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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母逢春】第二章 第一回(乱伦、复仇、剧情、历史、暗黑),1

小说: 2025-09-10 22:11 5hhhhh 5700 ℃

 作者:葫妖

 2025/07/23发表于:第一会所(第二章第一回)

 是否首发:是

 字数:17,372 字

  第一章:thread-12200548-1-2.html

            第二章 第一回 朱楼宴罢

  正月里那一场喧闹了半个多月的上元灯火,堪堪才撤下没几日,扬州府江都县这地面上,瞧着倒还是一派泼天的富贵风光。

  城里城外,那条从天上来似的大运河,依旧是舳舻千里,南来北往的漕船、商船、画舫,依旧挤得跟一锅下了锅的饺子,挨挨挤挤,那密密匝匝的桅杆子立在水面上,倒映着天光水色,瞧着比城外的林子还要茂盛几分。

  可这话又说回来,瞧着是花团锦簇,里头的瓤子却早换了。

  但凡是在这运河码头上寻活路、刨食吃的人,哪个心里头不跟明镜似的?

  往年这辰光,日头刚从东山头探出个脸儿,这码头上就该是人声鼎沸,车拉马拽,好一派喧闹光景。

  尤其是云家那几十艘漆着「云」字朱红大旗的福船一靠岸,那才叫真个热闹!上百号赤着膀子的力巴,肩上搭着条浸透了汗水的布巾,嘴里头此起彼伏地唱着号子,一袋袋拿油布包得风雨不透的雪白官盐,就跟流水似的从船舱里抬将出来。

  那场面,真个是龙腾虎跃,瞧着就让人心里头敞亮。

  可如今,日头都升到三竿子高了,一群扛活的汉子居然稀稀拉拉地蹲在码头的一角,个个蔫头耷脑,跟那霜打的茄子一般。

  只眼巴巴地瞅着河面,盼着能从哪儿钻出艘眼生的野船来,好歹挣上几文钱,给家里那张着嘴的婆娘和娃儿换一升糙米下锅。

  河上倒也不是没船,可来的,都是些走了好些年岁、熟门熟路的老客。

  人家的货,还没离了瓜洲,城里头的牙行便早早派了人去迎,价钱、脚夫,都说得死死的。

  船一拢岸,自有那牙行说着的自家脚夫上去卸货,旁人便是挤破了头,也休想摸着那包袱的边儿。

  几十号盼得眼珠子发绿的汉子,日头底下干巴巴地等了半日,也只等来几艘运些杭绸苏布、针头线脑的小乌篷。

  为着抢那三五个包袱的活计,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嘴里头夹枪带棒地骂上几句,也是常有的事。

  「直娘贼的牙行!真真是狗眼看人低,半点汤水也不肯漏给咱们!」

  一个黑炭似的壮汉,把嘴里嚼得没了味的草根狠狠啐在地上,瓮声瓮气地骂道,「这都第八日了,还没个生分些的大船靠岸。再这么下去,家里那婆娘孩子,怕是真要拿灶灰拌水当饭吃了。」

  他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力巴,正拿个破了口子的瓷碗,一下一下刮着自个儿胳膊上混着汗渍的泥垢,那泥垢积得厚了,刮下来竟能搓成个小丸。

  听了王牛的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搭腔道:「后生,你便少说两句罢。云家那棵大树都教官府给一斧子砍了,咱们这些靠着荫凉活命的蚂蚱,眼下还能蹦跶蹦跶,便是天大的福分。如今能有口稀粥喝,便算是天尊老爷开眼,积了八辈子德了。」

  老力巴这话一出口,四下里便是一片唉声叹气。

  这年头,肯给足工钱的主家本就不多,似云家那般待下人宽厚,平日里工钱给得足,逢年过节还有酒肉赏钱的主家,打着灯笼也难找。

  如今云家一倒,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便也跟着一并到头了。

  正各自愁苦间,河面上远远地又驶来一艘乌篷船。

  众人眼睛猛地一亮,脖子伸得跟那等食的鸭子似的,都往河面上瞧。

  可瞧清了船头上挂的旗号,方才那点子希冀又都化作了失望,一个个又垂头丧气地蹲了回去。

  那船不大,漆色陈旧,瞧着是运些不值钱的土布杂货的,船上顶多也就十来个包袱,哪里够这几十号饿狼分的。

  这厢码头上人心惶惶,愁云惨淡,好似天都要塌下来一般;那厢城东头新街上最气派的一品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三楼的「观澜阁」雅间内,一桌酒席早已摆开。

  松江府四鳃鲈,不用重料,只拿老鸡老鸭吊出的清汤细细地煨着,盛在汝窑的天青盘子里,连盘子都是拿滚水烫过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那鱼肉嫩得好似豆腐,入口即化,只余一线鲜甜在舌尖。

  淮安府的软兜长鱼,挑那笔杆子粗细的活鳝,去了骨,用新酿的葱椒美酒连煎带塌,出锅时油光锃亮,香气扑鼻,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还有那金陵城里最出名的桂花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据说是拿秘制的卤子浸了三天三夜才做成的。

  各色山珍海味,就跟不要钱似的,由那穿着干净短衫的伙计流水般往上端。

  可席上的几位,却都有些食不知味,只拿一双筷子在盘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坐了主位的,是个面皮白净,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暗花云纹湖绸襕衫,腰间松松地束着一根碧玉带,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个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

  此人姓孟,单名一个玖字,乃是山西商帮在扬州地界行走的管事,专做那拿粮食去九边换盐引,再转手卖与各路内商的营生。

  云家那一千道盐引,往年倒有小一半是从他手里过的。

  「钱掌柜,」

  孟玖端起一只填漆小酒杯,满脸堆着笑,对着下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您老是这江都地面上的老人了,可要给小弟指条明路。如今这光景,这手里的引子,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白胡子老翁,是江都县里头排得上号的水商,名叫钱通。

  往日里全靠着从云家手里过一道货,才能撑起城里七八家盐铺的买卖。

  如今云家一倒,他的货源便断了大半,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他哪里有心思吃酒,只拿一双浑浊的老眼瞪着孟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孟老板,你莫要与老夫打马虎眼。你手里有引子,我铺子里等着盐下锅。是个什么章程,你只管划个道儿出来!」

  孟玖心里一咯噔,暗骂这老狐狸是想趁着天塌下来,捡块大瓦片。

  他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见半点火气:「钱掌柜说笑了。这价钱嘛,好说,好说。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不会让您老吃亏。只是……云家倒了,这运河上的路,怕是不大太平了。」

  他这话,明着是说担忧,暗里却是抬高价钱的由头。

  路不太平,他这盐引的运送成本自然要高,价钱也得跟着涨。

  「哼,路不太平,还不是这杀千刀的内商搅出来的祸事?」

  席上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是另一家盐铺的胡掌柜,他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嘴「没了云家那十几艘保水的沙飞船镇着,那「铁臂张」如今怕是成了河上的真阎王。谁的船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不得被他连皮带骨地扒下一层来?」

  这话一出,席上众人脸色各异。

  那河快的当家铁臂张,听说早年是跟着云家大太太柳氏一道从边镇来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进了云家门不到半年,就教人给赶了出来。

  谁曾想,这汉子也是个有本事的,几年间,手底下竟也聚了百十号亡命之徒,占了这运河水道,做起了保水护航的买卖。

  往日里有云家这棵大树压着,他还算安分。

  如今没了云家这财神爷,他手下那帮人断了生计,还不得做起杀人越货的没本钱买卖?

  一时间,雅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气氛说不出的压抑。

  只有那盘子里的四鳃鲈,还在不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呵呵,各位老板莫要自家心慌,乱了阵脚,倒叫外人瞧了咱们江都的虚实去。」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这江都城里最大的牙行头子,刘三爷。

  他约莫五十上下,生得一副笑面。

  说话间,他正拿一块细白的杭绸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的油渍,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孟玖的脸上。

  「那铁臂张虽是条见了骨头就眼红的恶狗,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蠢狗。他要的是钱财,不是人命。只要有肉吃,他那条铁胳膊,自然会替各位老板开出一条水道来。」

  刘三爷放下帕子,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子,眼皮子也不抬地又说道:「倒是城里头,怕是更不太平。」

  「三爷此话何意?」孟玖心头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刘三爷呷了口茶,茶水有些烫,他咂了咂嘴,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在县衙刑房里当差的不成器侄儿,昨日与我吃酒,醉醺醺地透了个信儿。说是那领头抄云家的锦衣卫百户,姓赵名刚的,至今还没离了江都。听说啊,这位赵大人他不单单是查云家通倭的案子,还在悄悄地查云家往年的账目。谁要是与云家有过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怕是都要被这位大人请过去,好生问上一问了。」

  孟玖的心直往下沉。

  他今日设宴,本是想探探各家的口风,最好能将手里的盐引分销出去,回笼些银子。

  可瞧这光景,一个个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主儿,嘴上说得热闹,真要掏银子的时候,就从这推东主西,寻各种由头,精得跟猴儿似的。

  「刘三爷此言差矣。」

  孟玖的脸笑得有些僵了:「我等的盐引,都是从九边的丘八手里正经换来的,勘合文书一应俱全,与云家那起子通倭的罪名,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各位休再胡枝扯叶地支吾,若是有意,价钱上,孟某可以再松一松手。」

  「铛!」

  刘三爷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了几滴:「这赵大人头一回到咱江都地面上办案,我那侄儿说了,送上门的银子,他不收;递上来的帖子,他不见。你说,他待要怎地?」

  一时间,席上再无人说话。

  只有窗外运河上,偶尔传来一两声船工悠长的号子,那号子声被风送进雅间,更显得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孟玖看着众人脸上那掩不住的惧色,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

  他知道,今日这顿酒,是白请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一个中年人,突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众人闻声望去。

  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杭绸直裰,相貌也平平无奇,瞧着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外地行商,只是皮肤颇为粗粝。

  他从头到尾,只是低头喝茶,仿佛席上这些关系到江都盐业生死的争论,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那人这才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冲着众人拱了拱手,操着一口有些生硬的徽州口音,慢悠悠地说道:「各位老板,在下姓汪,初来宝地,做的也是些南货北运的小本生意。方才听各位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只是在下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汪老板客气了,有话但讲无妨。」孟玖连忙起身还礼,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路神仙。

  那汪老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云家倒了,这盐引便无人接手;运河上的路,也教那湖寇给堵了。既然如此,为何各位老板不干脆联起手来,合资一处,先将孟老板手里的盐引吃下,再凑出一笔银子,去托人与那湖寇买条水道?如此一来,本钱大家均摊,风险也由众人共担,岂不比眼下各家单打独斗,干瞪着眼强得多?」

  他这话一说,在座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些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是啊,这法子听着是好。

  可这开中之法,自打太祖高皇帝那会儿定下来,商人纳粮到边镇,换取盐引,再到指定的盐场支盐贩卖。

  后来到了弘治爷,改了折色之法,商人们可以直接拿银子买引,省了不少功夫。

  可这引子拿到手,要去盐场支盐,却又是一道比天还高的坎儿,谓之「守支」。

  钱掌柜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汪老板是外乡人,有所不知。那两淮盐运司的衙门口,是朝南开,可里头的盐运使、运同、门子、攒典,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伸着脖子等着食吃的活阎王?咱们不是云家,没有那通天的交情。便是拿了引子,也只好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一粒官盐也见不到!」

  众人心里都清楚,这还只是其一。

  真要各家联手,这银子谁出多谁出少?这买卖谁说了算?赚了钱怎么分?要是亏了本,又该谁来担这个干系?人心隔着肚皮,这算盘,谁也拨弄不清楚。

  刘三爷看着那汪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汪老板真是好见地。只是咱们江都的商人,都是些小门小户,做惯了自家的买卖,怕是合不来这大伙儿的灶。再者说了,便是真合了灶,这领头的头羊,又该由谁来做呢?」

  那汪老板听了,也不争辩,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又自顾自地品起茶来,仿佛刚才那番话,当真只是一个外乡人随口一提的蠢主意。

  这场酒宴,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孟玖面色铁青地去柜上挂了账,连句场面话也懒得说,便领着两个随从,气冲冲地走了。

  钱掌柜唉声叹气,领着胡掌柜等几个小盐商,也是满面愁容地离去。

  刘三爷最后一个走出雅间,他站在一品楼的廊下,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绸衫,匆匆地没入了人群之中。

  那姓汪的徽商,倒是没急着走,而是又要了一壶六安瓜片。

  杯中的茶叶,在滚水里几番沉浮,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不知在想些什么。

  话分两头,且说这江都县城南,自那座开明桥下来,顺着左南隅的米行街走到尽里头,有个去处,没挂牌子,也没个正经名号,街坊四邻却都晓得,管那儿叫「快活林」。

  这名儿听着雅,实则是个腌臜地界。

  好比那大户人家的后花园,瞧着是花团锦簇,底下翻开土来,尽是些蚯蚓蛆虫。

  这快活林,便是江都县这富贵乡的阴沟茅厕,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但凡是在光鲜地面上混不出个名堂的,都削尖了脑袋往这污泥里拱,指望着能寻着一两口吃食活命。

  说是个林子,其实就是条巷子,两边挤挤挨挨地开着十几家铺面,烟花柳巷、赌坊酒肆,密密层层,把个天光都遮得严实。

  白日里头,这条巷子还算安生,顶多是几个吃醉了的汉子,把街面当自家炕头,撒泼打滚;或是哪家窑子里的姐儿,同恩客闹了别扭,当街对骂几句,惹得一圈闲人围着看热闹。

  可一到了掌灯时分,这快活林便真个「活」了过来。

  各家赌坊里头透出的灯火,黄澄澄的,赛过上元节的灯会,把这窄巷子照得跟白日一般,众楚群咻,喧哗彻夜。

  这林子里头,又数「通四海」的赌坊场面最是热闹。

  看那门脸,两扇乌木大门,挂着两盏斗大的红纱灯笼,风一吹,悠悠地晃荡,像两个喝醉了酒的胖妇人。

  墙角边儿戳着几个敞着怀,露出护心毛的汉子,是这坊里的鹰爪。

  他们只管叉着手,一双招子跟鹰隼似的,在场子里外来回地扫。

  凡有那输红了眼想闹事的,或是耍钱出了千的,便由这几位「请」出去。

  轻则打折了手脚,重则就得在这坊后头的暗巷里,悄没声儿地少个人。

  此刻,通四海赌坊的堂客席上炸蜂房也似的嚷动,热气腾腾。

  一脚踏进去,那股子混着汗酸脚臭、劣酒馊水、廉价水粉并铜钱铁腥的味儿,便兜头盖脸地扑将过来,直教人熏得三个倒仰。

  坊里头烟雾缭绕,几十张赌桌挤挨着,推牌九的,摇骰子的,斗蟋蟀的,各色人等把个去处塞得满满当当。

  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围得尤其严实,里三层外三层,赌的是时下最兴的「马吊」,也就是叶子戏。

  这马吊牌取的是《水浒》里的人物,分「文、武、索、钱」

  四门,凑成一副牌,便是个「和」字。

  牌桌上银钱来去,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叫人倾家荡产,也能叫人一步登天。

  桌上坐着四个人。

  东首坐庄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穿一身亮闪闪的湖绸直身,袍子底下圆滚滚的肚子,将那衣襟撑得老高。

  他十个指头上戴满了玛瑙翡翠的戒指,油光水滑的,比那庙里的佛爷还气派。

  他姓黄,人称「黄白手」,是这通四海掌柜的拜把子兄弟,专替他看场子。

  此刻,他只管眯缝着一双小眼,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两颗核桃大的铁胆,咔啦啦地响,由着身旁一个穿青布衫的荷官发牌唱注,自个儿倒像个没事人。

  他对面,也就是西首,坐着个干瘦的后生,看着约莫十六七岁,一身半新不旧的短褐,那青布的颜色都快洗成了灰,袖口还磨破了边,露出里头黄巴巴的棉絮。

  这后生,正是侯三。

  他此刻正襟危坐,后背挺得跟根标枪似的,可那双搁在桌上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好似患了风症一般。

  他的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那瘦削得连二两油都刮不出的脸颊滑下来,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只拿一双熬得通红的招子,死死盯着面前的牌。

  侯三心里正打着鼓,咚咚咚的,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

  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寻快活,是奉了那位爷的命,来这水里火里蹚一遭。

  想起那位爷,侯三的后脊梁就窜起一股凉气。

  那日,他同几个弟兄在城外破庙里撞见那对母子,本想着捞点便宜,谁知那妇人竟像个煞神,一出手便打几个弟兄打得哭爹喊娘,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后来那小爷…那小爷…

  侯三不愿再想,那人最后的吩咐还是模模糊糊地钻进了念头里:「往后你便是我的人,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办好了,有你的好处;办砸了,你和你那宝贝妹子,就都去运河里喂鱼罢。」

  那位爷瞧着是个细皮嫩肉的纨绔公子,可他对自己这一伙用的手段,侯三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几日,那位爷便将他拘在屋里,教了他一套出千的法门,又把这赌局里的弯弯绕绕讲给他听。

  「你记着,」

  那位爷当时呷了口白水,慢悠悠地说道,「这牌桌上耍钱,耍的不是那几张叶子,是人心里头那点贪念。让他们觉着你是个走了狗屎运的雏儿,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货。让他们赢,赢到他们忘了你姓甚名谁,只把你当成一堆会走路的银子。到那时候,才是你收网的时候。」

  侯三如今,便是在做这头「肥羊」。

  开局头三把,也不知是那位爷神机妙算,还是他侯三当真祖坟上冒了青烟,手气竟是出奇地好。

  三把下来,虽赢得不多,零零总总也有个半钱银子。

  侯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像是吃了三斤黄酒,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他把那几块碎银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又凑到眼前吹了口气,咧着嘴傻笑,那模样,活像个头回进城的乡巴佬。

  「嘿,今儿个转运了!转运了!」他扯着嗓子喊,生怕旁人听不见。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个落魄书生,瞧着有四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眼眶深陷,一件洗得失了本色的襕衫上,还拿针线歪歪扭扭地缀着几个补丁。

  他见侯三这副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道:「小人得志,其富不长。莫看你今朝得意,当心明儿个连裤子都输没了。」

  「我呸!」

  侯三把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斜着眼看他,「你个穷酸,自个儿没本事赢钱,倒咒起爷们儿来了?有能耐你也赢啊!没钱就滚蛋,莫在这儿碍眼!」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那快活林里放印子钱的头儿李南村。

  这汉子生得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鼻头又红又大,像挂了个腌坏了的茄子。

  他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伸出蒲扇大的手,在侯三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震得侯三差点从凳子上出溜下去。

  前几日被那煞神妇人打伤的弟兄里,便有两个是他的人。

  他今日个来这儿,一是来捞钱,二也是想瞧瞧这侯三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他总觉得这瘦猴儿最近有些邪门,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魂儿。

  「说得好!猴儿三,有种!」

  李南村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今儿个要是能赢,哥哥我请你吃酒!」

  他嘴上说着,一双招子却像狼一样,在侯三面前那堆银子上打转。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瘦猴儿赢的钱,跟放在他李南村自个儿口袋里也没甚两样。

  庄家黄白手依旧眯缝着眼,只是嘴角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他朝荷官使了个眼色,那荷官心领神会,洗牌的动作便快了几分。

  果不其然,从第四把开始,侯三的手气便急转直下。

  他像是中了邪,摸什么牌都是臭牌,押什么注都输。

  先前赢的那点银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全吐了出去,连本钱都折进去大半。

  「他娘的!再来!」侯三输红了眼,一把将怀里剩下的银子全掏了出来,拍在桌上,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说是一头发了疯的野狗也不足为过。

  「兄弟,悠着点。」

  黄白手假模假样地劝道,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快活,「这牌场之上,有输有赢,乃是常事。莫要上了头。」

  「就是!」

  李南村在一旁帮腔,「猴儿三,听哥哥一句劝,今儿个就到这儿吧。你这身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们越是劝,侯三便越是来劲。

  他觉得这两个人是瞧不起他,是等着看他笑话。

  那位爷说了,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少他娘的废话!开牌!」他梗着脖子吼道。

  结果又是一败涂地。

  侯三这下是真急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那落魄书生的鼻子就骂:「定是你这穷酸在旁边嚼舌根,败了老子的手气!你给老子滚!」

  那书生哪里受过这等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侯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憋出一句:「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哈哈哈!」

  李南村笑得前仰后合,「猴儿三,你小子真是个活宝!」

  黄白手也乐了,他觉着这出戏是越来越有意思。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侯三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足有二两重的银锭,轻轻放在侯三面前。

  「兄弟,手头紧了?」

  他拍了拍侯三的肩膀,声音温和得像个慈祥的长辈,「哥哥我这儿有活钱,先借你使使。咱们是老街坊了,这点情面还是有的。转过运来,再还我也不迟。」

  侯三看着眼前的银锭,眼珠子都直了。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银子攥在手里,连声道谢:「黄爷!您……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翻了本,定当重谢!」

  他这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落在黄白手和李南村眼里,只换来两声心照不宣的冷笑。

  他们知道,这条鱼,已经死死地咬住了钩。

  侯三拿着借来的银子,又坐回了赌桌。

  他把所有的钱都推了出去,嘶吼道:「这把我全押了!要么翻本,要么死!」

  「我说瘦猴儿,」

  那书生此刻寻着了由头,好一通快活,推开面前所剩无几的碎银,干咳一声,拿腔捏调地说道:「你今日这手气,可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要不要去庙里拜拜?」

  侯三哪里有心听他聒噪,一双招子熬得血红,只顾死死盯着对面的黄白手。

  他这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模样,倒引得周围的赌徒们都兴奋了起来,纷纷围了过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黄白手见他如此,嘴角的肉又堆高了几分,那笑意从眼缝里溢出来,几乎要淌到下巴上的肥肉褶子里。

  他朝那穿青布衫的荷官慢悠悠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既然猴三还有兴致,咱们岂有不奉陪的道理?开牌罢!」

  荷官应了声「得令」,一双干瘦却灵巧的手在桌上翻飞,将那三十张马吊牌洗得哗哗作响,好似一群受了惊的黑蝴蝶,在灯火下乱舞。

  侯三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那双招子,明着是瞧牌,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荷官发牌的那只手。

  那位爷曾细细嘱咐过他,这赌坊里的荷官,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藏着鬼。

  发牌时,那小指头若是不着痕迹地往里一勾,便是在袖中换牌。

  那位爷管这门道叫「采芝」,据说是北边传来的切口,寻常人听了,只当是道士寻仙药,哪里晓得里头的弯弯绕。

  牌局又开了。

  这马吊戏,分作「十字门」、「百子门」、「万字门」和「索子门」,讲究个「碰、穿、吃」,凑成一副,就是个「和」字。

  侯三那只鸡爪子也似的手,哆哆嗦嗦地捏着桌角,手心里的汗把个桌沿儿都浸得深了一块颜色。

  轮到他抓牌,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只伸出去的左手不住地筛糠,抖得连牌都拿不稳当。

  可他那藏在右边宽大袖袍里的手,却稳如泰山,好似一条盘踞冬眠的毒蛇,死死捏着那位爷早就替他备好的那张牌。

  他死死记着那位爷的话:「你这张脸,你这双手,就是摆给旁人看的牌面。

  得叫他们信了你这牌面,才好算计他们兜里头的真金白银。」

  「一索!」

  「九万!」

  一旁的看客们也跟着叫嚷起来,替桌上的人着急::「李爷这牌口,是开门见喜啊!」

  「瞧那酸丁的脸,比哭还难看,今儿怕是要当了裤子才能走出这个门哩,哈哈哈!」

  侯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底牌,只要这一张能凑成「宋江」的对子,他就能把袖子里那张「武松」换出来,凑成一副「天地和」,杀庄家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底牌的一角。

  是个「阮小五」。

  侯三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白得跟那新糊的窗户纸似的。

  他好似被人抽了筋骨,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哈哈哈,瘦猴儿,看来你今儿是注定要光着屁股回去了!」李南村得意地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挥,就要将桌上的银钱都划拉到自己跟前。

  那落魄书生则是长叹一声,将手里最后几枚大钱也推了出去,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嘴里还喃喃着:「时也,命也……」

  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不见了踪影。

  黄白手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他只是又多看了侯三两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已经刮了鳞的鱼,盘算着从哪下刀。

  就在这时,赌坊门口忽然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媚,好似能掐出水来,高声喊道:「哎呦!我的爷,您慢点儿,仔细脚下的门槛儿!」

  坊里头百十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桃红绣金线菊花比甲、水红素纱衫子的妇人,正被一个年轻公子哥儿半搂半抱着,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那妇人瞧着约莫三十出头,身段儿却好似那没骨头的柳条,走一步路,那腰就扭上三扭,胸前那两团肉山更是颤巍巍的,隔着两层衣衫,都能瞧出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好似随时都要挣开那衣襟的束缚,蹦出来透透气。

  她脸上搽的粉,比城墙还厚,嘴唇抹得跟刚吃了人血一般,一股子浓烈呛鼻的香气,竟把这坊里头混杂的百十种臭气都给压了下去。

  她身旁那位公子,瞧着倒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手里头松松垮垮地握着一把洒金的折扇,只是那脸色白得吓人,脚步也虚浮得紧,一看就是让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货色。

  「哟,这不是「醉红楼」的玉观音嘛!」人群里有那常客,一眼就认出了妇人的来路。

  「她傍上的是哪个肉头?出手这么阔绰,能把这坐坊的叫出来陪耍?」

  「嘿,管他是谁,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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