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大陆上的冷空气渐渐向南方拓展。等压面与等密度面相切，出现斜压现象。赤道被太阳直射第二次已经是前三周的事了。也许是温室效应，一种蠢蠢欲动而又神经过敏的权利，又或许是亚伦·布什内尔在以色列大使馆自焚并高喊“解放巴勒斯坦”，一种新的国际主义、新的文明思想与多年的性别对立结合形成了复杂的作用力，太阳、月亮的升起下落、金星和土星环的变化，以及许多别的重要现象开始尝试从印证天文学知识的预言中脱离。尽管这一切仍然印证了另一个预言。城市的黄昏像一场乍泻春光，透亮了白色背心裹不起来的胳臂线条。一句话，这句话应该能说明当下，尽管不时髦，也显得很拙劣：这是二零二四年十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不久前曾短暂地落下一场雨。

汽车从宽阔、潮湿的柏油路上急速驶入模糊、无垠的地平线。花骨朵一样丰厚的云给步行者产生了一种可能会在什么时候降雨的压力。速度表上的红指针经过几次强烈的振荡便变回均匀的的跳动。数不胜数的噪音与反射光被缠绕成一个回响着金属声响的万花筒，个别极高的声音从这万花筒里凸显，沿着那劲头十足的边缘钻探出来没一会儿就重新缩回，清晰的、平静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刚一出现就被噪音抓住，吸收干净。这个噪音万花筒的特征，体现了光彩照人的混沌与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它不是首都，不是省会，仅是一个接近二等标准的、还留有一些古镇特色的小城。这种城市的名字起码有三个，一个是市民口中的，一个是外来人口中的，一个是市政府工作人员口中的。在葵口中，却是全部都混合起来了。

作为一个生活小康的市民，葵并不怎么热爱这个城市。她的家庭成员都不出生在此，仅仅是因为丈夫侥幸在业务上有所成就，因为领导的赞誉和赏识而升迁到这个城市里工作，再加上有个本地的朋友作照应。她们住的地方是由不同于城市的不规则和更替、滞后思想、寻求宁静和疗愈的愿望、自然主义、隐藏于深处的微不可察的躁动、按照能容纳两辆车子并行之宽度建起的道路、一阵芬芳馥郁浸满橘红的桂花香和半夜里令人匪夷所思难以入眠的狗吠声组成。总的来说是一个存放在隧道以内的记号，这记号由砖瓦、意识、文明和被历史颠覆书写的历史组成。两个人正从隧道走出，通过门禁系统，并走向她们自己的家。隧道是一个譬喻，但也有实体。它由一条长长的、与公路分岔出来的小路组成骨架，沿途的驾考练车所、凸面反光镜、一排石墩子、小卖部、健身馆专供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停放的区域、两排生长很好的雪松作这隧道的修饰和氛围。那两个人，不言而喻一定是村子上的人，再者就是拜访或是被村人有所请求的人。但这儿出现了一种富有那耳喀索斯情结的事，有些认识她们家庭成员的人碰巧看到这一幕，满腹狐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谜团：哪一个是哪一个？男人对有幸能得到她们的男人暗生羡慕和轻浮的感情，女人悄悄涨了求知欲，但没一个人会因此而主动走近跟前或是通过一些别的方式去得知真相。这是村民自觉遵守的行为习惯，谁也没有权利去干扰别人的事，也不会自作多情。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准则在葵看来是很有可能包庇一位潜在的危险分子的。但这几年的生活经验却告诉她这想象不过是不安全感作祟罢了。

两人的身份无须多言，正是之前的的葵和葵。但当下，两人对彼此的态度发生了一些改变。

有句不言而喻的道理告诉我们，不论是工作环境还是生活环境，都能很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心情和感受，对葵和葵来说也毫不例外。当然，也可以从胃口方面下手，毕竟回来之前她们已经去吃了一场晚饭，因为家里的男人和小孩都有各自的理由，都不在家。她们通过门禁系统，穿过隧道，踏碎堆积在路面上的桂花并嗅闻到那股淡淡的芳香之后，准备回到家里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等待第二天到来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一种不能忽视也不能理解的异常：另一个自己依然存在。这算什么？影子，时空紊乱，非比寻常的物质分裂，还是一个不能忍受的恶作剧？缠绵于大脑的热度消退，葵忽然发觉另一个葵对自己并没有那种吸引力了。说来也怪，她从没有觉得女人——尤其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吸引力过；但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她们还对彼此产生了荒诞的性欲，并大胆地接了吻。然而，在外面一个快餐馆里吃晚饭时，当她们看着对面那个像镜像一样时常反射出自己思想和心灵——她们很少用心灵这个词，都以为这只能在庄重的场合里才能用——的女人，一样用筷子将饭菜夹入口中，一样在饭后用纸巾擦了擦嘴唇，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可是两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她们在慢慢适应分离之后所形成的外自我、内自我与超上自我的神秘联系。毕竟不久前她们还相处得很愉快。

我这是怎么啦？葵和葵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们发现自己开始害怕对方，并很快发觉到对方与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然而，每个人却凭着柔和的女性感情相信对方的害怕是由于自己的害怕引发的，是自己的不安感染了彼此。她们心里自责，不想把这责任归咎到对方身上——毕竟人类历史上就她们两人最能理解对方，最能和彼此感同身受——但一进入隧道，和丈夫孩子一同走过的、常常令她们感觉恍如隔世的又长又静的道路上，她们就会像一个被某种遥远、一出现就马上消失的声音惊醒的人眺望窗外一样忍不住去眺望对方，约束自我的道德意识越来越弱，微小的、水蚤一样忽然弹向更远的利己观告知她们，不该过分怪罪自己，而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她们的不安来源——最能感同身受也意味着要承受一种类似将自己从现代社会完全剥离、抛向大气甚至是太空中的窒息感——两人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无法隐瞒。

那我究竟要怎么对她呢？

情况表明，葵和葵本身是普通官员的妻子，充足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交往令她有时候会试着去追求一些难以在生活中出现的、常常展现出一种源自病态精神的、有时黑白分明有时炫碧为朱的、戏剧性的高尚思想：“我这是在向所有的苦难下跪”，“莫非你只看重那几万伟人和强者，而其余几百万多如海沙、但是爱你的弱者就活该倒霉，为伟人和强者做陪衬”，“要是你们这些检察院狗娘养的人里有一半人不想当法官，不想在城里的律师公司做合伙人，如果你们有勇气查到底，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像那样的人会被起诉，审判并定罪，其余这样的人就会往后缩，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你们的法庭上打一宗干干净净的案子；但是不行，所有人都是朋友，所有人都有钱拿，而且所有人都有他妈的未来”。

显而易见的是，对高尚的憧憬与向往并不会存在与另一个自己的相遇，甚至在那同一片嘴唇，同样回注血流形成跳动现象的心脏上。在女儿的视角里，葵是一个可靠能干、全能的、宽容但不盲目溺爱、起楷模作用的、具有某种超凡脱俗的天赋的母亲；在丈夫眼里，葵是一个温柔体贴、用颇有少女气息的贞洁观念压抑着放荡本性的、亲密却不致于迷失自我、勤奋又伟大的女人。相比工作，葵更喜欢在家里做一些符合她兴趣的、有时候还能通过互联网赚些零钱的手工工作。白日里的勤勉、在家里比丈夫这个男人还要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形象在床上会因为那欲求不满的呼喊声发生妖娆的倒转，难以言喻的坍塌。葵有时候还在工作的时候，就会因为不经意间显露出女性的成熟性特征而被丈夫袭击，而且每一次都是在为晚上的纵情声色做铺垫。“真是麻烦，我还在洗碗呢，你这么想要，怎么不去买个飞机杯或是真人倒模啊？”葵一边咕哝，一边将幽怨的视线从盥洗池里沾着酱料的盘碟转向身后兽性小发用雄性性器嵌入自己股间的老公。她自生孩子前就锻炼起来的安产型屁股哪怕在第一个孩子要上大学的年纪都还很有魅力。虽然葵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心里却对丈夫被自己身体吸引的下流动作感到兴奋和愉悦。只不过这精力旺盛两种荷尔蒙情投意合的反应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葵没有什么口头禅。通过时兴的免费网络教学，她开始形成许多浅尝辄止的爱好。说来也不过是朝花夕拾。好在夕阳还挺晚，葵的人生至多也才过了人生的五分之二。她现在的生活几乎是完美符合她学生时候所想象的完美生活，有一个忠诚可靠的丈夫，一个优秀健康的孩子，一间宽大舒适的别墅，毗邻自然，能从城市快节奏的喧嚣里脱身而出，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净化——常常不是她本身所有的——被欲求与现实的矛盾所激化的愤懑、数字飞跃的惴惴不安、工人的失落、在平民的呢喃中升华的失落感。可是结婚后没过一年，不，没过半年她就感到不幸福了。一种诱惑，从心窍里像黑雾一样喷薄而出。已经用追剧看书健身做饭制作小玩意等活动有效压制的葵一开始以为这是某种极端变态的性欲，又或者是一种莫名强烈的权利欲；她试着去寻找第三种可能，或是将结果变得更精确些，但很快就发现那无法取得成功。有一个特征，有一个她从前觉得能把这一切搞懂的特征，就是对自己的关注。还是孩子的时候，因为对自我形象的好奇和符合拉康理论的反射作用，她试着用嘴唇去亲吻镜子的表面。无时无刻不在同步的动作和表情，对称方向所形成的无限延伸，印上嘴唇后变得越来越温暖以至于当时还是孩子的葵以为自己亲吻的终于是她自己的错乱感觉，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哪怕成年了，在多年以后，一种死而复苏旧事重提的奇异感受令葵在换衣服的时候接近了全身镜，久违地用嘴唇去亲吻镜子表面。这一回，因为有了男人的滋润、母性的感染和工作的锤炼，她忍不住用身体贴住镜面，深情凝望那张愈发柔和美丽的脸蛋，再用舌头去舔舐留在镜子上的唇印。但那很快就被女儿的呼唤声打断了。间隔了三十多年的自恋行为就这样中止，又在不久后的今天以无法想象的方式重现。

葵和葵都不觉得她们是一个自恋的女人，至多是对自己有了更多的关注。尽管在家务和自己的工作上她们无比干练成熟，但在自己男人怀里，却又会因为生理性诱发而极其激动起来。她们的满足是混乱的，介于“还想要更多”和“这就已经足够了”之间。她们几乎从来不对自己的男人生气，而一旦男人自己没忍住把生活上的不顺心带到家里来，一旦他发现自己失控——实际上向来都是一种失控的预兆，但那已足以令一直没怎么观察到自己丈夫发怒模样的葵感到不可思议——导致葵露出一副惊愕的面容，或者是投射出一对泪眼朦胧仿佛自己要被抛弃的目光，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柔顺温和令男人顿时失了火气，并马上意识到自己不对，脾气甚至因此变得越来越好，在同事口中竟然也成为了一个“尽善尽美的完人”了。但葵那副过于柔弱的表现也仅限于结婚时那几年。而且，近些日子里，葵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以前的丈夫，会因为生活上的一丁点不顺心而动不动发些不痛不痒的脾气。丈夫则越来越沉稳镇定，从容不迫，仿佛一个成功击败魔王达成使命后就退休在乡下度过晚年的勇者——除去两公婆在床上搂抱亲密的时候。总而言之，即便丈夫仍会用一如既往的热切回应自己，葵还是察觉到她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年轻了。

可是当葵和葵邂逅彼此，超小说、反理性、背叛智力、愚弄道德、破坏法律的梦想成真简直是令她们着魔了。相遇的刹那她们就感到了令人忘乎所以的不舒服，但不是回到家时的那种不舒服。前一种是不可理喻的幻灭，后一种是彻头彻尾的不耐烦。但两种都反衬出同样的激情，沁入肺腑、浸透骨髓的激情。她们预料到这种激情会令她们陷入见不得人的隐蔽活动，通过罪孽与幡然醒悟反复交替，持续进行，犹如阿根廷那儿的何宝荣和黎耀辉，混合着延维、优昙瑞、紫苑、宝蓝、青金石、佛头青和碧城色的伊瓜苏瀑布的磅礴水雾，还有那一句话，“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她们的男人是第一个，她们自己却是第二个。

葵的丈夫从来不把青少年时就显露出圆润曲线的她当色情狂看待，也不会因为她对自己的表现显得过于亲密而举止轻浮——至少是在两人关系还没那么深之前，那酸甜苦涩的恋情还没变成亲如手足的婚姻之前——迟钝的、纯情的、勇敢的、有点像超然仔和恋太郎的混合体的男孩很快就俘获了葵的芳心，以同样的迅猛拿下了岳父岳母的认可，并得到他们的认可、支持和祝福。本来想着“至少也要结婚后再做吧”的葵一下子就被激情主宰了。在男孩多次以正当的理由拒绝并手捂裤裆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男德与不输于她的贞洁观念后，葵受不了了，可谓是像壮汉强奸少女一样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日子里办了男孩，使他成为了世界上的几十亿位男人之一。同时，她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女人，同样是世界的几十亿分之一。随着两人食髓知味越发娴熟以至于很快就中了头奖后，他们匆匆忙忙地在朋友亲人的祝福、三扣西装与美人鱼式婚纱、耀目灯光、彬彬有礼又受宠若惊的感觉、孩童的惊喜、啤酒的芬芳、将餐巾洇得更深的酱汁与饮料、围绕着婚姻与生育想象的半神秘主义、一种不踏实又执拗倔强的——包含当代男女关系紧张的悲观与水波似的一经触碰便会荡漾的情澜的视线与行为中成为了地球上的一对新人。

但那不能与现在相提并论。

她还没有完全老去，她还没有被女性的皱纹毁灭自身的华美、雍容、雅丽；她还有时间，有选择，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葵忽然意识到自己需要被人欣赏。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在某些国度的某个地方，这几乎是生活的真理之一：已与男人缔结婚约的女人就是凭着“何妨一试”的心态与别的人搞外遇，出轨，堕落，在懊悔、欢乐、自我蔑视与压抑的美妙氛围中湮灭干净的。她所受到的教育和个人所拥有的良知决不允许发生这种不堪忍受的事。那是令人作呕的、如同把粪便当成咖啡或者是巧克力以品尝高档美食的方式吞咽下去的侮辱。而且她没法接受与谎言独处的痛苦。尽管已经穿上了轻浮款式的内衣，已经诱使丈夫用各种经过无害处理的小道具和水果开自己的后门，尝试在女儿就在周围但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下班后的丈夫口交——尽管如此，她依旧难以满足自己。生理欲望被激发起来的时候，智力便立即设置了多重障碍，迫使葵进入抑郁、容易悲伤落泪、热痴痴的状态，像一个歇斯底里的、某个角度上来看还蛮可爱的女人。一种迷人心魄的光辉从残忍的选择中凸显出来，在妥协于狂躁的逃避与不可抵挡的悲哀中，振奋人心——至少是葵和她丈夫的——的灵魂就从那两扇悬置于鼻梁上的眼窗里透射出来，好像吸引了草鱼栖身的、亚热带的粼粼水波。

她不想被自己的性欲主导，不想被自己的身体支配，不想像羔羊顺从牧羊人一样顺从自己的器官。她依然怀有某种天真而正当的感情，没被污染的愿望。她头脑简单的男人没法搞懂这复杂的心理机制。正如许多专一顾家却无能为力的丈夫一样，他竭力配合，试图跟上自己的女人。他开始同情一切的不幸，尊重每一个恋爱传说和现代异军突起的边缘人物，像一个逐渐变性的男人，或是给孕妇开刀的实习医生。他开始错乱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阳痿，精囊里再也没法储存精液，以至于每次撒尿尿液都会在渐渐衰老的肾脏的微弱力量下黏糊糊地喷射出来，留下一道亚健康的、泡泡突然碎裂的余韵。同他的妻子一样，又或者“在她之前”、“在她之后”，他也开始觉得自己在变老，但却在一阵和谐的、葬礼时举行的合奏中。

葵没发现这个。尽管她爱自己的丈夫，但她没发现这个变化。并非是不忠诚，爱得不够深，感官不够敏锐，而是某种职业与精力不相匹配的因素。那是别的原因。一直是别的原因。她做好了准备，为自己辩护的准备。不是用来对付丈夫，而是用来对付她自己。她不理解这个预感，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近日来为什么会在夫妻同房之后自慰。没完没了，永无止境，毫不知足，贪得无厌，在凄冷的遗憾中用连心的手指掏出未排泄干净的、黏稠的体液。与一个出于内心渴望而想一起生活下去的、与她同样重情专一的人结婚，并和他一起构筑一个温馨的家庭，这是令人欣羡的；可这却无法使她感到圆满。哪里来的转折？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感觉的葵觉得这是只有在低俗情景剧里才会出现的要素。生活的平静和稳定令葵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居然离奇地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去搞外遇，希望谴责、忍受、揪心的苦楚和打碎的玻璃刺激她的感官有如年少之时第一次来月经。她希望自己的丈夫会去爱一个和她身材很像、占有欲也同样强烈的女人，然后她们会见面，并为妻子和情人的对立而莫名觉得身体极其容易受到刺激，恍如爱情的雷雨在多年之后又一次降临在她们头顶。因为没办法使彼此让步，两个思想还没开放到用斗殴解决问题的女人才不得已在身体方面上想了个折衷的方案：手指、嘴唇、舌头、腋窝、脚趾、大腿、屁股、阴部，两具同性的身体在强烈的愤恨与厌恶中亲密媾和，因为“这个女人和我的身体相性太好”的念头而无法自拔，同时高潮，用体液互相标记，彼此侵犯，与她们共有的男人三人行，阴毛缠紧阴毛吞咽刚从阴茎头里喷射出来的浓浊精液。由于没法实现她们瞒着男人相处时曾怀着大量的喜乐探讨过的“互相充当三人之一的后宫成员”的奇妙想象，她们再次争风吃醋，一会儿觉得自己拥有了男人和女人的全部的爱；一会儿又发觉自己似乎拥有的只是人的身体，因而对另外两个人不屑一顾，漠不关心；一会儿撕心裂肺地争吵，通过互相尖叫来折磨彼此以及夹在两人之间试图调解的男人，并希望这三个人中的一个（最好是她们的男人）会被彻底逼疯，超越了忍耐力的极限而去杀死另外两个人。她们有时会在他的面前显示出极具煽动意味的亲密，露出轻蔑甚至忽视的神情——让他要么硬着个屌加入进来，要么握紧拳头转头离开——但她们都没法完全恨他，顺从翻倍的胜利或是凭着严重受辱的、弹性形变过大的女性尊严而舍弃他；她们在憎恶的极点被爱欲俘获，在钟情的重心往真实与自我翻转。爱终归还是有的。永远离开丈夫和彼此私奔的想象很迷人，但不现实。现实是在两个女人私奔后的第二个凌晨她们就会发现彼此是完全多余的人，是她们为了伤害丈夫/情夫而凑到一起的合伙人。她们会理所当然地对彼此露出极端冷漠、傲慢、丑恶的面容，并像一个永远无法与自己的嵌合体达成和解的连体人一样相互毁灭。正是彼此才使自己成为了这可耻行为的帮凶，使自己抛弃了家庭与生活、钻入柏拉图洞穴去和囚徒作伴的骗子。因此，毋庸赘述，她们还是会当她们的妻子与情妇。她们所在意的男人更是如此。即便他深受其害，却至少有一半乐在其中。夫妻两人为了让情妇住进他们家甚至会帮忙扯谎，做伪造的口头证明，不惜诓骗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的孩子慢慢吃掉这个可耻又糟糕的事实。一旦这三个习惯互相侮辱又要在情欲与鄙夷中怜悯另外两人的家伙不得不因为各种生活琐事分离，竟还是会像受棍棒教训久了的家犬一样忠诚地想念着另外两人，想着他们泥鳅般的绞成一团。对女人来说，这种复杂的感觉尤甚。有一次，由于不能通过肉体与肉体的拥抱而彻彻底底地合二为一，她们竟会跟彼此歇斯底里、怒形于色、脸色苍白地大闹起来，甚至还想通过男人来取得最后的、绝对的胜利。她们谁都不会成功，且经过这场闹剧，她们更加妒恨对方了。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妒恨的对视与激烈的敌对情绪在同性媾和时产生的效果极为出色，每次敏感部位的剐蹭与淫乱的浮想联翩会让她们的身体很快就高潮迭起。之后，两个女人又因为那种相似而又不同的爱而和自己的情敌——有时也是情人——交配，或是带男人一起，以他为地基。一对一的性爱很难使她们满足了。最终，妻子和情妇彻底分不开彼此，但也不可能因为和彼此相爱太舒服太容易泯灭一切就放弃了她们的男人与掌握阳具或接受精液像被一阵大炮从体内轰炸时的感动。于是她们只好委曲求全，在热泪、悔恨、懊恼、快乐、痛苦与五光十色的堕落中搂抱，接吻，呼唤纯粹的圣洁的爱、犹太人的弥撒亚与末法时代的终结的到来。

这种令人费解又神往的意淫常常结束于葵的温热吐息间。

然而，一个新的情妇，和她身份重叠也可以用正当的名义指责她才是那个没脸没皮的下流女人的另一个妻子，就在她身边。那种能在深夜背着丈夫偷偷自慰给自己带来安慰感受的实体以自己的模样出现，也以自己的方式反射出同样的羞赧，压抑与焦虑。由于纠结过久，被耗干了耐心的葵和葵开始蔑视对方，并坚信对方才是不忠诚的、下贱的女人；但很快她们从彼此的视线中读懂了自己才是自己将要谴责怪罪的女人后，就恼羞成怒了。她们想要逃避对方，但没法规避相同的个性，只好坐在卧床的两侧。手机——没法理解的、与记忆不匹配的状况，也变成了两个；她们很快发现有不少重要的私人物品都变成了两份，像是在告诉她们“葵”本来就是两个人——被她们攥在手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与亲人的生活动态。当她们发现某条动态被自己点赞了两次甚至是发表了两条一模一样的评论后，葵和葵都恶狠狠地瞪了彼此一眼。她们很快删除了评论，取消了点赞，并两三句就商量好了属于她们的理由。她们可以逃避对丈夫不忠的、富有勇气和自我的痛苦，但没法欺骗另一个自己。葵和葵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看着彼此，就好像陷入矛盾的两姐妹。葵和葵越发相信她们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并开始小声说自己就不该被可爱的男色诱惑而嫁给丈夫，不然也不会碰到另一个自己……

她把难以克制的天性与那在自己平静生活中占据很大一部分的丈夫联系起来，并把自我藐视与挣扎的烦闷传导进魔幻的现状。葵和葵觉得两人现在就大吵一架最好。但是她们都没有这么做。恰恰相反，看着彼此的深黑乳沟和那片丰润的嘴唇，她们想脱下衣服，和对方在地板上搂抱，亲吻，耳鬓厮磨，将抑郁、狂躁、悲伤、勇气、道义一并沉寂在肉欲的残渣中。而当她们俩为身体上的反应和受诱惑的心灵感到羞耻，因而边吵边跑，去不远的酒店里住宿赤裸相对一上一下乳白辉晶莹的肚皮相贴像在用自己甲虫赤的阴部吞食另一个同样大小与形状的甲虫赤的阴部并感觉连带着整个盆腔整段脊椎所有气力都要被一只暖乎乎的小嘴吸食进去时，她们这才注意到她们对彼此的渴慕竟会如此之深。一份由自我之爱、男女之爱、同性之爱、母女之爱、父女之爱、朋友之爱、工作之爱、地理之爱、社会之爱、阶层之爱、民族之爱、世界之爱、没意识到没感觉到的爱掺合融化的痛苦湿润了两人的眼睛，并使长长的睫毛颤若春柳。

ΔΟΝΤ

在继续葵与葵的故事、继续色情小说作者的浮光魅影与阴阳失衡之前，应当介绍一下男人，一个进入沉思状态便会目光灼灼的男人。他是个半分裂的人。但不是像细胞性投射动物性后的完全分裂，而与当代人们拿起手机投射精神体放下手机回退注意力有些类似——人们注视着屏幕，估算时间，计量薪酬的得失和天气的状况，从青浅浅的个人道德上升到关心国内国际的大小事务，一下子悲天悯人，恨不得身临其境，拔刀相助；一下子作壁上观，做出无情无义、饱经世故的残酷表现；时而因为某个闪烁着夹杂于青少年与壮年间的洒脱、软顽的人物或瞬间而捧腹大笑；时而因为从薄雾里走出来似的、发善心的人被冷漠麻木的反应迫害而感觉到一种从铁皮壶里渐渐升腾起来的热乎乎的享受——磁电作用的思维与生物电作用的思维像隔了一间走廊，两扇门即是慵倦地斜卧在山坡上的亚当与缓缓朝他飞来、伸出一根指头即将完成创世纪第一个灌注神明灵魂的壮举的上帝。简短说，倘若人们细心观察自己的状态，从敷衍时间的消遣到献上全部的精神力量，包含矜持与优雅的社交礼仪，合理的作息，肌肉的酸胀程度，无法用指头抹干净的泪水，受到压迫的脊背，心灵的飞舞与坠落——就如同奇点分裂成宇宙，行星分裂出卫星，陆地分裂成多个大陆板块，国度与民族分裂出战争、英雄与罪孽，经济与政治分裂出社会、阶层与各种各样的运动，动物分裂出后代、畸形与尸体，端粒随着细胞的分裂而产生磨损现象——人们就可以略微懂得他们究竟生活在一个多么奇怪、把“分裂”这个重要元素从宗教信仰和过往世界中继承下来了的时代。

而一个分裂的人，老实说，已经不再像几个世纪以前那样令人毛骨悚然，或是叫人大感惊奇，毕竟梅尔达多子爵也会被与土耳其人作战而飞过来的一枚炮弹炸成浓缩着邪恶与善良的两个半身人。

因此，我们要讲述的男人，仿佛是流水线生产过程中顺着运输带徐徐运动的产物之一，又或者是从化工厂排污排进去的河水里爬出来的弗兰肯斯坦，是个没有被中世纪炮弹炸成两半的、幸运的、完好无损的、半分裂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啦？

“人们难以得出结论。”他暗自思忖。

一个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看书的人，他的书呆子气与某种英年早逝的特征常常会比一个阳光开朗、乐善好施的运动员更中人们的意。这已经在前几年的某个日子里得到证实。衰弱而病态的现象因其理智的缺失与责任的难以承担的性质而更适宜越来越进步的现代的喜爱，也更容易作为一个链接联系起今天与明天。生活的确需要有血有肉的角色，但不能多到把人本身淹没。他用筷子夹住了盘里一个卖相极好、沾着辛美的番茄汁的炒蛋，想到了这点。

他坐在一张大长桌的前面，毫无疑问是在传统的一家之主的位置上。花园的空气透露出一个被绿意浸满的、稍显潮湿、静寂的秋季气味，薄暮像湖水一样漫进街道。仿巴洛克式的铁艺栅栏外，一对穿上运动装慢跑的父子在后面，一只有着黄澄澄毛发的柯基跑在前头，四条白色的小短腿甩得飞快。若是从窗户向底下望去，依稀可以瞥见院子里的发黄、暗沉的碗莲叶。他即将准备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升学考试的女儿已经吃完了晚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老婆看上去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在自己关心她时有些漫不经心，甚至在发觉答非所问后而咬住了下唇，并做出了一副被他占了便宜的、既愤怒又委屈、很具有年轻人特征的模样。这叫男人吃了一惊。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是结了婚的，突然打扮起自己或者展现出回光返照的痕迹，要么是青春记忆的灰烬残余被重逢的喜悦点燃，要么是已经与一位表面上看算是善良的、反映出某种道德意志的陌生人通奸并决心要继续下去，接连不断地获取新的开始。柏拉图式的爱情或许会有，但更多的却是不假思索的胡作非为。鉴于他老婆向来就不是一个很会撒谎、工于心计或是优柔寡断的女人，所以尽管男人对此略有思疑，也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他粘连米粒的碗壁和那几盘香喷喷、热气尚存的菜肴上了。他打算待会儿用更加温和更加能关照她自尊心的方式去寻找个中缘由，一如既往地解决忧虑和不安的来源，夫妻两人再度重归于好，仿佛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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