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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腐草为萤】,神骸巡礼手记,1

小说:神骸巡礼手记神骸巡礼手记 2025-09-10 22:04 5hhhhh 8550 ℃

【第十九章:腐草为萤】

【第一节:迷雾中的歧路】

所谓世界,原来并非其所是,而是其所被认知之貌。

我,藤原明菜,直到在这片没有名字的群山中不知所谓地徘徊了五日抑或是六日之后,才终于被迫承认了这个足以颠覆过往一切经验与知识的朴素事实。时间的概念在此地已然崩解,日升月落的寻常规律失去了作为基准的意义,我并非迷失于地理,而是从现实这幅画卷的边缘坠落,掉入了一处连作画者自身都已然遗忘的错误褶皱之中。

此地的森林展现出一种过剩的、近乎于恶意的生命力,每一棵树都以一种病态的姿态奋力伸展着扭曲的枝干,过于繁茂的树叶如同一张巨网将天光滤尽,使得林间永远维持着永恒黄昏般的沉滞幽暗。光在这里失去了活力,仿佛一潭被搅浑的死水,而一切外来的定义都将被此地温柔地拒绝。我曾试图用刀在树干上刻下记号以为路标,可当我自以为前进了数里之遥后回首,那道崭新的伤痕却早已被百年轮般的粗糙树皮完美覆盖。时间在此地亦是一种可被随意涂抹篡改的变量,逻辑在此地悄然死去,而我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在同一个巨大的圆环上徒劳地奔跑。

那个圆环的终点亦是起点,便是一棵被天雷一分为二的枯死杉树。它焦黑的枝干如同被折断的巨人手臂般刺向灰色天幕,带着一种绝对的、充满嘲讽意味的静止,成为了这座迷宫中唯一的路标,亦是我那濒临崩溃的理智最残酷的见证者。

第一次回到这宿命般的原点时我还以为只是不幸的巧合,坐在粗糙的树根上啃食着干硬的饭团时,我的指尖自湿润的腐叶下触碰到一段冰冷的过去,那是一枚属于帝国旧军队的步枪弹壳,其上暗绿色的铜锈仿佛凝固了数十年的光阴与一声无人听晓的叹息。我几乎能透过它看见数十年前某个年轻士兵眼中所倒映的,这片一模一样的绝望森林。

第二次,当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已被这片森林逼疯之时,那棵枯树便如幽灵般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为我准备的则是一件不被允许的未来,一块拇指大小的破碎电路板,其上奔流着我无法理解的、神明神经般的超微细回路,代表着一种何等傲慢的文明。过去与未来在这片连“现在”都摇摇欲坠的土地上荒谬地共存,而又是何等残酷的命运才让这枚未来的奇迹被遗弃于此。

恐惧如最潮湿的青苔,在我心底疯狂蔓延。

而当我第三次,如一个被抽干灵魂的木偶般麻木地站在这棵仿佛与我命运相连的枯树前时,我甚至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气。我只是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从那堆仿佛永恒不变的腐叶下,扒出了那件属于我的、注定的绝望。那是一根被打磨得异常尖锐的、早已石化的兽骨,其上所缠绕的、跨越了数万年时光的、属于洪荒太古的杀意,在一瞬间贯穿了我的掌心,直达我冰冷的灵魂。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弹壳、电路板、兽骨,这不是时间的沼泽,这是一个早已被砸坏了的钟表,它的齿轮与指针被某个充满了恶意的无聊存在胡乱地拆散,又以完全错误的顺序强行拼凑回去。而我,就是那根被卡在错误的齿轮之间动弹不得的可悲秒针。

就在那名为绝望的黑暗即将彻底将我吞没的一刹那,我的世界里忽然飘入了一缕新的变数。那是一种属于嗅觉的信息,混合了油脂被灼烧的焦香,与某种属于文明社会的、祭祀用的线香的、属于“人”这种存在的傲慢而又温暖的因果之线。

它如同一根自深渊垂下的蜘蛛丝,引诱着我走向那片雾气的更深处。

等待我的究竟会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而残酷的牢笼?

无所谓了。

对于一个连时间都已经失去了的人来说,任何改变,或许,都可以被称之为希望吧。

【第二节:无尽的黄昏与腐草之村】

那缕自迷雾深处渗透而出的香气,最终成为了我早已绷断的、名为理性的琴弦之上唯一的、颤抖的遗音,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于暴力的绝对诱惑,将我从那棵象征着永恒回归的枯树所构筑的绝望逻辑闭环中粗暴地拖拽了出来。我追寻着它,如同一个即将溺死之人追寻着水面上最后那一点浮木的微光,又如同一只被香火吸引的飞蛾,明知前方是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炽热火焰,却依旧无法抗拒那份源于生命最深处的、对温暖与光明的本能渴望。

前行的道路在某种不可见的意志的操纵下,开始发生着微妙而又根本性的质变,我脚下的土地不再是那种混合了枯枝与腐叶的坚实触感,而是逐渐变得柔软、粘稠,如同踩在一块巨大而又陈旧的、吸满了尸水的海绵之上。每一步落下,都会有浑浊的、墨绿色的汁液从地底被缓缓地挤压出来,发出如同临终者喉间最后一声喘息般的、令人不悦的噗嗤声,那声音黏腻而又潮湿,仿佛这片大地本身,就是一个正在缓慢腐烂的巨大活体器官,而我的行走,便是对其濒死过程的一次无情的物理性骚扰。

森林也在这过程中,褪去了它那充满了过剩生命力的恶意伪装,展露出它更加接近本质的、死亡的内核,树木变得愈发稀疏而姿态笔挺,它们的枝干不再以扭曲的姿态挣扎,而是以一种近乎于几何学般的、了无生趣的严谨刺向那片灰色的、如同脏污的棉絮般压抑的天幕,那种笔直并非向上的生长,而是一种向下的、被重力与绝望彻底拉直了的僵硬。它们的树皮呈现出一种如同烧焦了的尸骨般的惨白色,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缕缕苔藓般的黑色菌类,它们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缓缓飘荡,像极了无数被吊死者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混合了尘土与腐败的淡淡霉味。

我脖子上由小玖所化的黑色围巾忽然收紧了,那是一种近乎痉挛的、生物性的恐惧反应,我能感觉到它那小小的、非固态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它那作为混沌聚合体的最原始生存本能,正在向我发出比任何语言都更加尖锐也更加清晰的警告——危险。快逃。这里是‘活物’的禁区。但一切都已为时已晚,当我的脚终于踏出那片惨白的森林,踏上一片由黑色的、黏稠得如同沥青般的泥土所构装的平地时,一座本不该存在于任何地图与常识之中的村落,便如同一具从泥沼中缓缓升起的浮尸,毫无征兆地横陈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并非停止了跳动,而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一种更加深邃的、混杂了荒谬感与强烈既视感的巨大认知错位感,如同一股冰冷的洋流瞬间贯穿了我的脊髓。

村落沐浴在一片永恒的、仿佛被琥珀凝固了的黄昏之中,那并非是一种充满了诗意的、温暖的橘色,而是一种病态的、如同人体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殴打后,所呈现出的那种混合了暗沉的紫色与坏死的琥可色的不祥光晕。那轮悬挂在远方山脊线上的太阳,就如同神话中被刺瞎了的独眼巨人的眼球,它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与热量,只剩下一个浑浊的、患上了严重白内障的轮廓,它既不升起也不落下,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用一种充满了疲惫、冷漠与无边恶意的凝视,俯瞰着这片被它所诅咒的土地。在这种诡异的光线之下,一切都失去了正常的立体感,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幅被拙劣的画师压扁了的二维画作,房屋、树木、甚至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都失去了应有的深度,它们的影子被无限地拉长,如同从它们脚下延伸出的、一条条黑色的、扭曲的触手,贪婪而又绝望地舔舐着大地之上那为数不多的、可以被称为空间的缝隙。

我看到了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屋,它们的建筑风格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历史性大杂烩,既有我们帝国乡野间最常见的、用茅草和泥土搭建的、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原始民居,也有带着明显大陆风格的、用粗糙的石块砌成的、窗户小得如同炮眼的坚固碉楼,甚至我还看到了几栋墙体上覆盖着早已锈迹斑斑的波纹状铁皮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简易房。它们以一种完全违背了任何建筑学与美学常理的方式胡乱地挤压、堆叠在一起,像是一群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醉汉,在经历了一场疯狂的宿醉后互相依靠着才没有彻底倒塌下去,构成了一个充满了逻辑矛盾与历史错误的建筑学肿瘤。它们全都呈现出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姿态,门窗紧紧地关闭着,许多窗户更是用颜色深浅不一的、早已腐朽的木板从内部胡乱地钉死了,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想要防御的并非来自外部的威胁,而是某种会从自家窗户里爬进来的、更加私密也更加恐怖的存在。

村子的正中央,那条本该是主干道的道路早已被黑色的、散发着淡淡腥臭味的淤泥所彻底覆盖,那淤泥如同活物般缓缓地蠕动着,表面上不时鼓起一个又一个气泡,气泡破裂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配乐。淤泥之上散落着,各种早已失去了原本意义的垃圾,一个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布娃娃,它的一只用纽扣做成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凝视着灰色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暴行;一辆独轮的、用来运货的手推车侧翻在路边,车上那些本该是蔬菜或谷物的货物早已腐烂、发酵,最终与黑色的淤泥融为了一体,变成了一滩无法辨认的、如同呕吐物般的有机质,几只苍白的、没有眼睛的蛆虫在其中懒洋洋地翻滚着。

绝对的寂静,一种实体化的、有重量的、几乎能将人的耳膜压破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这里没有任何属于生命的声音,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我自己那因为紧张与疲惫而变得无比粗重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片凝固了的、黄昏的空气给彻底地吸收、吞噬了。我的存在在这里显得如此地突兀,如此地格格不入,我就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了一幅早已完成了的、描绘着地狱的静物油画的多余角色,我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在这幅完美的、充满了死亡美学的画卷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不和谐的划痕。

我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着,催促我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地方是一个比之前那片时间错乱的森林更加危险一万倍的陷阱,这是一个用最纯粹的恶意所构筑的、物理化的精神污染源,任何有理智的生物都不该在这里多停留哪怕一秒钟。但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那股从村子深处飘来的、混合了肉香与线香的诡异味道,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胃,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我那空空如也的胃袋,正在因为极度的渴望而疯狂地分泌着灼热的胃酸。饥饿,如同最原始的、最无法抗拒的暴君,正在一点点地瓦解着我那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它以最无可辩驳的生理性痛苦,嘲笑着我所有关于精神与尊严的虚妄坚持。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与其说是深吸,不如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地将这片如同半凝固的、腐烂的果冻般的空气吸入了一丝进入我的肺部,然后我迈开了那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第一步。

当我踏上那片黑色淤泥的瞬间,我感觉到无数的视线如同冰冷的、细密的钢针,从四面八方那些被木板钉死的、黑暗的窗户缝隙里投射了出来,精准地扎在了我的后背上。那些视线里不带任何单纯的好奇或敌意,那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合了极度的恐惧、病态的麻木、以及一丝丝几乎难以察异的、残忍的期待的诡异凝视。他们在等待着,他们在期待着,期待着看一场已经上演了无数遍的、新的好戏,而我,就是这场戏的、新的主角,一个,即将,被这个舞台本身,所吞噬的可悲的祭品。

我没有回头,我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我只是僵硬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缓慢而又平稳的步调,沿着那条泥泞的主干道,向着那股香气的来源一步一步地挪动过去。我在这过程中路过一栋早已坍塌了一半的茅草屋,从那黑洞洞的、没有了屋顶的内部,我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婴儿哭泣声,但当我凝神去听时,那哭声却又变成了一种如同无数只生锈的金属昆虫在互相摩擦翅体的、令人牙酸的噪音;我路过一口早已干涸了的水井,井口被一块巨大的、长满了紫色苔藓的石板死死地盖住了,我能清晰地“看”到石板的下方有无数张痛苦的、扭曲的人脸正在无声地向上嘶吼、挣扎、最终又缓缓地沉入更深邃的、无尽的黑暗;我路过一棵同样早已枯死了的樱花树,它的树枝上没有任何花朵,取而代之的是挂着一个个用稻草扎成的简陋人形,那些稻草人全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村子的入口,它们的脸上没有五官,但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双充满了怨毒与诅咒的眼睛,正在从那些空白的脸上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将它们,遗弃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这些所有光怪陆离的、超现实的景象都在不断地冲击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认知系统,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一个被强行灌入了太多相互矛盾的垃圾数据的、即将过热宕机的引擎,我甚至开始分不清这些所见所闻究竟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如此疯狂,还是我自己已经彻底地疯了。

就在我的精神即将彻底失守的前一秒,“吱呀——”一声轻微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片死寂的、凝固的黄昏。那声音来自于我左手边一栋,看起来比其他房屋要稍微完整一些的、用黑色的木头搭建的屋子,我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头去,一道门缝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大约一指宽的距离。从那道狭窄的、漆黑的缝隙里,我看到了一只布满了血丝的、如同死鱼般浑浊的眼睛。

那只眼睛在确认了外面只有我一个人之后门又被推开了一些,一个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的男人从门后探出了半个身子。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如同被福尔马林浸泡了太久的蜡黄色,紧紧地贴着他早已没有了任何脂肪与肌肉的骨骸,他的头发像是一蓬枯死的、毫无光泽的杂草乱糟糟地黏在他的头皮上。但最让我感到心悸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已经没有了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没有愤怒悲伤喜悦,甚至连最基本的麻木都没有,那里面只有一种东西,一种被浓缩提纯了千百次的、早已超越了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最纯粹也最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是一种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亲眼目睹着自己被凌迟处死的永恒酷刑。

他看见了我,他那如同两颗即将熄灭的炭火般的瞳孔,在我的身上聚焦了足足有十几秒钟,然后他像一只受惊的、瘦骨嶙峋的野兽猛地从门后蹿了出来,用他那如同干枯的鸡爪般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那手冰冷坚硬不带任何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他的嘴唇在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漏风般的嘶嘶声。

“快……快走……”终于,在尝试了数次之后,几个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音节从他那干裂的发紫的嘴唇里挤了出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居然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怜悯的光。“……快跑……别……别在这里……停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极大的力气试图将我向村子外面推去,他的眼神充满了催促的焦急,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刽子手正举着屠刀站在他的身后随时都会落下。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我没有挣脱他的手,我只是用我早已恢复了冰冷的、属于女王的视线平静地回望着他。

我的问题似乎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早已锈死的某个话匣子,他忽然停止了推搡,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充满了无尽恐惧的眼睛,望向了那轮永远悬挂在天边的、病态的昏日,一种比刚才更加强烈百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整个瘦小的身体都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太阳……”他用一种仿佛是在念出某个最恐怖的邪神真名的、充满了敬畏与战栗的语调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个词。“……太阳……很危险……”

“千万……千万……不要……让……第二天的太阳……照到你……”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如同神谕般的警告之后,他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与勇气,他猛地松开了我的手,如同见了鬼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转身连滚带爬地逃回了他那漆黑的如同棺材般的屋子里。“砰!”一声巨响,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狠狠地关上了,紧接着便是一阵门栓被慌乱地插上的声音以及重物被拖拽着抵住门的摩擦声,仿佛只要慢上一秒就会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怖从这片永恒的黄昏中追进去一样。

整个世界再次回归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这条泥泞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我的手腕上还残留着那个男人冰冷的、如同尸体般的触感,我的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最后的警告。

【不要,让,第二天的太阳,照到你。】

我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了那轮如同垂死之眼般的昏日。

一个巨大的、荒谬的、充满了逻辑悖论的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在这个,连今天都永远不会结束的地方,我又该到哪里去,寻找那所谓的,明天呢?

【第三节:无人应答的餐馆与窃窃私语的肉块(流畅叙事Ver.)】

那个离去的男人所留下的、关于太阳的荒谬警告,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早已麻木的意识表层激起了些许涟漪,但那份源自胃袋深处如同野兽般原始而又诚实的饥饿感,很快便以更加霸道的姿态重新主宰了我的一切。那股混杂了肉类焦香与线香芬芳的诡异气味,此刻正以一种几乎拥有了实体般的浓度与重量,如同温暖而又油腻的潮汐般包裹着我,它不再是单纯的引诱,而是一种命令,一种铭刻在基因最深处的、关于摄取与生存的绝对律令,它嘲笑着我所有关于危险与理智的顾虑,并最终以无可辩驳的生理性痛苦将我缓缓地拖向了它那位于村落中央的黑暗源头。

那是一栋整个村子里唯一还悬挂着某种商业性招牌的建筑,一块饱经风霜的破旧木板上用早已褪色的白色油漆潦草地写着“旅人歇脚处”五个字,这块招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则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笑话,它以一种堂而皇之的姿态为一个早已被世界遗忘的死亡之地伪造了一个属于文明社会的入口。我能感觉到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窗户缝隙里的视线,在我选择走向那扇门时,其内部所蕴含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残忍的期待变得更加炙热,仿佛一群饥渴的观众终于等到了他们最期待的、主角即将踏上断头台的那一幕。

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沉重木门,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浪夹杂着更加霸道的肉香瞬间扑面而来,那香气是如此的醇厚而富有侵略性,以至于它几乎在瞬间就麻痹了我的嗅觉,转而以一种更加直接的物理性方式渗透我的皮肤钻入我的肺叶,安抚着我体内每一颗因为饥饿而尖叫的细胞。而在这股暖流的背后,则是一幅堪称壮观而又诡异到极致的画卷,一幅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闯入者在一瞬间就彻底放弃思考的、充满了丰饶与死寂的超现实主义杰作。

这间所谓的歇脚处内部空间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十几张由未经打磨的粗糙木头拼成的巨大方桌毫无章法地摆放在这片昏暗的空间里,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它将所有事物的影子都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投射在那些被常年烟火熏得漆黑的墙壁之上。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里空无一人,没有那个本该在火炉旁分割野兽的刀疤脸老板,也没有那些本该围坐在桌旁大快朵颐的佣兵或流浪汉,整个空间里只有一种绝对的、仿佛连时间都被凝固了的空旷与寂静。

然而这份空旷却被一种极尽奢靡的、充满了浪费美学的丰盛所填满。

每一张油腻的木桌之上都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陶盘,而每一只陶盘里都盛放着一大块刚刚从火上取下、还在滋滋作响地冒着热气的巨大肉块。那肉块的表面被某种深色的秘制酱料均匀地涂抹过,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诱人而又罪恶的光泽,几粒粗大的不知名香料颗粒如同黑色的宝石般点缀其上,油脂从被烤裂的缝隙中缓缓地渗出,滴落在滚烫的陶盘上发出一连串细微而又急促的爆裂声。热气蒸腾而上将那股霸道的香气一次又一次地推向新的高潮,它与这空间里那令人不安的绝对寂静形成了最尖锐也最荒诞的对比。这不像是一个旅人的歇脚处,它更像是一个为某位看不见的神明所准备的永恒献祭现场,又或者这是一场早已结束了的鬼魂的盛宴,而那些看不见的食客们只是暂时离开了座位,留下这满桌永远不会冷却的食物等待着下一个不知情的饥饿活人自我地走上它们的餐桌。

饥饿感如同一条毒蛇般啃噬着我的理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不受控制地艰难耸动,唾液正在疯狂地分泌,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立刻扑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前,像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样用手撕扯用牙齿啃咬将那块散发着无穷诱惑的烤肉彻底地吞入腹中。但仅存的、属于藤原明菜的最后一丝骄傲与警惕阻止了我,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开始审视这间屋子里的其他细节。

我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屋子最深处的那座巨大的石砌壁炉,那里是热量与香气的真正源头,一个巨大的黑色铁架横陈在熊熊的烈火之上,而铁架的旁边则是一张由一整块巨石凿成的巨大砧板。砧板之上堆放着小山般刚刚从某种巨大生物身上分割下来的新鲜生肉,那些肉呈现出一种极其健康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深红色,其上清晰可见的如同大理石花纹般的脂肪纹理无一不在证明着其肉质的顶级与鲜美。而在砧板的旁边,一把几乎有我半个人高的、刃口上还沾染着新鲜血迹的巨大砍刀正随意地插在一个同样巨大的、由一整段原木制成的刀座之上。

就在这时,我那因为秩序力的浸染而变得异常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绝对不该存在于此的声音。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它更像是直接在我的大脑皮层之下、在我的听觉神经末梢、在我的灵魂深处悄然地浮现了出来。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交叠在一起的、如同无数只干燥的细小昆虫在同时振动翅膀般的杂音。它起初毫无意义,但当我的全部精神力都集中于我的左耳试图去解析这股诡异的信息流时,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

那并非毫无意义的杂音,那是语言。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情感起伏的、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数据播报般的、冷静而又客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窃私语。无数个干燥的非人的声音,正在我的脑海中以一种极高的频率交叠着讨论着一些我只能勉强理解其字面意思的、深奥到足以让帝国科学院里最顶尖的学者都为之汗颜的学术问题。

“……第七千三百二十一次蛋白链重组模拟失败,分子键在亥姆霍兹自由能方程的临界点前百分之零点零三处发生非预期性断裂,结论是现有氨基酸模型存在结构性缺陷……”

“……三号样本的细胞记忆遗传算法已完成百分之九十二的解码,其‘恐惧’情感模块的触发阈值与‘痛苦’模块存在非线性耦合关联,初步推测该物种的进化驱动力源于对‘被捕食’这一终极熵增事件的遗传性规避…”

“……关于非碳基信息链的熵减可能性推演,若将引力常数作为可变量,在超弦理论的第十一维度引入负质量奇点,则‘意识’这一现象,或可在纯粹的、无机质的数学逻辑层面得以实现……”

我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我那早已变得僵硬无比的脖子转向了离我最近的那张桌子,我的目光穿透了那蒸腾的温暖热气,我的视线落在了那块还在滋滋作响地散发着极致诱惑的巨大烤肉之上。然后我终于听清楚了,那无数个冷静的非人声音、那如同一个庞大的疯狂的由无数位最顶级的学者所组成的永不休止的学术研讨会的声音,正是从那块被烤得外焦里嫩的新鲜的肉块的最深处传出来的。

肉在思考。

这些早已被从某个不知名的生物身上切割下来,并用烈火烹制成熟的尸体组织,它们正在以一种超越了我所有已知常识的恐怖方式,进行着最冷静也最深奥的哲学思辨。

那一瞬间我腹中那如同恶鬼般的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的最深处泛起的、冰冷的、足以将我彻底冻结的巨大反胃感。我静静地站在这间无人应答的、温暖而又光明的餐馆里,被无数块正在思考着宇宙真理的、窃窃私语的烤肉,温柔地包围着。

【第四节:后院里的“牧羊人”与他的“羊”】

那间餐馆里四溢的温暖,与足以让任何凡人疯狂的肉香,此刻于我而言已然变质为某种更加阴冷与恶毒的陷阱,那些窃窃私语的肉块与其说是在思考宇宙真理,不如说它们是在用一种超越了声音与语言的更高维度对我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嘲弄,嘲笑着我这个不速之客那可悲的、基于血肉之躯的生存本能。胃袋里那因饥饿而产生的灼痛感早已被一种更加深邃的、形而上的恶心感所取代,那是一种当现实的肌理被彻底撕裂、暴露出其下那不可名状的、由纯粹的疯狂与非逻辑所构成的血肉淋漓的里层时,一个尚存理智的观测者所必然会产生的生理性排异反应。我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这个充满了食物与热量的空间带给我的寒意甚至远超之前那片死寂的惨白森林。

就在我准备转身逃离这间温暖地狱的瞬间,一阵突兀的、完全不属于这片死寂环境的异响从餐馆的后门方向传来,那声音极其诡异,它混合了某种沉重的、富有韵律感的钝击声,以及一种如同沙砾与金属碎屑被强行碾磨时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充满了暴力美学与机械冷感的死亡奏鸣曲,而在这首奏鸣曲的背景音中,我还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被强行压抑了的、属于某种生物的痛苦悲鸣。

与之前那个村口的村民所发出的、充满了人类情感的恐惧尖叫不同,这声悲鸣显得异常的干燥与空洞,它不包含任何求饶或愤怒的情绪,更像是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在承受了超越其结构极限的外力时,从其生锈的零件缝隙中所挤压出的、纯粹的、物理性的【悲鸣】。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那并非源于好奇,而是一种更加原始的、属于【猎食者】的本能,一种在感知到【异常】时便会不受控制地被其吸引的、属于我们这类【怪谈亲和者】的宿命般的诅咒。我没有选择从前门离开,而是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十几张摆满了思考烤肉的餐桌,向着那扇同样是虚掩着的、通往后院的、更加破旧矮小的木门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又谨慎,我甚至刻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试图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让自己融入这片由跳跃火光与拉长阴影所构成的诡异背景之中。

我轻轻地推开了后门的一道缝隙,将我的左眼凑了过去。

后院的景象如同一幅被彻底污染了的田园牧歌,瞬间便将我吸入了一个更加深邃、也更加荒诞的噩梦维度。这里同样被那永恒的黄昏所笼罩着,但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肉香却被一种更加刺鼻的、混合了铁锈、机油与某种不明化学药剂的工业化气味所取代。院子的地面不再是村道上那种黏稠的黑色淤泥,而是铺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黑色煤渣与白色骨灰的奇异沙土。院子的中央,一个高大的、瘦削的、身着一套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仿佛直接从中世纪童话绘本里走出来的、由粗麻布缝制的【牧羊人】服装的奇异存在,正背对着我,进行着他那充满了仪式感的、诡异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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