖，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惶恐，她明明不能一个人坐起来却坚持着揪着那块布料，抬着头满脸是挣扎的情绪，她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但是如果千早爱音一定要走，她说不定能从床上摔下去。

“我去给你摘柿子，你再睡一会，我下午就回来。”

“你为什么要去这么久，天还没亮。”

“因为我膝盖不好走得慢。没事的，你早点睡，你睡醒了我就带着柿子回来了。”

千早爱音帮她把被子盖好，然后拍着她的手背安慰着，用那模糊不清的发音跟她说。可是长崎爽世不想松手，她看着外面的雨，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定要坚持在这种天气出门，她害怕这个老到走不动路的人会死在乡间的泥泞里，只留下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活活饿死。于是她拒绝着对方的安慰，只是一味抓着衣服不松手。

千早爱音跟她说，山那头的柿子林快要过季了，这是她最后一次给她去摘柿子了，冬天要到了，吃完今天的以后就不用出门了。

说完千早爱音就出门了，长崎爽世躺在床上，看着雨落在对方的身上，看着那模糊不清的雨夜里什么都仿佛能洗净。她就一直等，睡不着也放不下心，她等到天亮，等到白色的雾爬上了玻璃窗子，也没能等到对方回来。

屋子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钟，金属的边框都开始生锈，长崎爽世坐在床上眯着眼睛去看时针和分针的位置，她的眼神不好总是分不清哪一根比较短、而哪一根比较长。或许老人都是害怕孤独的，她没能在这个陈旧的小木屋里看到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于是长崎爽世就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了六千还是七千，她数得自己都记不太清，只是知道等到天黑下来，而即使她不去分辨时针还是分针的位置，千早爱音也没有回来。

长崎爽世想，那个老婆婆是不是不要她了，可是她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这是她们两个人的房子，是她们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乌云密布的天空，看着黑下来的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长崎爽世一天都没吃饭了，可是她并没有觉得饿也没有觉得困，她还在等，她告诉自己，再数一会，对方要是还不回来她就不等了。

长崎爽世双手交叠着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看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上面一只飞蛾在不断撞着玻璃，她在心里数，数着数着就重头来过，她不知道自己数了多久，然后在一声惊天的雷声中，她看到了对方推门走了进来。

满身的雨水与风霜，像是被泡在水中捞出来的一样，膝盖和前襟都是泥，那根树枝一样的拐棍也不见了，踏在地板上全是污水，千早爱音从兜里递给她一个柿子，然后抹了把脸说：“只剩下这一个了，你吃吧。”

长崎爽世低下头看着沾着泥水的柿子，再抬头看着对方艰难地微笑，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手里的这个果子非常烫手，烫得她甚至快要拿不住。

嘴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她憋了好久才在对方换衣服的动作里问了一声：“你回来了啊。”

似问非问，好像就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边洗着脸的千早爱音突然转过了头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惊喜，末了才颤颤巍巍回了一句，“是啊，我回来了。”

她们和前几夜一样一起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千早爱音身上的冷气和潮湿感传了过来，长崎爽世觉得很是难受，依旧是一个干瘪的没有什么温度的吻，对方跟她道了晚安，在外面的雷声中两个人挨着睡着了。

她一直想问，那天摔在泥里的千早爱音是怎么回来的，可是她觉得两个人没有那么那么得亲近，这个问题就一直憋在心里没能说出来。今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柿子被她混着泥水咽进了肚子里，长崎爽世抬眼看着千早爱音的膝盖，似乎有些跛，一开始她没怎么发现，自从那天雨夜之后似乎就明显了许多，她们在小桌子上喝着粥，深秋里的阳光也似乎镀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窗外的景色都变成了深沉的黄，长崎爽世还是没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她只是觉得浑浑噩噩。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是谁，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浑浑噩噩地等待着这具老朽的身体哪一天悄无声息死亡。

她们一天里全部的交流或许只有数的过来的话，但是在断断续续的线索之中，长崎爽世知道了她们住在一个无人的平原上，柿子树是自己长的，长成了一片不小的柿子林，她没能去看看千早爱音口中的那片柿子林是什么样的，只是知道那颗巨大的树是当地的地标，而这个地标除了她们两个人也谁都不知道。

一个陈旧的台历长崎爽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千早爱音跟她说这个台历已经是几年前的了，然而问起来如今的年份谁也不知道。千早爱音跟她讲，她们这个年纪已经真的无所谓什么时间了，大概只要记得是什么岁数就够了。然后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摆了两张木椅放在门口晒着深秋的太阳，风里都是乡间里特有的植物的气味，远处是黄得发黑的麦田，千早爱音说，那一片不规则的麦田在她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每年秋天的时候风吹过就有麦浪，不用人看护就能收割一整个冬天的存粮。

长崎爽世半眯着眼睛听着，她们每天都睡在同一张床上，睡之前会有一个十分晦涩的吻，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眼就是对方。没有了小柿子的日子里，千早爱音开始给她做土豆泥拌着玫瑰花，对方告诉她，以前她们手脚利索的时候还有鲜花饼吃。

那一点小小的花园里的玫瑰早就凋谢得干干净净，只有些许花瓣躺在地上等着雨水的浇灌然后渐渐腐烂。冬天来的很不是时候，她们的炉子坏了，千早爱音站在被火烤得焦黑的铁皮前回过头，站在漏着风的窗子下面，笑着说，“你说，我是不是该走了。”

那一瞬间长崎爽世突然惶恐起来，她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走到了对方的面前，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看着这个人，看着对方的脸，看着千早爱音的眼睛。

她们两个与世隔绝的老东西，站在漆黑的房间里默默对视，长崎爽世将身上披着的毯子取了下来，她抬起手臂都能感觉到关节的疼痛，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挂在了千早爱音的小臂上，笨拙地把两个人都裹在里面，她说，“没事的，一个冬天而已，一起取暖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人靠着从麦田里收割回来的粮度日，她们经常团成一团窝在被子里，她们很小，大概是老了之后身体就开始缩水，千早爱音跟她说她当年身高腿长，跑那么快，跳那么高，长崎爽世听着也不应和，只是看着对方打着战的膝盖猜想，或许对方年轻的时候可能真是运动健将吧。

太过寒冷的冬夜让千早爱音的膝盖彻夜彻夜地酸痛，她知道每天晚上千早爱音都疼得睡不着觉，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对方压制在喉咙里嘶哑的喘息声。

她们每天的娱乐活动也就是依偎在一起，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或者在平静的白日里稍稍坐在门口坐一小会，望着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似乎是处在无人知晓的荒野里，千早爱音说等到冬天过去，远一点的地方有一条河，河并没有什么名字，只是在荒野之中，所以叫荒河。

长崎爽世问你为什么知道，然而千早爱音却回过头来有些惊讶，说那条河当初还是你起的名字你忘了？说完眼前的人又好似是想起什么一样，说：“对啊，你连我都忘了，当然也记不得那条河了。”

没有起风的日子里，两个人会用厚实的布包裹着自己的膝盖关节，然后从嘴里呼出白色的雾气来踩在雪里，她们两个也走不远，只是靠在一起慢慢移动，关于外面的世界长崎爽世从来都不清楚，只是靠着千早爱音的话才能知晓一点，她只认得那棵站在房门前就能望见的巨大的树，还有被雪压弯了的大片麦田，这座小木屋是被人遗忘的住所，千早爱音说最近的有人住的地方也在十几公里外，而她们已经再也无法达到那么那么遥远的地方了。

她与千早爱音像是遗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对，孤独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老得快要看不清这个宁静的天空。

她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外面是有别人的，可是长崎爽世却没有一种特别向往的感触，她回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干瘪的老婆婆，突然觉得这个屋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的糟糕。

在暴风雪停下来的第一天，她们两个人围坐在桌子前面继续喝着粥，这样老的身体已经基本上只能吃一些流食了。长崎爽世咀嚼着嘴里的米粒，突然看到对面坐着的千早爱音愣住了，然后放下了手里的碗直愣愣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长崎爽世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那些情绪像是洪水猛兽一样扑面而来，比昨夜呼啸着的暴风雪还要震动人心，她就默默地看着对方站起了身，走到柜子面前开始换衣服，而长崎爽世也不明白千早爱音在干什么，只是走在原来的位置上喝着碗里的东西，等她喝完了眼前的人也收拾好了。

千早爱音换上了一件很老旧的牛仔夹克，这样的衣服并不适合在这种天气里穿着，然后耸拉着眼皮看着她，问她要不要去树底下坐坐。

长崎爽世回过头看着窗外的白雪和远处被雪压着树冠的树，最后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问：“你就这样出门吗？”

千早爱音笑了笑说：“是啊，快一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在寒风中的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但是长崎爽世知道对方只穿着单薄的夹克，她有些惊恐地拉着千早爱音的手，而原本即使干枯也依旧温暖的手掌此刻却异常的冰凉，她发现对方像是在赶，原本半个小时才能走到的树荫下面她们可能缩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快到长崎爽世马上要爬不动了，快到两个人都喘不上气，可是千早爱音还在走，也还在带着她走。

原本浓密的树荫此刻变得光秃秃的，然而上面却落满了雪，像是一个形状怪异的帽子，她们坐在树干下面，千早爱音伸出一只手指着远处的地方，她跟她说，那条河就在那边，她们的狗埋在里面。

长崎爽世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们有狗，只是当她转过头看着千早爱音的侧脸，便把喉咙里涌出来的话给憋了回去。千早爱音牵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她让她喝。

“这是你当初放在地窖里的酒，你尝尝，不过有点苦。”

将酒瓶子拿在手里，原本应该冰冷的瓶身上全是对方身上的温度，她们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长崎爽世听着千早爱音一句一句往外蹦着话，只不过她依旧沉默。

“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一辈子过得好快啊。”

“一路走来，说过的话都实现了。”

“我们有小木屋，有玫瑰花，有狗，有河。”

“你说会有一场雪把那条河冻住，不知道你还看不看得见。”

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被喝干净的时候，对方凑到了她的身边，几乎在一瞬间长崎爽世嗅到了对方身上死亡的气息，像是萦绕不散的烟雾，像是冻在河水上的那一层坚冰，吸吮着千早爱音身上最后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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