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破繭之夜

在巨繭形成後的第三個星期，里歐已經習慣了這種詭異的寂靜。

他的生活被簡化到了極致：上學，打工，回家，然後就是坐在床邊，靜靜地守著那個佔據了房間一角的、巨大的白色物體。

它像一座沉默的雕塑，既是墓碑，也是搖籃。它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卻讓里歐感覺到其中正醞釀著一個比他生命更宏大的風暴。

他睡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淺。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立刻驚醒。

今晚也是如此。

在凌晨三點，萬籟俱寂，連窗外的蟲鳴都已歇息的時刻，一個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將里歐從淺眠中猛地拽了出來。

——啪。

那聲音很輕，像是冰塊在溫水中融化時，發出的細微碎裂聲。

里歐的睡意瞬間消失無蹤，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月光下泛著柔和光暈的巨繭上。

啪……啦……

又一聲。這一次更清晰了。一道纖細的、髮絲般的黑色裂紋，出現在了巨繭光滑的表面上。緊接著，更多的裂紋如同黑色的閃電，迅速地、無聲地朝四面八方蔓延開來，在他眼前構成一張破碎的蛛網。

來了。 它要出來了。

里歐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緊張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還是在恐懼。他不知道從這顆由他親手養大的、詭異的繭裡，究竟會孵化出什麼。

「噗嗤——」一聲輕響，一塊繭的碎片剝落下來。一個濕潤的、蒼白的東西，從破口處緩緩地、試探性地伸了出來。

那是一隻手。 一隻纖細、修長、有著五根分明指節的……人類的手。

里歐的瞳孔猛地收縮。是人？難道……難道真的是……

然而，他的希望還未成形，就被下一秒的景象徹底擊碎。在第一個破口的下方，另一處繭壁也被頂開，第二隻「手」伸了出來。

但那不是人類的手臂，它更纖細，表面覆蓋著一層光滑如玉的、白色的幾丁質外殼，末端是三根尖銳而優雅的指爪。

兩隻手……不，是四隻……

里歐的腦中一片空白，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看著那兩對截然不同的手臂，瘋狂地、笨拙地撕扯著繭壁，將破口越拉越大。

終於，隨著一聲黏膩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整個巨繭的上半部分被徹底扯開。一個被濃稠透明液體包裹著的、赤裸的身體，從中軟軟地滑落，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發出「噗通」一聲悶響。

里歐嚇得猛地向後縮，後背重重撞在牆上。他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那攤倒在地上的「東西」，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那是一個少女的輪廓，但又絕不是人類。她的身體被黏液和撕裂的羊膜狀組織包裹著，背後黏著一對巨大、潮濕、皺縮成一團的銀白翅膀。她的四隻手臂以一種扭曲的姿態散落在地上，銀白色的長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和身上，狼狽不堪。

是怪物。 自己親手養出來的，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里歐的心沉入了無底的深淵。他感到一陣巨大的、被背叛的絕望。這不是艾莉，這是一個佔據了她色彩的、不知名的、恐怖的生物。

他渾身顫抖，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無法動彈。

就在他被恐懼攫住的這一刻，地板上的那個「怪物」，動了。

她掙扎著，用那四隻手臂撐起自己濕滑的身體。動作很艱難，彷彿每動一下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黏液順著她蒼白的皮膚滑落，滴在地板上。她緩慢地、費力地，抬起了頭，朝里歐的方向望過來。

月光穿過窗戶，正好照亮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褪去了所有稚氣，變得精緻而完美的少女臉龐。那高挺的鼻樑，那櫻色的嘴唇，那熟悉的輪廓…… 那張臉，和里歐記憶深處、墓碑照片上的那張笑臉，緩緩地重合在了一起。

里歐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她看著他，那雙湖藍色的、深邃得不見底的眼睛裡，充滿了迷茫、困惑與一種初生嬰蟻般的脆弱。她似乎想說什麼，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只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氣音。

里歐僵在原地，他不敢相信，卻又無法否認。理智告訴他快逃，情感卻像生了根一樣，讓他無法移動分毫。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少女再次張開了嘴。這一次，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喉嚨裡發出一個嘶啞、破碎、卻又無比清晰的音節。一個他十年來，只在夢裡聽過的聲音。

「……里歐？」

僅僅一個詞。 像一道天雷，瞬間劈開了里歐腦中所有的混沌、恐懼與絕望。 他那被冰封了十年的心，被這個名字狠狠地、溫柔地撞碎，所有的情感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眼前的不是怪物。 不是恐怖的生物。 是艾莉。 是他的艾莉。她回來了。

「艾莉……」

里歐的聲音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劇烈的顫抖。他連滾帶爬地衝下床，不顧地上黏膩的液體和破碎的繭殼，猛地撲上前，將那個冰冷的、赤裸的、正在輕微顫抖的身體，死死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十年份的思念，十年份的孤獨，十年份的悲傷，在這一刻全部化為滾燙的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洶湧而出，打濕了她冰冷的皮膚和銀白色的髮絲。

「艾莉……艾莉……」

他只會重複著這個名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彷彿要將她的存在，重新刻進自己的骨血裡。

他感受著她身體的冰涼，感受著她背後那對濕潤翅膀的奇異觸感，感受著她那四隻手臂的僵硬與不知所措。但他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了。

只要她回來了。 一切，就都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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