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流放之地

地图上的标记化为脚下泥泞的跋涉。洛耶一行二十三人，抬着昏迷未醒的洛德，背负着微薄的希望和沉重的绝望，一头扎进了大陆西南端那片广袤、湿热、危机四伏的热带雨林。

地图在此刻失去了精细的指引，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方向——向南，直到大海。参天巨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同巨蟒垂落，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每一步都可能陷入泥沼或惊动潜伏的毒虫猛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植物气息、泥土的腥气和某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湿热。

洛耶成了队伍的“眼睛”。每隔一段距离，她便会挑选一棵相对易攀爬的巨树，在巴顿或石墩的托举下，灵巧地攀上高枝。浓密的树冠暂时隔开了地面的湿热，她拨开枝叶，眯起眼，努力辨认着穿透缝隙的阳光角度，或在晴朗的夜晚，仰头寻找着熟悉的星辰方位，校正着他们南行的路线。食肠族超越常人的体质在此刻成了生存的关键——更强的力量让他们能抬着担架在崎岖中前行，更敏锐的感官能提前察觉危险，更快的反应能在毒蛇暴起或猛兽窥伺时及时应对。

然而，生存的压力从未远离。携带的食物很快耗尽。他们不得不化身猎人，在危机四伏的雨林中寻找生机。洛耶从图书馆带回的动植物图鉴成了救命指南。他们辨识可食用的野果、块茎，设置陷阱捕捉小型兽类，用削尖的木矛与警惕的野猪、甚至偶尔遭遇的豹子周旋。每一次狩猎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每一次收获都弥足珍贵。

但最沉重、最无法回避的，是那如影随形的诅咒。

起初几天，靠着之前积攒的“存货”，还能勉强支撑。但很快，洛耶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同伴们的变化——脚步开始虚浮，眼神中的疲惫加深，进食后非但没有恢复体力，反而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那是诅咒在低语，在索要它们赖以维系的“根本”。

她知道，时候到了。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队伍短暂休整。洛德依旧昏迷，被安置在相对干燥的树根下。巴顿和哈克带着两个男孩在附近警戒，老沃克和阿姆婶婶在整理刚采集到的苦涩野果。洛耶借口去“方便”，独自一人走进了更深的密林。

她找到一处被巨大蕨类植物遮蔽的角落。深吸一口气，从贴身的小包里取出那柄被磨得锋利、用开水反复烫过的小刀，还有一根同样消过毒的、带着小钩的金属丝——这是她根据书中描述，用找到的金属碎片一点点磨制出来的。

没有犹豫。她咬住一根早已准备好的、坚韧的树枝，用布条紧紧勒住自己的腰腹上方。冰冷的刀尖顶在肚脐处柔软薄弱的皮肤，微微颤抖。下一刻，她眼神一凝，手腕用力！

“嗤——”

锐利的痛楚瞬间炸开！她闷哼一声，牙齿深深陷入树枝，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鲜血涌出。她强忍着几乎让她晕厥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快速流失的脱力感，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根金属钩，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精准，从切口探入腹腔。

摸索……钩住……用力向外拉扯……

难以形容的、源自内脏深处的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但她死死咬着树枝，硬生生挺住。一段滑腻、温热的肠子被缓缓钩了出来。她用小刀，在开水烫过的地方，快速切下一段。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身下的腐叶。

剧痛几乎让她虚脱。她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连在腹腔内的肠子的两个断口小心地对合在一起。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断口处肉眼可见地开始蠕动、愈合，速度远超常人。她迅速将肠子塞回腹腔，腹部的伤口也在快速再生能力的驱动下，艰难地收口、结痂。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却仿佛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她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混合着血水，狼狈不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用树叶和泥土掩盖掉血迹，将那段还带着体温的肠子小心地用干净叶子包好，藏进怀里。然后，她整理好衣服，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泪痕（不知是痛的还是别的什么），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才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回营地。

当她把那段肠子默默递给负责分配食物的阿姆婶婶时，老妇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巴顿、哈克等人看到，全都别过脸去，拳头捏得死紧，指节发白。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食物被沉默地分食，拌着那截来自洛耶体内的、维系生命的“根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天。洛德终于在一天清晨，于鸟鸣声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断臂处依旧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诅咒的反噬开始了。

“爸……你醒了？”一个熟悉却似乎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洛德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女儿洛耶跪坐在他身边。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沧桑。她手里端着一个木碗，里面是捣碎的、混合着某种肉糜的糊状物，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但更浓烈的，是一股他无比熟悉的、属于人肠的腥气。

“洛耶……”洛德的声音沙哑干涩，他想抬手摸摸女儿的脸，却牵动了断臂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先吃点东西。”洛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用木勺舀起一点糊糊，递到洛德嘴边。

洛德下意识地张嘴，糊糊入口，食物的味道混合着那股肠子的腥气瞬间充斥口腔。他咀嚼着，目光却死死盯着碗里那截被切碎的、颜色质地都异常熟悉的肠段。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看向洛耶，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看到了女儿苍白脸上极力掩饰的虚弱，看到了她腹部衣服下隐约透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轮廓！

“这……这是……”洛德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和悲凉瞬间攫住了他。他昏迷期间，隐约听到过争吵，但从未想过……会是如此！

洛耶避开了父亲那几乎要撕裂她的目光，只是低低地说：“爸……吃了吧。割都割了……别浪费。”

“不——！！！”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痛苦与绝望的悲鸣，从洛德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挥开洛耶递过来的勺子，木碗被打翻在地，糊糊溅得到处都是。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洛耶瘦弱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丫头！我的丫头啊！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荒诞！悲凉！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洛德的大脑。他宁愿自己立刻死去，也不愿看到女儿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延续他们这群被诅咒之人的生命！这比暝姬的刀锋，比断臂的痛苦，更让他痛彻心扉！

洛耶任由父亲抓着，肩膀传来剧痛，但她没有挣扎，只是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巴顿、哈克等人闻声冲过来，看到这一幕，全都红了眼眶，默默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再看。

最终，在洛耶近乎麻木的坚持和同伴们沉默的哀求下，洛德如同嚼蜡般，艰难地、痛苦地咽下了那碗混合着女儿血肉的食物。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个半月后，当咸腥的海风终于穿透密林，吹拂在众人脸上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真的走到了地图的尽头——浩瀚无垠的蔚蓝大海。

更让他们惊奇的是，在这片被认为是“绝地”的海岸线附近，竟然散落着一些简陋的棚屋，生活着一小群皮肤黝黑、以渔猎和采集为生的土著居民。他们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对洛耶一行人的到来，先是充满了警惕，但在洛耶主动展示善意，并用带来的、远超他们认知的知识（如何更有效地捕鱼、辨识可食用的海产和植物）进行交流后，警惕渐渐化作了好奇，最终变成了接纳和尊敬。

洛耶一行人仿佛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他们利用从图书馆带来的知识，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根：

洛耶指导着巴顿、哈克和土著中的青壮，在靠近溪流的林缘地带开垦出小片农田，尝试种植耐热的块茎作物和谷物。

石墩和老沃克带着人，利用雨林丰富的木材和藤蔓，建造起比岩隙更坚固、能遮风挡雨的棚屋，甚至开始尝试烧制简单的陶器。

哈克和几个擅长狩猎的土著，开始尝试驯服捕捉到的野猪幼崽。

洛耶根据书中记载，辨认出附近山丘裸露的矿石含有铜。在洛德（尽管身体虚弱，但经验和技术仍在）的指导下，他们搭建起简易的熔炉，开采矿石，冶炼出粗糙的铜锭，再锻打成更耐用的工具和武器——铜锄、铜斧、铜鱼叉。

他们制作了更结实耐用的木筏和小船，开始在相对平静的近海捕鱼，极大地丰富了食物来源。

洛耶毫无保留地将这些知识传授给淳朴的土著居民。很快，一个融合了原始部落和初步农耕、渔猎、手工业的微型聚落，在这片被遗忘的海岸线上悄然形成。洛耶一行人，尤其是带来了“神赐知识”的洛耶，受到了土著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和尊敬。

然而，表面的安宁无法掩盖内在的残酷。诅咒如跗骨之蛆，从未远离。而维系这诅咒的代价，正日复一日地抽取着洛耶的生命力。

每隔一段时间，洛耶就必须独自走进密林深处，重复那痛苦而血腥的仪式。每一次割肠，都伴随着钻心的剧痛和大量的失血。虽然她的快速再生能力能迅速愈合伤口，但生命精华的持续流失，却无法完全弥补。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时光荏苒，如同海岸线上永不停歇的潮汐。

三年后。

曾经在雨林中矫健攀爬的身姿变得迟缓，曾经明亮的眼眸时常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苍白的脸色几乎成了常态。她越来越瘦，宽大的、用粗糙麻布缝制的衣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她像一株在贫瘠土壤中艰难生长的幼苗，纤细、脆弱，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折。

聚落边缘，洛耶刚刚完成又一次的“献祭”。她扶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身体微微发抖。她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苦笑着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要吃容易消化的东西……消化得快，才能更频繁地割……” 只有这样，才能勉强供应上二十多人的需求。她甚至开始刻意选择那些更容易消化吸收的食物，只为了能更快地“产出”。

食物分配时，气氛总是格外沉重。两个当年在岩隙中瑟瑟发抖的男孩，如今已是半大的少年。他们看着碗里混合着洛耶肠段的食物，又看看洛耶那苍白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样子，眼眶通红，怎么也咽不下去。

“洛耶……姐姐（他们习惯了这么叫，虽然洛耶年纪更小）……”一个男孩带着哭腔，“我们……吃不下去……”

洛耶强撑着精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捏着鼻子也得吃……你们在长身体……需要营养……” 她何尝不是在长身体？只是她的“营养”，都化作了维系他人生命的“根本”。

年岁渐长的老沃克、阿姆婶婶，还有其他几位年长的族人，看着洛耶日益憔悴的模样，心如刀绞。一天傍晚，老沃克抽着早已没有烟丝的烟斗，阿姆婶婶抹着眼泪，和其他几位老人一起，找到了正在海边默默看着落日余晖的洛耶。

“丫头……”老沃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决绝，“不用管我们了……我们几个老家伙……活得够本了。你再这么割下去……迟早会……会撑不住的！”

洛耶缓缓转过身，看着几位如同祖父母般的老人，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有气无力：“那……你们怎么办？不吃……会死的……”

阿姆婶婶泣不成声：“我们……哪凉快哪待着吧……也活得挺久了。我们家那俩小子……就……就交给你了。” 这是托孤，也是求死。

海风吹拂着洛耶枯草般的头发，夕阳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老人们以为她默许了。海鸥的鸣叫和海浪的拍打声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又缓缓转身。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疲惫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虚弱气息，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

“不……”

她看着眼前这些看着她长大、如同亲人般的老人们。

“都不许走……”

她的目光扫过远处正在帮土著修补渔网的巴顿、哈克，扫过在田埂边教导土著少年辨识作物的石墩，扫过在简陋棚屋里照顾洛德的其他人，最后落回老人们身上。

“一个人……都不能少。”

海风呜咽，仿佛在为这沉重的誓言伴奏。老人们看着洛耶眼中那份超越生命极限的坚持，最终，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和更加深沉的痛楚。他们知道，这个用自己血肉供养着他们的女孩，她的意志，比她的身体更加坚韧，也更加……不容违背。

……

整整五年，就在这荒蛮的海岸、在持续的自残与挣扎求存中、在聚落缓慢而艰难的发展中悄然流逝。洛耶从那个十二岁便背负起整个族群命运的瘦弱女孩，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姑娘。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不是青春的活力，而是病态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的身体比五年前更加孱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唯有那双眼睛，在深深的疲惫之下，依旧沉淀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沉静和一丝……始终未曾熄灭的、等待的微光。

她时常会站在海边最高的礁石上，眺望北方——那是帝都的方向，是图书馆的方向，是耶妮的方向。

五年了。

耶妮馆长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那关于“邪招”的希望，仿佛也随着时间，被这无尽的海浪冲刷得越来越渺茫。

她依旧在等。

用她日渐衰弱的生命，固执地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或许能斩断这无尽痛苦轮回的……一线曙光。

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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