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骅潋离开隅夷的第三日，恰是十月廿七。

一至风洲地界，天地便恍如被吹褪了颜色，自万丈高空而观，只见得山峦赤裸出斑驳的脊骨，林木纷纷弯伏，如风兽爪下残尸。

乐正砚压住剑光，任艾骅潋俯瞰苍黄色的大地。

连过三村，皆杳无人烟。

及至第四村，大修士按落剑芒，艾骅潋耳畔风声渐缓。

他刻意叫她去瞧。

伟岸的力量曾在这里宣泄。

大树被连根拔起，房屋重又变做石土，半堵矮墙插在几十丈外的荒丘上，像是给坟冢立的残碑。

污血泼满断垣，剑痕深嵌进大地。

除此之外，仅能见得缀满蛛网的骸骨。

“应是从窟洲漏过来的大妖，纵使未能返祖归源，也应是结出颗妖丹了。”

“镇狱军的那群臭丘八又没堵住，还得让剑阙的【飙风剑狩】来处理头尾。”

剑鸣再起时，艾骅潋攥紧了自己的袍袖。

未出过远门的大小姐怎见过这些？更何况隅夷还是东南诸洲里数得上的繁华富庶之城，两相比较下，更衬得出风洲的凶恶来。

“待你阴阳二炁圆满，也少不得要去当个剑狩淬砺一番。”

乐正砚扯出个笑，话里带上些许戏谑：

“否则哪来的底气，去追回你那落跑的小情郎？”

同样是十月廿七，距乐正砚与艾骅潋千里之遥。

这是片风洲罕有的沃野。

炽烈日光倾泻如瀑，将幅员千里的麦田锻成滚烫的金箔。

阡陌纵横切割，让每一垄麦穗都灌满沉甸甸的日光。

田里农人佝偻着背，脚掌正陷在晒烫的土里。

一辆楠木为骨、云锦覆厢的香车，正沿着田畦缓缓碾过。

拉车的两匹龙马鬃毛汗湿，龙须贴紧鳞片，口鼻喷吐着粗重的白气。

分明是能日行三千的异种，此刻却因长途跋涉显了疲态。

偷奸耍滑并非人的专利。

车前左首那匹忽地偏头，鳞颈一曲，鼻翼就翕动着凑向路旁饱胀的麦穗。

车辕前端梳着双马尾的青衣少女立时用单手勒住缰绳。

龙马吃痛昂首，麦穗擦着唇边划过，车轮被带偏，于是田埂溅起碎土，车尾处拖出一道蜿蜒的痕。

她竟生生勒住神力无匹的异种，将其强拽回官道中央。

车内那主子似是被颠簸到了，忽迸清叱：“绡儿！”

绡儿浑身一颤，急忙忙转头颔首：“婢子该死！惊了楚楚大人清梦！”

车帘“刺啦”一声。

楚萍芳赤发如焰破帘，头顶的猫耳银饰似有宝光流转。

少女纤秀的娇躯探出半截，指尖直戳侍女琼鼻：

“再管不好这畜牲——”

她一歪头，猫耳随首微偏：

“——本小姐便把它做成肉干！”

[uploadedimage:21577240]（楚萍芳）[uploadedimage:21577239]pareo（转译成绡儿了）

[uploadedimage:21577238]

待绡儿转回身时，远山正如巨门中开，群峰迤逦，如青鸾垂翼。

她瞳底映着山影，登时忘了此前波折。

是了，这可人儿毕竟也是个少女，岁数算起来比楚萍芳还小。

她仅十三岁，筋骨虽能勒停龙马，但心窍到底还是浸着豆蔻年华的青涩。

“楚楚大人且看！那月见峰高三千丈，应剑首的洞府就嵌在山腹里！”

她一手指北，一手高擎车帘，让日光被云锦滤成柔纱，正落在主子凝脂般的颊上。

犯错的龙马也抖擞鬃须，讨好地甩了个响鼻，和同伴一齐加速。

很快，风洲首府“侍剑”已露出轮廓，无数在日阳下熠熠闪光的楼宇檐脊映入主仆两人眼帘。

她们又看向城东卧着的飒蓝巨湖，那湖齐整如镜，似是用剑割出。

“山既是月见峰，那湖必是星宿海！”

楚萍芳忽然拍膝，小脸上露出孩童般雀跃的笑容。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忙去拉绡儿裾袖：

“据传星宿海之水上接浣剑池——快！今夜本小姐要舀那浣剑水煮茶！”

“得令！”

近了侍剑城的边缘，路旁屋舍由点结片。

喧闹人言夹杂着十几种不同口音，有不少明显来自风洲之外，显然是为了那三年一次的【叩剑天梯】而来。

绡儿见周围车马往来，心中暗道：都说风洲贫瘠，但仅观这“侍剑”，人流竟不下元洲那几座大城。

两头龙马拉着大车挤入人流，骄傲地抬起长脸，斜视擦身而过的凡种。

从官道步入街市，车驾早就放缓了速度，可绡儿却越走越是别扭，左思右想又说不出来。

她攥着缰绳左顾右盼，直待楚萍芳鬓边猫耳银饰簌簌颤晃，轻笑出声，这才解惑。

“蠢丫头，瞧不出这城没戴枷锁？”

“啊呀！楚楚大人说的是，偌大个城池，竟无城墙凭护？”

需知，能驱云策电，离地腾飞的，在当世已然是大修了，纵是元洲楚氏这般天下闻名的名门，族中亦不到十指之数。

高墙自是拦不住这群“仙家”，于那些大妖而言亦如朽木，然寻常聚啸贼寇、小精小怪，却是能防个结结实实。

“两位贵人有所不知，剑阙之下谁敢大起刀兵？”

[uploadedimage:21577273]（这原型不用我说了吧）

两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位年纪十七八岁的伶俐女子，秀发微紫，纵然套着不合身的男款长衫，依旧显出蜂峦鹤胫般的姣好身材。

受了视线，她忙不迭作揖，青衫霎时绷出两团浑圆，波涛汹涌。

楚萍芳看了这好风景却不受用，猫耳银饰“叮”地倒竖，暗咬银牙。

她心道：腌臜门户倒是养得膘肥体壮……

但碍于世家颜面，她只得把话闷在心里，待仅余绡儿一人时再与她说。

“你可有事?”

这高门嫡女自车窗下视，强挤出个笑，问她道。

“在下苗梦，旅居本地六年，见贵人初临【侍剑】，斗胆接话想讨个向导差事。”

她被车中之人姿容贵气所摄，愣神后才再一拱手，快步跟在车边。

侍剑城边缘等活的向导很多，注意到楚萍芳这波的也有四五个，只是摄于这精致豪华的宝车和龙马，一时间不敢上来。

“我家楚楚大人确实需要一个向导，你要价几何?”

绡儿问。

“俺于【侍剑】街头厮混六年，街街巷巷自是熟稔，贵人要是不嫌俺嘴贫，本地的名人轶事、野史典故咱能说上三天三宿!”

苗梦拍着胸脯，却瞥到车内那华服少女香腮微鼓，立时停手。

“至于价格·…”

她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文?”

紫发少女点头，侍女噗嗤发笑：

“楚楚大人您听！这价格在【霓都】还不够赏乞丐半碗茶汤。”

于是车中掷出两枚足锭，打的苗梦掌心生疼，反叫这少女攥得更紧。

“剩下钱你去买些好茶水，带路。”

这农家女得了好处，嘴角微扬，又奉承起来。

“贵人一身宝气、金玉般的人物，俺就是碰上，便交上了大运……”

“……咱还想再讨个恩典，要您用得着俺，离城前俺日日殷勤，都算这银子里!”

她这番话说得恳切讨喜，即便是对苗梦初印象极差的楚萍芳，也消了心头暗火。

“那便请你给我们领路吧；倒不用日日，只今日足够。”

楚家贵女主动发话，带过话头。

“我家楚楚大人明日要去【叩剑天梯】，你坐车辕上引路，去找个方便些的客栈。”

绡儿扬首示意。

苗梦对她作了个长揖。

主仆二人未觉处，少女粗糙的指节正捏得衣角发白。

“婢子谢过姐姐提点！【叩剑天梯】设在中城，那儿有好几家上档次的客栈。”

在两头龙马的白眼下，农家女小心翼翼撩起长衫，坐到驾车的绡儿边上，腴润的臀尖只沾了半边锦垫。

“苗梦，这算是入城了吗?”

楚萍芳在车内问道。

“回贵人，【侍剑】就像个活物，以剑阙三峰为中心，每年都往外长，城内城外很难说有个具体的边界：咱们走到这儿必然是算进城了。”

苗梦回道。

“不用交入城税吗?”

绡儿问。

“和窟洲【铁壁绝城】那边类似，【侍剑】这儿没有入城税与商税的说法，摆摊只交个五十文就够了。”

苗梦解释。

窟洲悬于九方极西，临靠风炎二洲，四万里【铁壁绝城】割窟洲为两段，内护人烟，外镇妖渊。

九方十祚之一的“镇狱军”血旗所指，烽燧百年不熄，故有铁律于世流传：

军魂不离窟洲土，骸骨皆作长城砖！

“对了，要教贵人知道，现在还未到申时（下午三点），咱们到中城还要半个时辰出头。”

“有这么远?”

绡儿昨舌。

元洲首府【霓都】也不过如此了。

“是啊，贵人有所不知，【侍剑】不仅是大，形状也不似方形。”

苗梦指向高耸入云的三峰。

“洲府衙门在三峰以南，世家庶民都围着三峰和衙门口散布，总体是个扁扇形、差不多是南北三十里厚，东西过六十里宽。”

“所以是城池太大建不了城墙？可【霓都】大小与这无甚区别，怎的也修了墙？”

侍女又问。

“那倒不是。”

苗梦忽地挺直了腰杆。

“贵人有所不知，侍剑有几百万人口，全洲九成五的都在这儿了，不论剑阙三峰上的天骄，光在这城里的大修就有近八十位，他们若运起玄功来，真要建些什么，莫说城墙或者楼阁，山河湖泊都不难!”

此时前面一商队正要过河，因行人车马太多，三人被堵在桥头排队。

苗梦嗓门高亢，是故少女接下来的话周遭人等都听得见。

“哦，这怎么说?”

绡儿看出少女既是解说也有心夸耀，主动接了话茬。

“回姐姐，姐姐自南面来时必见到三条河从空上挂落，在东面汇入星宿海。”

苗梦拱了拱手，清了嗓子。

“而星宿海东南还有道十六里宽的‘剑瀑’：这瀑布落差百米，隔着十几里地都能听见水声，仿如天神锻剑，因此得名。”

“俺曾经去瀑下游玩，见水汽高扬百丈，天幕奔流垂挂如界外之纱，无数彩虹悬浮桥接，哪怕与旁人交头接耳吼叫都听不见对方声音……”

这番描述下来把绡儿都听得懵了，脑袋瓜晕乎乎的，直着眼想象不出场景。

“你这词是背的?”

楚萍芳笑问她。

“瞒不过贵人，确实是背的，但俺真去看过，只是自个儿形容不来。”

苗梦回得大方。

“俺说起这个，是因为侍剑边上的山河湖泊皆非天然，且各有作用。”

[uploadedimage:21577287]（邦高祖的恩情还不完哇

小说相关章节：吾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