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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会了如何从仙人掌里榨取救命的水分,如何通过星辰辨别方向,也曾在被镀金旅团的佣兵追杀时,躲在蝎子的巢穴里过了一夜。那晚的信,我写得很短,在信里面,我告诉她,沙漠里的蝎子,比往生堂里最难缠的客户还要聒噪。
等我终于浑身挂着沙尘、狼狈不堪地踏上枫丹的国土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宏伟的枫丹廷,水上往来的巡轨船,衣着光鲜、举止优雅的男男女女,还有那个把审判当成歌剧来演的大歌剧院。我甚至花光了身上所有的摩拉,混进旁听席,去看了一场完整的审判。
原告、被告、律师,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官,他们用华丽的辞藻和夸张的姿态进行着辩论,仿佛正义也是一件可以被精心包装和表演的商品。我觉得有趣,又觉得荒谬。那里的水道四通八达,比璃月港的任何一条街道都要复杂。我在那里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地观察,如何从别人的言谈举止中分辨真伪。这是我在码头和往生堂里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
最后,我踏上了归途。沉玉谷的山水,和我离开时已经完全不同,或许是我的心境变了。这里的雾气带着茶香,山峦温润如玉,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只有艰险和劳作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我依然会碰到拦路的强盗和不长眼的魔物,但它们已经无法再让我感到恐惧。我只是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解决掉它们,然后继续赶路,心里想着她收到我上一封信时,会是怎样一副嫌弃又偷偷翘起嘴角的表情。这段路,很长,也很苦,但每当我写完一封信,把它投进远方的邮筒时,我就觉得,我又离你近了一步。
一年半后……
当我的靴子终于踏上沉玉谷那片被水汽浸润得发软的土地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坠入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境。离开璃月港已经一年半了,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还残留着大漠风沙的粗粝和枫丹钢铁都市的冰冷。
而这里的空气,却带着一股子清甜的茶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那味道顺着我的鼻腔钻进肺里,像是用最温和的方式,将我这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给洗刷了干净。我沿着那条青绿色的河水一路向南,家的方向。我知道,这是我寄给她在我回来之前的最后一封信了。
我在翘英庄找了个能歇脚的茶馆,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然后摊开了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信纸。这一次,我没有写路上的艰险,没有写那些差点要了我命的魔物和强盗。我想让她知道,我这块“死木头”,在外面也不是只见识了世界的坚硬。
我写了须弥雨林里那个长着长耳朵、毛发是绿色的狐狸巡林官,他叫提纳里,我被一种会喷出毒液的蘑菇孢子弄伤了手臂,是他用一种味道古怪的草药,把我那条肿得像猪腿的胳膊给治好的,他一边帮我包扎,一边用一种学究的、不耐烦的语气给我科普了十七种雨林里不能碰的植物。
我还写了那个在须弥城里跳舞的姑娘,那个叫妮露的舞娘,她的舞姿就像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帕蒂莎兰,每一个旋转,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一种能让人忘记所有痛苦和疲惫的魔力。我一个摩拉不剩的时候,就混在人群里看她跳舞,能让我少啃半个干饼子。
我还写了阿如村那个像雕像一样守护着村庄的女人,坎蒂丝,她用一杯水和一块遮阳的破布,把我从沙漠的日晒中救了下来。我写了枫丹廷那个浮夸的大魔术师林尼,他的表演天花乱坠得不像是真的,可他从帽子里变出的那只鸽子,是真的在我手上啄了一口,很疼。
最后,我写了刚刚才分别的嘉明小哥,那个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的、走镖的舞兽少年。是他带着我,抄近路翻过了几座最难走的山头,还分了我半只烤禽。他的笑声,比沉玉谷的瀑布声还要响亮。我把这些人的善意,笨拙地写在纸上,我想让她知道,我这趟出去,不只是学会了如何分辨不同国家的口音和如何更快地解决掉拦路的麻烦,我还学会了……怎么去接受别人的好意。
我把信寄出去后,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来那叠被我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她写给我的回信。最初的那几封,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信时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字迹工整,用词客气,除了习惯性地在信的末尾叫我一声“木头”,其余的内容,不是在说往生堂这个月又接了多少单大生意,就是在抱怨钟离先生又赊了多少账。那不像是写给一个未来要搭伙过日子的人的信,更像是往生堂七十七代堂主,给她手下一个出远差的、最不省心的伙计发的业务简报。
但从我离开沙漠、踏上枫丹的土地开始,信的味道就变了。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有些潦草,有时甚至能看到一两滴被晕开的墨点,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眼泪。“枫丹的女人是不是都穿得很少?你那双木头眼睛可别看直了。”“听说那边审判跟唱戏一样,你别傻乎乎地被人骗了去当替罪羊。”“你钱还够不够用?不够用就去抢愚人众的,别给璃月丢人就行。”
她不再只说她自己的事,开始连篇累牍地问我,担心我,用她那套独特的、别扭的方式,表达着一种我过去从未感受到过的、滚烫的情感。我能感觉到,那道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看不见的墙,正在这些往来的信纸上,被一点点地拆除。我翻看着这些信,从最初的客套公式,到后面的担忧叮嘱,我仿佛能看到她伏在灯下写信的样子,从一开始的百无聊赖,到后来的蹙眉思索,再到最后,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倒映出的,全都是我这个“木头”的身影。
当璃月港那熟悉的、混杂着海盐与霓裳花香的潮湿空气,终于取代了沉玉谷清冽的茶香,钻进我早已疲惫不堪的肺里时,我知道,我到家了。这一路,我走得太久,久到靴底的牛皮都磨穿了两层,久到我那身离开时崭新的劲装已经变成了烂布条,上面沾满了各个国度的尘土、魔物的血污和我自己的汗碱。
逐月节将近,港口比我离开时还要热闹几分,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上了明亮的霄灯,那温暖的光晕,将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归人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萧瑟的杀气照得无所遁形。我没去南码头,也没去吃虎岩,而是凭着身体最深处的记忆,穿过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最终,停在了那扇朱红色的、刻着两只引魂蝴蝶的往生堂大门前。
此刻已是午夜,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心跳声,和着远处海浪的节拍,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我抬起那只因为长期握持武器而布满新旧伤痕的手,在门上叩了三下。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似乎格外响亮。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熟悉的“吱呀”声,拉开了一道缝。没有伙计来应门,门内透出的,也不是平日里那种迎客的、通明的灯火,而是一盏孤零零的、放在大堂正中桌子上的、豆大的昏黄光亮。
我推门而入,那股萦绕了我无数个梦境的、清冷的檀香味立刻将我整个人包裹。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她就坐在那张平时用来接待最尊贵客人的八仙桌旁,单手撑着下巴,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和睡魔进行一场艰苦的拉锯战。她瘦了些,下巴尖尖的,眼下一片淡淡的青色,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显然是连外衣都懒得披就跑出来等的。她不是在睡觉,她是在等我。
我进门的动静惊醒了她。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绯红色的眼瞳在昏暗的灯光下,先是闪过一丝迷茫,然后,在看清我这张被风沙和烈日摧残得几乎变了形的脸后,那丝迷茫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过了足足有十几秒,她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一开口,就是那套我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别扭的吐槽:“死木头!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被枫丹的哪个法官小姐给判了无期徒刑,这辈子都只能在那边的水牢里啃石头了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几步冲到我面前,但又在我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小刀,将我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看着我身上那些破洞的衣服,还有那些无法被衣服遮盖住的、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她那故作轻松的语调终于维持不住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和心疼,“……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你是去游学,还是去跟深渊怪物打架了?”
没等我回答,她就把我往后院的方向推。“快去洗澡!把你身上这股不知道是人血还是魔物血的怪味给洗干净!臭死了!想熏死本堂主吗!”她的力气不大,推在我身上就像是猫在挠痒,但我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被她推进了那间还为我保留着的简陋的浴室。
热水冲刷着我疲惫的身体,那些在旅途中积攒下来的伤痛和疲惫,仿佛都随着浑浊的水流一同被冲走。当我换上一身干净的、她不知何时放在浴室里的柔软睡衣,重新回到大堂时,一股久违的、食物的香气钻进了我的鼻子。她正背对着我,系着围裙,在那个我们很少使用的、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騰的大碗。那是一碗再简单不过的清水面,汤清澈见底,几根翠绿的葱花漂在上面,中间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蛋黄还是半流质的,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她把碗重重地放在我面前,扭过头,不去看我,用一种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样的、平淡的语气问道:“饿不饿?”
我没有回答她饿不饿,但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轻轻地翘了起来。
那碗清汤寡水的面,配上那个煎得金黄流油的荷包蛋,是我这一年半以来吃过的、最踏实的一顿饭。胃里有了暖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感似乎也被冲淡了几分。我把碗里最后一滴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我放下碗,抬起头,看到她就坐在我对面,双手托着下巴,那双绯红色的眼瞳在昏黄的灯火下,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是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布满了裂纹的古董瓷器,生怕我下一秒就碎掉。
这份难得的温情没能持续多久。在确定我不是随时会倒毙在她面前的样子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闪过一丝我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往生堂七十七代堂主的、审讯般的精光。就像一只准备捕食的猫,她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绕过桌子,以一种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伸出手,精准地揪住了我的耳朵。
“死木头!身体没事了是吧?那现在该算算别的账了!”她的手不大,指尖还带着一丝凉意,但揪住我耳朵的那股劲儿,却像是码头上最结实的铁钳。“老实交代!信里那个跳舞的蓝色姑娘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阿如村的守村大姐姐?我看你写她们的时候,那笔画都比给我报平安的时候要温柔三分呢!说!你这一路上,到底勾搭了多少个狐狸精?”
“嘶——疼疼疼!”耳朵上传来的尖锐刺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那酸爽的感觉,比在层岩巨渊被黑蛇骑士的长矛捅一下还要直接。我一边告饶,一边试图掰开她的手,但她的五指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真没什么!真的!”我哭笑不得地解释着,“那个蓝色的舞娘,我就远远地看过她跳舞,话都没说过一句!还有坎蒂丝大姐,人家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在信里说人家是母夜叉吧!”
我的求饶似乎起了点作用,又或许是她看我确实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她终于“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但那股子半信半疑的醋味,却还像檀香一样在空气里飘着。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双手抱在胸前,拿眼角瞥着我,那架势像极了枫丹法庭上那个大审判官。“暂且信你一次。那你再说说,路上还碰到了什么?信里写得不清不楚的,每次都只说个大概,你是怕我这个债主知道你路上花了太多钱吗?”
终于肯问点正经的了。我揉着自己那发红发烫的耳朵,看着她那副明明关心得要死,却非要装出一副“我只是在盘账”的别扭样子,心里那块因为常年压抑而变得坚硬的地方,似乎也悄悄地软化了一角。我没再提那些路上遇到的男男女女,而是从我离开璃月港开始说起。
我告诉她层岩巨渊下面那个颠倒的世界,那些不会说话却异常凶狠的黑蛇骑士,还有我为了躲避它们,在散发着恶臭的淤泥里趴了整整一夜的事。我说到自己差点掉进无底深渊,全靠一根不知名的藤蔓才捡回一条命时,她屏住了呼吸,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又说了须弥那棵需要抬着头、直到脖子发酸都看不到顶的圣树,还有沙漠里那场能把整个天空都染成黄色的巨大沙暴。我说我在风暴里迷了路,水和食物都耗尽了,最后是靠着生啃一只带毒的蝎子才撑到天亮。这一次,她没有再倒吸冷气,而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小的惊叹,眼神里交织着后怕与……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
我讲得很简单,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她却听得比教令院最认真的学者还要专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我这张风尘仆仆的脸,也倒映着我身后那片她从未见过的、广阔而危险的世界。
不知道讲了多久,我的嗓子已经干得快要冒烟,说到最后,声音只剩下一些嘶哑的气音。窗外的天色不知不含糊地从浓墨变成了深沉的靛蓝,那是一种黎明前最深邃的颜色,几颗残星还固执地挂在天边,不肯退去。屋里那盏孤零零的油灯,灯芯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噼啪”地爆了一下,光线越发昏暗。
我讲完了,把这一年半的风霜、血污和那些笨拙的见闻,像倒空一个沉重的行囊一样,全都倾倒在了这张小小的八仙桌上。我以为她早就听得睡着了,毕竟我的故事里没有半点趣味,只有无尽的赶路和挣扎。可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她还支着下巴,像我刚开始讲时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那双绯红色的眼瞳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像两簇永不熄灭的明灯。
“天都快亮了,”我动了动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不去休息吗?”她像是才从我的故事里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几分蛮不讲理的语气说:“这么久没看到你这家伙了,多看一会儿有事儿吗?”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做出一副“本堂主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的架势。
但那份故作的强硬,却被她耳根处悄悄蔓延开来的一抹绯红出卖了。那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明显,像是一滴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朱砂。我看着,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搔了一下,痒痒的,暖暖的。我没点破,只是默默地拿起茶壶,给我们俩都续上了早已凉透的茶水。
然后,就轮到她了。她似乎是觉得不能总让我一个人说,也开始讲述我离开后,这往生堂里一年半的时光。她的故事没有我的那么波澜壮阔,大多数时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钟离先生又偷偷用往生堂的名义订了什么昂贵的古董,账单寄来时她是如何气得跳脚;比如堂里的哪个伙计办事不利,被她罚去抄了一百遍往生堂的仪轨;又比如她又新写了几首打油诗,拿去给城里的文人看,结果把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些平淡的日子,在她嘴里也能变成一场场精彩的话本戏。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提到了那个我最不想听,却又最想知道的名字。
“那个金发的旅行者啊,”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像是在评价一个已经尘封的、过去的物件,“他确实还算规矩。自从钟离先生找他‘喝过一次茶’之后,他就再也没来往生堂找过我了。后来在街上碰到过几次,也都只是客客气气地点个头,就绕道走了。”她撇了撇嘴,像是在为失去了一个有趣的玩具而感到一丝惋惜,但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留恋。
“至于我嘛,”她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像是寻求表扬的小孩子的得意,“本堂主可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好的事情,自然不会反悔。这一年半,我除了跑生意,就是待在堂里,连万民堂都很少去了,更别说去追求什么‘新鲜’了。不信你问钟离先生,他可是看得死死的。”她说着,又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直白,有些不好意思,耳根那抹红色又深了几分。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酒的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站起身,扶着她那因为熬了一夜而有些摇摇晃晃的肩膀,把她送回了她那间我只在梦里闯入过的、散发着淡淡梅花香气的房间。我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回到我那间偏房,我几乎是沾到床板就睡着了,这一觉,再也没有任何光怪陆离的梦境,只有无边无际的、让人安心的黑暗。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窗外是逐月节前特有的、金灿灿的阳光。我没有去干活,而是把我那个破旧的行囊整个倒在了床上。
我把那些在旅途中,用为数不多的摩拉换来的、或是从某些遗迹角落里顺手牵羊捡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一件地挑了出来。一块在层岩巨渊最深处发现的、在黑暗中会发出微弱蓝光的奇怪矿石;一朵早已干枯、却依然散发着异域香气的、来自须弥城的帕蒂莎兰;一枚从枫丹廷某个报废的发条机关上拆下来的、齿轮咬合得极为精密的铜制零件;还有一块在沉玉谷的溪水中冲刷得浑圆光滑、带着淡淡茶香的青色卵石。
这些东西不值钱,甚至可以说是破烂,但它们是我走过那段路的证明。我把这些“破烂”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在她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找水喝时,塞到了她的手里。她掂了掂,脸上是那种“你这木头就拿这种垃圾来搪塞我”的嫌弃表情,但她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荡漾开的笑意,却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我知道,她喜欢这些。
下午,钟离先生把我们叫到了往生堂的正堂。他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样子,仿佛那天那个在酒馆里逼着我们剖开灵魂的人不是他。他为我们沏了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茶香清雅,驱散了我们两人之间残留的最后一丝尴尬。他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就提起了那件被我们刻意搁置的事情。
“既然误会已经解开,承诺也已立下,”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宣读契约条款的语气说道,“那么,那一纸婚约,也该有个章程了。你们觉得,什么时候执行比较妥当?”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我下意识地看向胡桃,发现她也正看着我,那张总是挂着狡黠笑容的脸上,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脸颊也泛起了熟悉的红晕。
我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向钟离先生。这一年半的游学,或许没让我变得多么“有趣”,但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在自己不懂的领域,就要把决定权交给最专业的人。而在这件事上,钟离先生无疑比我们这两个加起来快四十岁却还像孩子一样的当事人,要“专业”得多。于是,我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钟离先生,您来定就行。”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用杯盖撇去浮沫,沉吟了片刻。那短暂的沉默,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胡桃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两只手在桌子底下不停地绞着衣角。
最终,钟离先生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像是一锤定音。“那就,逐月节前一天吧。”他说,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让一场属于你们的仪式,作为整个璃月节庆的开端,也算是个不错的兆头。”
钟离先生说,按照璃月最古老的规矩,婚前七日,男女双方不得相见,以示对仪典的敬重和对彼此的期待。于是,我就这样被“赶”出了往生堂,那个我住了两年多、早已当成自己巢穴的地方。我提着胡桃早就给我准备好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行囊,站在绯云坡一家名为“望月”的旅馆门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从一个码头的苦力,变成往生堂的“债务人”,现在,又为了迎娶那个债主,成了一个遵守“老古董规矩”的、即将成婚的准新郎。我无奈,但也只能接受。钟离先生在处理这些“规矩”的时候,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权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你,你就知道反驳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旅馆的房间还算干净,但空气里那股子陌生的、混杂着熏香和旅人味道的气息,怎么也比不上往生堂里那能让我安心的、清冷的檀香味。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被提线的木偶。钟离先生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不是带我去见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据说是仪典必需的“长辈”,就是拉着我去城里最好的绸缎庄定制婚服。绸缎庄的老师傅是个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的老头,他拿着一把骨尺在我身上量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我听不懂的尺寸和术语。
钟离先生为我选了一套深黑为底、用暗金色丝线绣着盘龙纹样的繁复礼服。那料子又重又滑,摸在手里的感觉,比我扛过的任何一口金丝楠木棺材都要来得不真实。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华服包裹的陌生男人,感觉像是借了别人的身体。这衣服,比我过去十五年穿过的所有衣服加起来还要贵重。我真的要穿着这个,去娶她?
她的那套婚服,我曾偷偷看过一次。是钟离先生让我去绸缎庄送一份关于礼服细节的图纸时,我透过那扇虚掩的门缝看到的。那是一片火红的海洋。正红色的云锦上,用最细的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引魂蝶和层层叠叠的、盛开的梅花,裙摆上还缀着细小的、会随着光线流转而闪烁的宝石。
那衣服就那么静静地挂在那里,像一团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精美得不似凡间之物。我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了目光,心跳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一样,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那是一种混杂着自惭形秽和巨大狂喜的复杂情绪。她将要穿着那样的衣服,走向我。
有钟离先生在,所有繁琐的细节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从仪式的流程,到宾客的名单,再到那些古老得快要被人遗忘的规矩,他都了如指掌,仿佛他不是在安排一场婚礼,而是在复原一段早已失落的历史。往生堂的伙计们每天都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整个璃月港似乎都知道了,往生堂的胡堂主要在逐月节前,嫁给那个曾经在她手下干活的“木头”。
我待在旅馆里,成了最清闲的那个人。我每天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擦拭那把陪我走过千山万水的匕首,或是对着窗外发呆。我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属于我的风暴正在酝酿。那不是毁灭,而是新生。我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很快,预定好婚礼的那一天就到了。那一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钟离先生从旅馆那张睡得我腰酸背痛的床上给拖了起来。繁复的、深黑为底暗金龙纹的婚服一层一层地套在身上,沉重得像是我过去十几年扛过的所有棺木加在一起。铜镜里的那个男人,面容被细致地修整过,棱角分明,眼神却还是我自己的,只是那份曾经的麻木和阴郁,被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压抑着的巨大喜悦和紧张所取代。这就是我。要去娶她的我。感觉……像是偷了别人的身体和命运。
迎亲的队伍算不上奢华,却处处透着钟离先生那股子“规矩大过天”的劲儿。唢呐和鼓乐的声音,将整个绯云坡都染上了一层喜庆的红色。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背后是往生堂的伙计们抬着早就准备好的、繁复的礼担。一路上,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们在我脚边跑来跑去,好奇地想去摸我礼服上那金灿灿的绣线;大人们则在我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就是他,那个‘木头’,真的把胡堂主给娶到手了。”“看着挺结实的,难怪堂主喜欢。”这些话飘进我耳朵里,我却没有丝毫感觉。我的眼睛,只看着前方那条通往往生堂的路,那是我走了无数遍的路,但今天,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
还没走到吃虎岩,就被人拦了下来。飞云商会的二公子行秋一身蓝衫,摇着折扇,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文雅又带着几分促狭的笑容。他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锦盒,说道:“周兄,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这本《璃月古婚仪考》乃是孤本,想必钟离先生会很喜欢。至于你嘛……以后若被胡堂主欺负了,可以来我飞云商会做个武席教头,我保你吃穿不愁。”他话里带着揶揄,却分明能听出里面的善意。
我拱手接过,还没来得及道谢,一个红色的身影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周大哥!”是万民堂的香菱,她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脸蛋红扑扑的,身边还跟着那个总是乐呵呵的舞兽少年嘉明。“这是我给你和胡桃姐姐准备的点心!新婚燕尔,可不能饿着肚子!”
嘉明也憨厚地笑着,递给我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小舞兽挂饰,“这个,我们家乡的习俗,能带来好运!”紧接着,那个头上长着角的半仙律师烟绯也抱着一叠厚厚的、用红绳捆好的文书挤了过来,“喏!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婚后财产权益保障契约’,绝对公平公正,童叟无欺!算是我的贺礼了!”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我那颗因为紧张而悬着的心,也落回了实处。
最大的惊喜,是在队伍行至码头附近时。一个穿着枫丹蒸汽鸟报记者服的粉色头发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拦住了我,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明显不属于璃月,像是北国银行的专员。那个叫夏洛蒂的记者递给我一个包裹,兴奋地说:“周中先生!我是受人之托!提纳里先生托我从须弥带来了一份活血化瘀、强筋健骨的特制药膏,他说你这种经常打架的人肯定用得上!还有妮露小姐送的一对银铃铛,林尼先生和琳妮特小姐送的一副怎么也解不开的同心锁!”
她一口气说完,又指了指旁边的专员,“还有这位先生,是旅行者先生托他送来的贺礼!”那个北国银行的专员恭敬地递上一个由星铁打造的、入手冰凉的华贵盒子。我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巨大水晶。
我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或许能买下半个绯云坡。那个曾经让我嫉妒得发疯的男人,用这种方式,送来了他最真诚的祝福。我沉默地盖上盒子,对着那位专员,郑重地行了一礼。“替我,谢过他。”我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这份礼物。他和我,还有她之间的那段孽缘,已经随着这份贺礼,彻底烟消云散了。从今天起,他是客,我们是主。
我抱着那沉甸甸的星银盒子,终于走到了往生堂那扇挂满了红绸与喜字的朱红大门前。门内,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火红嫁衣的、我朝思暮想的身影。唢呐声在这一刻,吹奏到了最高亢的音节。我知道,我这场漫长的、跋涉了千山万水的“研学”,到此,才算真正地画上了句号。
唢呐的声音尖锐得能刺穿耳膜,鼓点像是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心跳上。整个往生堂都淹没在一片沸腾的红色和喧嚣的乐声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由安魂香、贡品瓜果和无数道来自万民堂的硬菜混合而成的、一种近乎于幸福的、让人晕眩的气味。
我就站在这片喧嚣的正中心,身上那套沉重的、绣着暗金盘龙纹的婚服像一层陌生的壳,把我包裹得密不透风。透过眼前那一方薄薄的、绣着鸳鸯的红盖头,我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那是一团燃烧的、流动的火焰,嫁衣上用金线绣出的引魂蝶,仿佛正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而展翅欲飞。她就在那里,离我这么近。近到我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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