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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活计格外沉重,三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从山下的工坊一直抬到往生堂的停灵间,几乎榨干了我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汗水像不要钱的溪流,从我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里涌出来,把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浸成了深色,紧紧地黏在皮肤上。我用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刺骨的寒意让滚烫的肌肉一阵抽搐,却浇不灭心头那股因为日复一日的压抑而越烧越旺的无名火。
晚饭的时候我随便往嘴里塞了两个冷馒头,没尝出什么味道,便回到我那间狭窄的偏房,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我的身体疲惫得像是散了架,但脑子却异常清醒,那些让我不得劲儿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黑暗中旋转:那个金发杂种自信的笑脸,胡桃看他时那亮得灼人的眼神,还有她日渐明显的、对我毫不掩饰的疏离。
“去他妈的婚约,攒够钱老子我就走!”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念头,像是在念诵某种能让我入睡的咒语。或许是身体的疲惫终究战胜了精神的亢奋,我迷迷糊糊地坠入了梦境,一个比无妄坡的瘴气还要粘稠、还要令人窒息的梦。
梦里的场景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沾了水的纱布。我知道这里是她的房间,空气里有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梅花混合着安神香的味道,只是现在,这股味道里还掺杂了另一种更浓郁、更原始的气味——汗水和体液混合的腥膻。床幔被扯得歪歪扭扭,那张她平时睡得一丝不苟的床上,此刻一片狼藉。床单揉成一团,像是一片被风暴蹂躏过的海。两个光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一金一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是她,还有那个杂种!我听不到声音,但我看得到他伏在她身上,看得到她那双修长的腿是怎样缠着他的腰,看得到她那头平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尾带着绯红的长发,此刻像海草一样散乱在枕头上。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总是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瞳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在他身下,是这副模样!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只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于好奇的平静。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梦里的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床边,而我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某种无色无味的药水。哦,原来是我从不卜庐的废药渣里偷偷提炼出来的,一种能让女人……更容易受孕的虎狼之药。
这是唯一的办法。既然我得不到她的心,那我就要用我的东西,去填满那个被他开拓过的地方!这个孩子,就是我最后的契约,用血肉写成的、谁也无法撕毁的契约!梦里的我,面无表情地将那瓶药水,倒进了她床头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里。
场景转换得很快,像一帧帧跳跃的画面。我看到了自己,把她干的花枝乱颤,她在我的身下屈辱又愉悦的呻吟着;我看见我换上了一身陌生的衣服,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坐上了一艘开往枫丹的大船,璃月港的轮廓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我看到那个金发杂种,在得知她怀孕后,脸上露出了厌恶和不耐烦的表情,他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璃月港,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往生堂那熟悉的大门口。胡桃就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两个婴儿,是龙凤胎,长得很像我。她曾经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绯红色眼瞳,此刻变得空洞而无神,像两颗被烧尽了光泽的琉璃珠。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哭也不笑,只是痴痴地抱着那两个我的孩子,日复一日地,朝着我可能离开的方向,遥遥地望着。那目光穿透了梦境,穿透了时空,直直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啊!”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像一个溺水的人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浸透了我的里衣,浑身冰凉,四肢都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环顾四周,还是那间熟悉的、狭窄的偏房,窗外是深沉的夜色,没有床,没有纠缠的身体,也没有那个痴呆的、抱着孩子的她。
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呆呆地坐着,分不清脸上是冷汗还是眼泪。那个梦,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心底最深处、连我自己都害怕承认的、最黑暗的欲望与疯狂。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不会真的做出梦里那样的事情?
梦里那股粘稠的、混杂着背叛与毁灭的气味,仿佛还残留在我的鼻腔里。我坐在黑暗中,后背的冷汗已经干了,变成一层冰冷的、硬邦邦的壳贴在皮肤上。心脏还在不规律地狂跳,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那个画面:胡桃痴呆的、空洞的眼神,还有她怀里那两个与我血脉相连、却又是罪证的婴孩。
那不是梦,那是一面镜子。一面照出了我灵魂最深处、最肮脏角落的镜子。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地给她下药、毁掉她、然后转身逃离的男人,就是我。那个被嫉妒和占有欲扭曲成怪物的我。
我无法再躺下,只要一闭上眼,那双空洞的绯红色眼瞳就会死死地盯着我。于是我踉跄地站起来,摸黑走到外屋,提起桌上的冷茶壶,也不倒进杯子,就这么对着壶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冲刷到胃里,那股刺骨的寒意暂时压过了心里的灼热与恐慌。我喝光了整整一壶冷茶,直到胃里开始抽搐着抗议,才停下来,随即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开始了日常的活计。我刻意避开了所有人,一大早就钻进库房,整理那些沉重的、无人问津的仪仗器具。我想用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把自己累到没有力气去回想那个恶毒的梦。然而,当我中午去后院井边打水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碰见了她。
此时她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我下意识地就想转身躲开,但她已经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儿。那不是往常的冷淡或者疏离,也不是更早之前的戏谑和嘲弄。那是一种全新的、复杂的眼神,里面有惊恐,有困惑,还有一丝……让我遍体生寒的戒备。
她也梦到了?她梦到了什么?是不是也梦到了那张床,那两个身体,还有我那张扭曲的脸?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秒,然后就像被火烫到一样,同时错开了。我低下头,她也别开了脸。我们之间连一句“木头”都没有,只剩下一种比往生堂里任何一口棺材都要冰冷、都要沉重的沉默。我打了水,匆匆离去,整个下午,我们都像两块相互排斥的磁石,默契地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谁也不愿打破的距离。
傍晚,我刚干完活,钟离先生就找到了我。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石珀色眼瞳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说:“今晚去‘三碗不过港’,我请客。”这不像邀请,更像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命令。
酒馆里一如既往地嘈杂,划拳声、大笑声、酒碗碰撞声混杂在一起。钟离先生没要他常喝的桂花酒,而是点了一坛最烈的“烧刀子”。他给我和他都满上了一碗,辛辣的酒气扑面而来。我端起碗,一饮而尽,一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说吧,”他看着我,声音平静无波,“你们两个今天是怎么回事?像两只见了对方的刺猬。”
在酒精的催化下,再也压抑不住的、梦里的那些画面和醒来后的恐慌,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找到了宣泄口。我跟他讲了我的那个梦,当然,我隐瞒了那些最肮脏的、关于下药和玩弄肉体的细节。我只说,我梦到她和那个旅行者在一起了,而我出于嫉妒,用一种卑劣的手段毁了她,让她生下了我的孩子,然后我抛弃了她们,还有和那个旅行者最后都远走他乡了。说到最后,我描述了她最后那痴呆的、空洞的眼神。我一边说,一边又灌下了一碗烈酒,酒意上头,我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说完了,酒馆里依旧喧闹,但我耳边却一片死寂。我抬起头,看到钟离先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却不再是往常的平静,而是像凝聚了千年玄冰一样的、深不见底的沉默。他没有安慰我,没有评价我,甚至没有说一个字。他就那么沉默着,端起他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酒,缓缓地喝了一口。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它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让我明白,我那个荒唐的、疯狂的噩梦,或许并不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钟离先生的沉默像一块浸满了酒的黑布,将我们这张小桌子与周围鼎沸的人声隔绝开来。他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没有波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因为酒精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开裂的瓷器。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宣布下一位客人的死讯:“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站起身,留下这句话,便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了“三碗不过港”那油腻腻的门帘。我独自坐在那里,被周围的热浪包裹,身体却一阵阵地发冷。“他要去干什么?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吗?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
几分钟后,门帘再次被掀开。钟离先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我最不想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是胡桃。她换下了一身堂主的正装,只穿着件单薄的便服,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双马尾也有些散乱。她的脸在酒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绯红色眼瞳,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空洞地望着地面,就是不肯看我,那个眼神让我不寒而栗,和梦中的那个眼神简直一模一样!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刚被烈酒压下去的寒意,以更猛烈的方式从脚底板竄了上来。他把她也叫来了。他要把我们两个人的噩梦,摊在这张黏糊糊的酒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一点地剖开。
钟离先生让她在我对面坐下,又给她倒了一碗酒。她没有碰,只是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有周围的喧闹声提醒着我这里还是人间。“把你做的梦,你也说一遍。”钟离先生对她说,语气就像是在让她复述一份普通的生意合同。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抬起了头。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无法呼吸,有恐惧,有困惑,还有一种……我不敢深究的质问。然后,她开始说了。她说的不是一个“类似”的梦,而是我那个噩梦的另一半,一个从她的视角展开的、更加残酷、更加赤裸的真实。她描述了被那个金发旅行者抱在怀里的感觉,皮肤与皮肤接触时的温热与酥麻,喘息交织在一起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兴奋。然后,她描述了我的出现,描述了我那张在黑暗中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比无妄坡的鬼火还要冰冷的眼睛。
她用一种近乎于麻木不带情绪的语调,讲述了我是如何压在她身上的,我的身体是多么沉重,我的呼吸是多么滚烫,而她又是如何在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之下,从最初的错愕、不解,到最后的麻木、崩溃……那不仅仅是视角的不同,她甚至描述出了我梦里都未曾意识到的细节,她皮肤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我手指勒住她手腕的力道,还有她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啪”地一声断裂时,眼前看到的那片纯粹的、无尽的白。
她说完,我已经无法思考。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只能听到自己耳膜里“嗡嗡”的轰鸣声。我的梦,是预谋与施暴;而她的梦,是背叛与被毁。两个梦像两块残缺的拼图,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无法辩驳的、我们两人共同的未来地狱。
我看到她放在桌上的手在微微颤抖,而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囚犯,灵魂深处最阴暗、最龌龊的那个角落,被彻底地翻了出来,暴露在他们二人面前。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陷入了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还是钟离先生,这个一手导演了这场戏剧的男人,用他那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他看向我,目光平静得像是在问我明天早上棺材要送到哪里:“周中,这个事情,要怎么办?”
我哪知道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这就像一个被写死了的剧本,我们都是上面的提线木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那个既定的、疯狂的结局。如果他俩真的走到那一步,如果那个金发杂种真的碰了她,那我心里的那头怪物就一定会挣脱牢笼,我那个恶毒的梦就一定会变成现实!这是一个死局,一个无解的循环!
钟离先生那句“要怎么办”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捅进我脑子里那把生了锈的锁,然后狠狠地一搅。怎么办?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怎么办!酒馆里的喧嚣,那些划拳的,吹牛的,调笑的,所有的声音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我们这张小小的、黏糊糊的酒桌,还有桌上那两个因为同一个噩梦而脸色惨白的人。
那股被烈酒烧起来的火气混杂着无边的恐惧,顶着我的天灵盖,再不找个地方宣泄出来,我整个人就要炸了。我端起面前那碗烧刀子,又是一口灌下,辛辣的液体像是在灼烧我的食道,我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但这阵生理上的痛苦,反而给了我开口的勇气。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破木头在摩擦,“我只知道,那个梦早晚会变成真的!我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怕!我看到那个金毛杂种在你身边晃悠,我就想捡起院子里的斧头,一斧子把他的脑袋劈开!我知道我没这个资格,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只会扛棺材的穷鬼,一个连医药费都还不清的债务人,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差点忘了的孤儿!”
话匣子一旦打开,那些我用麻木和汗水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早已腐烂发臭的东西,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可那份婚约!那张破纸!它就像一根针,每天都在扎我的心!你为什么要拿出来?你为什么要把那顶帽子压在上面?你给了我一点不该有的念想,转头又对他笑得那么开心!你逗我的时候,我他妈的心里会跳!你碰我的时候,我这身烂肉都会抖!可你一看到他,我就又变回了那块你嘴里的、碍事的死木头!我压抑得快要疯了!我搞不懂你,也搞不懂我自己!我就是个废人,一个连自己女人都看不住的废物,可我他妈的就是不甘心!”
我把所有龌龊、自卑、不甘和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像倒垃圾一样全都倒了出来。我说完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趴在桌子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胡桃一直沉默地听着,她没有打断我,也没有露出任何鄙夷或嘲笑的表情。
那双我不敢直视的绯红色眼瞳,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水汽,但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刚刚从壳里挣扎出来的、浑身沾满黏液的陌生生物。过了很久,她才拿起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酒,学着我的样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她被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觉得无聊。往生堂里每天都是死气沉沉的,来的客人也都是哭丧着脸。你呢,又是个锯嘴的葫芦,拿棍子都撬不出一个字来。他不一样,他很有趣,像一本我从来没看过的话本,每天都有新的故事。我只是……只是像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想看看他还能给我带来什么新鲜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心里藏了那么多东西。你从来不说,我以为你真的不在乎,以为你就是一块不会痛也不会痒的木头。”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全身的勇气。“那个梦……吓到我了。不只是因为……那些事,更是因为我看到了你那张脸。我才发现,原来木头也会流血,也会发疯。我害怕……害怕我那些无聊的好奇心,真的会把你变成那个样子。”
她的这番话,像一桶冰水,浇在我那团燃烧的邪火上。原来……是这样吗?不是因为他比我强大,也不是因为她嫌弃我,只是因为……他有趣,而我无聊?这个理由简单得让我觉得有些可笑,但看着她那双没有丝毫闪躲的、含着泪的眼睛,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是我们就像两个傻子,隔着一堵自己砌起来的墙,互相猜测,互相伤害,直到今天,才被钟离先生这个外人强行把这堵墙给推倒了。一些最根本的误解,似乎在这一刻冰消雪解。我不再是那个只有蛮力的债务人,她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无法捉摸的债主。我们只是……两个同样害怕那个噩梦变成现实的可怜虫。
但墙倒了,问题还在那里。误解可以解开,可那个金发旅行者还在璃月港里,他那该死的“有趣”还在不断地吸引着她。他就像一头在我们的世界里横冲直撞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爪子伸向她,然后彻底引爆我心里的那头怪物。这个死局,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坦诚而有任何改变。
酒馆里的喧嚣像是一阵遥远的海潮,拍打着我们这张小桌子构成的、死寂的孤岛。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剩菜的油腻和无数人呼出的浊气,但我闻到的只有绝望的味道。钟离先生,这个一手将我们拖入这场对峙的男人,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我们刚刚剖开的不是两个血淋淋的噩梦,而只是一盘普通的猪心猪肺。他那双石珀色的眼瞳在我们两人惨白的脸上来回扫视,最后,他用一种宣布契约条款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给我们安排了两条路。
“周中,”他先看向我,“床板底下那份枫丹的身份证明,你拿上。”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份被我刻意遗忘的“退路”,还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摆上了台面。“出去走一圈,游学也好,做什么都行。去看看须弥的雨林,去看看枫丹的机械,别总困在璃月港这个四方天地里,当一块死木头。”
游学?他不是让我逃跑,而是让我去……学习?学什么?学那个金毛杂种的样子,变得‘有趣’起来吗?这个提议远比直接让我逃亡更让我感到震惊,那不是一条退路,而是一条布满了荆棘的、通往未知的试炼之路。
“至于堂主这边,”他的目光转向胡桃,语气依旧平淡,“我会找那个旅行者聊聊。而且,我也会看着你,保证你不会红杏出墙。”那“看着你”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重得像帝君砸在云来海的那些岩枪。
是保护,也是监视;是承诺,也是警告。听到“红杏出墙”这几个字,胡桃的脸涨得通红,但她咬着嘴唇,没敢反驳。我借着那股烧心的酒劲,脑子一热,竟也大胆了起来,我抬起头,直视着钟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嘶哑地问:“你拿啥保证?”
他沉默了,酒馆里依然嘈杂,但他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的存在,我的话语,本身就是保证。是啊,我他妈在问什么蠢问题。他是钟离,是那个连胡桃都要敬畏三分的客卿,他的话,比任何白纸黑字的契约都更具分量。我瞬间就明白了,随即那股酒劲也退了大半,我低下头,不再多问。
“胡桃,”钟离先生又将问题抛给了她,这才是今晚这场审判的核心,“你能不能做到?能做到,我保证梦中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做不到,”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感到寒冷,“那我也就不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胡桃身上。她低着头,我能看到她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她在想什么?是在想那个金发英雄带来的新奇与刺激,还是在想我们那个共同的、关于毁灭与痴狂的噩梦?这场赌局,赌注是我们的未来,而现在轮到她下注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久到我几乎以为她要放弃了。然而,她却突然抬起头,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拿起了我面前那只还剩下小半碗酒的、豁了个口的粗瓷碗。那是我刚刚喝过的碗,碗沿上还留着我的口水和唇印。
在我和钟离先生错愕的目光中,她将碗凑到唇边,对着我刚刚喝过的那个位置,仰起头,将那剩下的小半碗辛辣的“烧刀子”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下,有几滴还沾湿了她的衣襟。她放下碗,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转头对着钟离,大声说道:“我同意!”
当胡桃将那碗我喝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时,整个“三碗不过港”的喧嚣仿佛都被她那声清脆的“当”给压了下去。那一刻,我们三个人之间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找到了一个落点。钟离先生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油灯的映照下,投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他环视着我们两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最后,用他那贯穿了千年时光的、古井无波的声音,咏颂出那句代表着一切尘埃落定的断言:“契约已成,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这声音不大,却像巨石投入深海,让周遭所有的嘈杂都变成了无意义的背景音。这句话,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具分量。它不是情话,而是一条法则,一条由他这位最古老的见证者亲自施加的、不可违逆的法则。我那颗因为酒精、恐惧和嫉妒而疯狂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一阵宿醉带来的、迟钝的头痛中醒来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斑。我撑起身,昨夜那场堪比灵魂解剖的对峙,还有那个纠缠了我无数个日夜的噩梦,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没有去想太多,只是按照铭刻在身体里的习惯,穿衣,洗漱。当我走出偏房时,却愣住了。那个我平时用来装换洗衣物和零碎家当的破旧行囊,此刻正鼓鼓囊囊地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我走过去,拉开系带,里面不再是我那几件洗得发硬的粗布衣服,而是几套崭新的、用料扎实、适合长途跋涉的劲装。行囊的夹层里,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的摩拉足够我从璃月港走到至冬国再走回来。还有一个崭新的水囊,壶身上甚至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我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我转过头,就看到她站在往生堂的大门口,沐浴在清晨柔和的阳光里。她今天没有穿那身繁复的堂主礼服,也没有戴那顶象征身份的帽子,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便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脸颊边。她没有看我,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只是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面上的一颗小石子,脸颊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像是胭脂又像是羞涩的红晕。
我背上行囊,走到她面前。行囊很沉,但这份重量,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这不再是债务的重量,而是希望的重量。她的目光躲闪,就是不肯与我对视,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绯红色眼瞳里,此刻盛满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有羞涩,有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说“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的脆弱。
机会,这就是钟离先生说的、我的机会。不是让我逃跑,而是让我去成为一个能配得上这份期盼的男人。 在这一刻,我心里最后的那点自卑和怨怼,都烟消云散了。我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用一种尽量平稳的、像是讨论明天天气一样的语气问道:“那个旅行者……现在去哪了?”
听到我主动提起那个名字,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轻快:“哦,他呀,听说跑去稻妻了。那个雷电将军搞什么眼狩令,他去那边凑热闹了吧。谁知道呢,反正离我们远着呢。”
稻妻?很好。我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他往东,那我就往西。我必须走一条与他完全不同的路,去看他没看过的风景,去学他不懂的知识。我不能再模仿他,我要超越他,用我自己的方式。一条清晰的路线图在我脑海里飞速成型:先去须弥,那片智慧的雨林,我要用知识填满我这颗空洞的、只会用蛮力思考的脑袋;然后是枫丹,那个审判与舞台的国度,我要去见识真正的秩序和繁华,学着不再当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最后,我会从那片新开的、充满了茶香和古老传说的沉玉谷回来,带着一个全新的自己,回到她面前。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却只化作一个动作。我抬起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很软,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的梅花香。她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满是错愕和羞赧。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迈开了脚步,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漫长的研学之旅。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那道夹杂着希望与羞涩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璃月港喧闹的街角。
后来我们真的像寻常夫妻那样,窝在往生堂后堂那张吱呀作响的摇椅上闲聊时,她总会从那只上了锁的樟木箱里,翻出那叠被胡桃用丝带仔细捆好的厚厚的信纸。她捏着信纸的一角,笑我当年的字写得还是像码头工人的账本,歪歪扭扭,没有半点钟离先生教的章法。
她说得对,但我还是坚持着,一周一封,雷打不动。那段路,现在想来就像一场大病,烧得我脱胎换骨,而那些信,就是我退烧时说的胡话,是我这块木头,唯一能让胡桃知道我还活着的、笨拙的方式。
离开璃月港,第一道坎就是层岩巨渊。那地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是简单的矿坑,而是整个世界都倒悬过来的地狱。天空是头顶上那块发出幽光的巨大晶石,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硫磺和尘土混合的、呛人的味道。我在那下面待了快一个月,每天都在和那些从地底钻出来的、黑漆漆的怪物打交道。
有一次,我为了挖一块能换几个摩拉的青金石,失足滑进了一个更深的洞穴,下面是几个提着灯笼、像幽灵一样的黑蛇骑士。我没有神之眼,只有她塞给我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和一身蛮力。
那一架打得昏天暗地,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下,只记得最后浑身是血地爬上来时,嘴里全是铁锈味,连吐出来的口水都是红的。当晚,我就是用那双还在发抖的、沾满血污的手,给胡桃写了第一封信,信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在信中,我告诉她,层岩巨渊的石头很硬,比码头上的任何矿石都硬。
穿过巨渊,就是须弥那片无边无际的雨林。那种潮湿和闷热,几乎让我窒息。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脚下是随时可能吞噬掉我的沼泽,空气里充满了不知名花朵的甜腻香气和腐烂植物的腥臭。我第一次看到了长在参天巨树上的城市,须弥城。学者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行色匆匆,讨论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深奥知识。
我在那里待了很久,旁听了许多教令院的公开课,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像在听天书,但我还是用最笨的办法,把那些音节和符号硬生生记在纸上,想象着如果是钟离先生,他会如何解释这一切。在须弥的信里,我给她画了一株帕蒂莎兰,画得很丑,但那是我第一次,想让她看看除了石头和汗水之外的东西。
沙漠的经历则是一场关于忍耐的修行。白天是能把人烤干的烈日,夜晚是能冻透骨髓的寒风。我亲眼见识了达马山那永不休止的巨大风暴,漫天的黄沙像一堵墙,能吞噬掉天地间的一切。在那堵墙面前,我感觉自己比一粒沙子还要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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