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五傍晚的空气，依旧带着初夏的黏腻。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泼洒下来，把高楼、行道树和行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高敬文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公交站时，他看了一眼排成长龙的队伍和拥挤不堪的车厢，皱了皱眉，脚步没停，径直往前走去。

回家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通常他会坐三站公交，但今天，一种莫名的烦躁驱使他放弃了等待。他想快点到家，想逃离学校那种无处不在的喧嚣和人挤人的窒息感，也想……摆脱自己身体里那股持续发酵、无处安放的躁动。

上周五那个夜晚的记忆，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又像一团闷在胸腔里的暗火。父母房间的声音，黑暗中徒劳的自我抚慰，还有那种事后巨大的空虚和羞耻感……这些画面和感觉，在过去的七天里，总在他独处时、发呆时，甚至上课走神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他试图用习题、用漫画、用和室友的插科打诨去覆盖它们，但它们就像水底的顽石，水流稍缓，便清晰地显露出来。

尤其是那种……强烈到几乎失控的感官刺激，那种被隔壁声音点燃却又无法真正满足的渴望，像毒瘾一样勾着他。他知道那不对，很变态，可越是压抑，那念头反而越清晰。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更强烈、更直接、能真正填补那份空洞的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胸腔里堵得慌，脚步也带着一种发泄似的沉重，踩在人行道的方砖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他拐进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近路。这条小巷夹在两栋老旧的居民楼之间，狭窄，光线也更暗一些。两旁是些紧闭的后门和小店铺的后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油烟味和垃圾桶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几个放学的小孩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留下一串尖锐的笑声。高敬文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这里的杂乱和吵闹，并不能缓解他内心的烦闷。

就在他快要走出巷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点异样。

巷子尽头，靠近主干道拐角的地方，光线因为楼体的遮挡显得尤其昏暗。就在那片昏暗中，紧贴着斑驳的红砖墙，矗立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的形状像个老式的自动贩卖机，方方正正的金属外壳，但颜色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褪色霓虹般的暗紫与幽蓝交织，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闪烁着。它没有常见的饮料logo，也没有明亮的广告灯箱。整个机器显得陈旧，甚至有些破败，外壳上能看到几处不明显的划痕和锈迹，像是被遗忘在这里很久了。

然而，真正吸引高敬文目光的，是它正面那块占据了大部分面积的透明展示窗。窗内没有摆放任何熟悉的饮料罐或零食袋，取而代之的，是几排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小物件。它们被整齐地放置在带有柔和底光的格子里，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奇特展品。

高敬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心头那点烦闷被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暂时压了下去。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除了他，只有远处几个模糊的身影匆匆走过主干道，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朝那台古怪的机器走了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莫名的警惕。

走近了，机器的全貌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那闪烁的霓虹光并非错觉，而是从机器内部透出的、一种类似电子屏幕的光源，映照在展示窗上，形成流动的、变幻的微弱光纹，神秘而诡异。空气里似乎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的微弱气味。

展示窗里的东西彻底攫住了他的视线：

一个拇指大小的银色金属球，标签写着“感官放大器（听觉·触觉）”；一张薄如蝉翼、印着繁复花纹的半透明卡片，标签是“角色扮演体验券（限时·单人）”；一个像老式收音机旋钮的黑色小方块，标签是“情绪共鸣贴（谨慎使用）”……名字都透着古怪和难以捉摸的意味。还有一些造型更奇特的东西：一个内部仿佛有液体流动的微型沙漏，标签模糊不清；一个镶嵌着不规则水晶的指环，没有任何标签……

高敬文的目光在这些奇异的物品间快速扫过，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这些东西……是什么？玩具？某种恶作剧？还是……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格子里。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暖宝宝大小的、薄薄的银色贴片。它的造型极其简洁，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按钮。标签清晰地印着两行小字：

“身临其境模拟器”

功能：设置于指定位置，可记录该处随后一段时间（≤72小时）内发生的场景事件。使用者激活后，可获得“身临其境”的沉浸式体验。

高敬文的呼吸猛地一滞。

记录场景事件……身临其境的沉浸式体验……

这几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上周五那个夜晚，隔壁房间的声音，黑暗中他徒劳的想象和渴望……所有那些被压抑的、带着罪恶感的念头，瞬间被这个小小的银色贴片点燃了！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藤蔓般在他脑海里疯狂滋长。把它……放在父母的房间？记录下……然后自己体验？代入父亲的视角？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感觉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又开始发烫。巨大的诱惑伴随着强烈的罪恶感和恐惧感同时袭来，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他知道这很卑鄙，很变态，比上周躲在房间里偷听还要恶劣百倍。但那个“身临其境”的承诺，像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如果能真正地体验一次……哪怕只是模拟的……那种他渴望却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属于成年人的、掌控和发泄的快感……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指尖微微发凉。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银色贴片，仿佛它能解答他内心所有的焦灼和空洞。展示窗里其他那些名字暧昧的道具，此刻在他眼中都失去了吸引力，只有这个“身临其境模拟器”，像黑暗中的灯塔，牢牢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机器侧面靠近投币口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标签纸。纸张有些泛黄卷边，上面的黑色印刷体字迹却很清晰：

“重要提示：

本机物品仅限体验，后果自负。

每人每月限取一件。

请谨慎选择。”

“每人每月限取一件。”高敬文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意味着他只有一次机会。他必须选择这个“身临其境模拟器”，而且如果尝试失败，就要再等一个月……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忍受一个月那种无处发泄的煎熬和内心被窥探欲啃噬的感觉。

“后果自负……”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意味，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心头过于炽热的火焰。会有什么后果？他想象不出来。但此刻，那个银色贴片的诱惑力已经压倒了一切可能的顾虑。强烈的冲动像浪潮一样推动着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其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他仔细观察着机器。投币口是常见的圆形孔洞，但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结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类似指纹识别器的方形区域，闪着微弱的红光。没有看到纸币入口，也没有常见的扫码支付标识。

怎么操作？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指纹识别区域。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机器内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红光闪烁了一下。接着，投币口旁边一块原本是黑色的区域突然亮了起来，浮现出一行清晰的蓝色小字：“请投入一枚‘启钥’或确认指纹身份。”

“启钥”？那是什么东西？高敬文完全没听说过。看来只能靠指纹了。他犹豫了一下，再次将食指按在了那个识别区域上。这次按得用力了些，停留的时间也更长。

“嘀——”一声稍长的提示音响起。指纹识别区域的红光稳定地亮起，不再闪烁。同时，投币口旁边那行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提示：“身份确认：访客#未知。请选择所需物品。”

高敬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展示窗玻璃，小心翼翼地指向了那个银色的“身临其境模拟器”贴片所在的格子。

几乎在他手指指向的同时，那个格子下方的柔和底光变成了醒目的绿色。机器内部传来一阵轻微的、仿佛齿轮转动和传送带运行的“嗡嗡”声，持续了几秒钟。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械声响从机器下方的取物口传来。一个方形的、刚好能容纳那个贴片的白色小托盘缓缓滑了出来。

托盘中央，静静地躺着那个银色的“身临其境模拟器”。它比隔着玻璃看时更小，更薄，像一片精致的金属书签。表面光滑冰冷，反射着巷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和机器自身幽蓝的霓虹。

高敬文屏住呼吸，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拿了起来。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脏，带来一阵混杂着兴奋、紧张和巨大罪恶感的战栗。

取物口在他拿走贴片后，无声地缩了回去。机器正面那块闪烁着霓虹光纹的屏幕暗了下去，只剩下投币口旁边指纹识别区域那一点微弱的红光，证明它刚才确实运行过。

高敬文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银色贴片，感觉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巷子里更加昏暗了，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丝毫吹不散他内心的灼热和混乱。他成功了。他拿到了那个“身临其境模拟器”。那个能带他进入幻想之境，也可能将他拖入深渊的东西。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小巷，汇入主干道下班的人流中。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喧嚣的车流声和鼎沸的人声瞬间将他包围。他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去看周围行人的脸，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随时会被揭穿。

手心里的贴片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滑。他把它塞进了校裤口袋的最深处，手指隔着布料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冰冷的轮廓和坚硬的边缘。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提醒他刚才那个疯狂的决定。

他忍不住回头，朝着小巷的尽头，那个昏暗的拐角处，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台闪烁着诡异霓虹的贩卖机，已经隐没在楼体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了，只有一点幽蓝的光晕若有若无地透出来，像一只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每人每月限取一件……”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他握紧了口袋里的贴片，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浮起。自己只能拿一次……那别人呢？那些懵懂的、容易轻信的……或者可以利用的同学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感，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心惊。他猛地甩甩头，把这个危险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家，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好好研究一下手里这个“身临其境模拟器”。今晚，他就要把它设置好。父母……他们今晚应该也会……

一种混合着强烈期待和巨大恐惧的奇异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城市的灯光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而遥远，回家的路，似乎也变得比平时更加漫长。口袋里的那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他所有的秘密和即将付诸行动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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