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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死心,必须把这些危险的想法从脑子里彻底清除。每当那种渴望再次涌上心头时,我就会加倍地惩罚自己,在深夜里举起更重的石锁,直到肌肉酸痛到麻木,直到身体的疲惫完全压倒内心的躁动。这就是我的宿命,这就是我应该待的位置。不要妄想,不要奢求,只要老老实实地还债,然后在她十六岁之前离开这里,去找一份真正属于我的、卑微的工作。这样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像是在念诵某种能够驱散邪念的咒语。但每当第二天太阳升起,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些被我用理智压制的情感又会像野草一样重新冒出头来,顽强而不可根除。
时间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将我们都推向了那个不可避免的节点。胡桃十六岁的生日,在璃月港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悄然到来。我本以为这一天会和往常一样平静地过去,我会照常扛着棺材,擦拭着那些冰冷的木器,然后在夜里计算着我还剩多少债务没有偿还。
按照我的估算,再有个一两年,我就能彻底还清那笔让我束缚在往生堂的巨额医药费,到那时,我就能按照钟离先生的建议,离开这里,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生计。终于快要结束了,这种每天都在她身边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的折磨,快要结束了。 我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离开往生堂后,我应该去哪里找工作。南码头的老工头或许还记得我,或者我可以去北郊的采石场,那里总是需要能扛重活的人。
然而命运似乎特别喜欢在人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时,突然伸出它那只看不见的手,将所有的计划都搅得粉碎。那天下午,我刚刚将最后一口待修的棺材搬进库房,正准备去井边打水洗去一身的汗臭和木屑,胡桃就像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手里拿着一卷发黄的纸张,那纸张看起来很古老,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但依然能看出是用工整的楷书写成的。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狡黠,也不是处理往生堂事务时的严肃,而是一种复杂得让我无法解读的、混合着好奇与某种深层期待的神色。
"喂,木头,"她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将那卷纸张在我面前晃了晃,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秋天的落叶被风吹动。我看着那卷纸,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种预感就像是在无妄坡时感受到的那种窥探感,冰冷而无处不在。这东西,我见过。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我见过。
她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地将纸张展开。那是一份契约,一份用朱砂和墨汁写成的、带着两个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书。纸张虽然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我能看到"周"字和"胡"字,能看到"婚约"二字,还能看到两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这就是那份娃娃亲的契约,那份我以为早就在政治风暴中化为灰烬的、荒唐的约定。它怎么还在?它不是应该随着我家的覆灭一起消失的吗?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东西,"胡桃的声音将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你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周家的长子周中,与胡家的长女胡桃,自幼定亲,待双方年满十六,即可完婚。"她的手指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轻抚,每一个字都像是有生命力一样,在她的触碰下重新焕发出活力。"现在我十六岁了,你也十五岁了,虽然还差一年,但按照璃月的传统,这份契约依然有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份契约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债主与债务人,不仅仅是堂主与雇工,还有一层更古老、更复杂的纽带。但这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破落户的孤儿,一个连自己的债务都还不清的苦力。而她是什么身份?往生堂的堂主,璃月港最重要的机构之一的掌权者。这份契约,在现实面前,不过是一张废纸。
胡桃看着我,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某种我读不懂的光芒。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调戏我,也没有用那种轻松的语调说话,而是用一种近乎严肃的声音问道:"周中,你对这份契约,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刺进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角落。我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我想说,这份契约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梦,一个我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我想说,如果我还是那个有着完整家世的周家少爷,我会毫不犹豫地履行这份约定,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她,去爱她。但我现在是什么?我是一个债务人,一个用劳力换取食宿的工具,一个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掌控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去谈论这份契约?我有什么资格去奢望她?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等待我的回答而微微紧张的脸。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钟离先生所说的"糟糕的结果",或许就是指这个。不是指我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而是指这份契约的重新出现,会让我们都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困境。她是往生堂的堂主,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与她门当户对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只会扛棺材的债务人。而我,我需要的是尽快还清债务,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自己的、卑微但自由的生活。
"我……"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我觉得……这份契约,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最后的那句话像是投入死水潭里的一块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是沉闷地消失了。我说,这份契约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声音在往生堂这间堆满古籍的库房里回荡,带着我自己都能听见的、刻意制造出来的冷漠。我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生怕从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看到哪怕一丝的失望或受伤。
那会让我好不容易筑起的、用来保护自己的麻木外壳瞬间崩塌。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反衬得这屋里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在狂乱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控诉我的怯懦与虚伪。
她没有说话。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轻快的语调反驳我,也没有用她那套歪理邪说来嘲弄我。我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她,只见她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仪式的庄重动作,摘下了她头上那顶标志性的乾坤泰卦帽。那顶帽子,是往生堂七十七代堂主的象征,是她身份与责任的具现化。她双手捧着帽子,深棕色的帽身上,那枚精致的梅花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暗的光泽。
然后,在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中,她将帽子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放在了那张摊开在桌面上的、泛黄的婚约之上。帽子不大不小,正好盖住了契约最核心的部分,盖住了我们俩的名字,盖住了那两个鲜红的印章。“啪”的一声轻响,木质的帽檐与纸张接触,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的身份,把整个往生堂,都押在了这张我刚刚宣判了死刑的废纸上?她疯了吗?
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的伪装。我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可笑的冷静,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顶帽子,看着那被帽子压住的、我们两人早已殊途的命运。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被拉伸得无限漫长。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钟离先生的警告,码头工友们的粗俗笑谈,这些年在往生堂扛过的每一口棺材,还有她每一次触碰我时我身体产生的战栗,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在我脑海里疯狂地冲撞,搅成一团无法理清的浆糊。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要嫁给一个废人,一个除了力气一无所有、连自己的过去都羞于提及的木头。她会后悔的,她一定会后悔的。而我,会成为毁掉她的人,成为往生堂最大的笑话。不行,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可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拒绝的声音。我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固执的决心。她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等待我的回答,仿佛已经给了我全部的选择权,又仿佛早就知道我根本无从选择。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虫鸣都渐渐稀疏,久到桌上油灯的火苗都开始不安地跳动。最终,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自卑、所有的挣扎,都在她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中彻底投降。我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溺水者,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任由自己沉向那温暖而危险的深渊。
“如果……”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你真的愿意……跟我这么个废人搭伙过日子的话……”我顿了一下,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心一横,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后半句话从喉咙里挤了出来:“那我……也不介意。”
这话说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我不敢再看她的表情,不敢去想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一切。我只是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让我几乎窒息的库房。我需要空气,需要璃月港夜晚那带着咸湿味道的、冰凉的空气来让我滚烫的大脑冷静下来。院子里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很凉,很舒服,但我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残月。我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但我知道,从那以后,事情变了,孽缘也正式结成了。
自那之后,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那份被乾坤泰卦帽压住的婚约,成了一个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没有再提起,但它又像一根无形的线,将我们两个本该越走越远的人生重新绑在了一起。我依旧是那个负责扛活的“木头”,但她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把我完全隔绝在她那些“正经”的生意之外。她会在与客户商谈丧葬仪轨的细节时,把我叫到一旁,让我旁听。她不再避着我处理堂里的账目,甚至会把一些写满了数字的账本扔给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喂,木头,钟离先生不是教你识字了吗?算算这个,要是算错了,就从你的工钱里扣。”
我学得很慢,那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和商业辞令,对我来说比扛一百斤的铁木棺材还要费力。但我没有拒绝。我只是在深夜里,点上一盏油灯,学着钟离先生教我的样子,用那支快被我握出茧来的毛笔,笨拙地在草纸上记下那些仪式的流程和不同客人的忌讳。这或许就是“搭伙过日子”的一部分,不仅仅是扛重物,还要学着扛起那些看不见的责任。很麻烦,但……这就是我答应了的。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在一个充满檀香味的院子里,一个在前面吵吵闹嚷地指挥,一个在后面沉默寡言地干活,那似乎……也很好。
但老天爷,或者说璃月港上空的那位,似乎总喜欢给人开一些巨大无比的玩笑。那个金发旅行者的到来,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陨石,将我这点刚刚萌芽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砸得粉碎。一切,都要从那年的请仙仪典说起。那本该是璃月港一年中最庄重、最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佳肴和人们的期盼混合成的味道。往生堂也格外忙碌,当然,不是为了迎接岩王帝君,而是因为钟离先生说,请仙仪典是观察人情百态、体悟世事无常的绝佳时机,所以他以“考察业务”为名,拉着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和胡桃,都去了玉京台。
玉京台早已人山人海。我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天权”凝光走上祭台,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仪。仪式庄严肃穆地进行着,我在人群中百无聊赖,目光却被两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身影吸引了。一个是一身异域装束的金发少年,另一个……则是一个漂浮在他身边、小小的、白色的、看起来像某种吉祥物一样的东西。外乡人。这种时候来璃月,是来看热闹的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并没有过多在意。
然而,就在凝光请仙法驾,众人满怀期待地仰望天空时,变故发生了。天色骤变,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那不是岩王帝君威严的龙身,而是一具庞大的、毫无生气的躯壳!“砰!”一声巨响,仿佛整个璃月港都为之震动。那具被称为“仙祖法蜕”的龙身,直直地砸在了祭台之上,鳞片破碎,金色的血液浸染了洁白的玉石。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呆住了,喜庆和期盼的表情僵在脸上,变成了纯粹的错愕与恐惧。紧接着,人群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尖叫与混乱。
“帝君遇刺!”
“封锁全场!”
千岩军的动作快如闪电,顷刻间将整个玉京台围得水泄不通。凝光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立刻开始指挥调度,维持秩序。而我的大脑,在经历了一瞬间的空白之后,立刻被一个更实际的念头占据了。帝君……死了?死了,就要办葬礼。璃月港最大、哦不,是提瓦特有史以来最大的葬礼,这活儿……是我们的。 我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胡桃和钟离。
胡桃的眼中没有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职业性的光芒,她甚至舔了舔嘴唇。而钟离先生,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只是那双金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某种比深渊更沉重的东西在翻涌。就在这时,千岩军的矛头,指向了那个同样一脸震惊的金发旅行者。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乡人,他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我看着那被千岩军包围的旅行者,心里却没有任何幸灾乐祸或者义愤填膺的情绪。我只是知道,那个我曾经渴求过的、安稳持续下去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一场席卷整个璃月港的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而我们往生堂,这个专门处理“身后事”的地方,注定要站在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帝君驾崩带来的混乱,对我这种人来说,其实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璃月港的上层为了权力的真空吵得天翻地覆,七星和愚人众之间的暗流涌动,这些都只是我从那些来往生堂预订身后事的富商口中,听来的一些模糊的风声。对我来说,天塌下来,有往生堂这片屋瓦顶着,我的工作依旧是扛起那些沉重的木匣子,用一身的汗水去冲刷那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那个被全城通缉的金发旅行者,起初也只是个遥远的符号,是我在擦拭棺木时,听堂里伙计们八卦的谈资。一个倒霉的外乡人,被卷进了不该他碰的麻烦里。与我何干?我的麻烦,是如何在胡桃下一次突发奇想之前,把院子里新到的那批铁木给劈完。
事情就这样不好不坏地继续着。往生堂的生意确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时局动荡,总会让更多的人提前思考自己的终点。我比以前更忙了,每天从睁眼到闭眼,几乎都在和各种木头打交道——棺材,柴火,还有钟离先生让我练习握笔时,那根不听使唤的细竹竿。我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体力劳动榨干所有思绪的感觉。疲惫是最好的麻药,能让我暂时忘记那份被一顶帽子压住的、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的婚约,也能让我暂时忽略掉夜深人静时,身体里那股无处安放的燥热。
然而,当那个金发的旅行者再一次出现在璃月港所有人的视野中时,一切都变了。这一次,他不再是狼狈的通缉犯,而是击退了漩涡魔神“奥赛尔”的英雄。这个消息像一阵飓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港口。我是在给“三碗不过港”送一副定制的餐具——没错,钟离先生又赊账了——时,听那里的食客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他们说,那金发少年立于浪尖,引动仙家之力,与群玉阁一同,将那搅动大海的庞然巨物重新镇压回了深海。他们说得唾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击退魔神?听起来就像是戏文里才会有的桥段。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这种事? 我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整个璃月港欢庆的氛围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成了英雄,一个活着的传奇。
从那天起,我发现胡桃变了。她提起那个旅行者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她不再叫他“那个倒霉的外乡人”,而是用一种带着几分好奇和欣赏的、亮晶晶的语气称呼他“我们的英雄先生”。“哎,木头,你说那位英雄先生,会不会也需要提前预订一份往生堂的‘往生豪享套餐’?毕竟他这么喜欢冒险,指不定哪天就需要我们的专业服务了呢!我应该给他打个骨折,就当是感谢他守护了璃月的生意!”她会这样半开玩笑地说,但那双绯红色的眼瞳里跳跃的光芒,却是我从未在她谈论任何生意时见过的。那是一种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光,一种对强大而有趣事物的纯粹向往。
我开始在街上看到越来越多爱慕地注视着那个旅行者的姑娘。她们会为他送上鲜花,会红着脸向他道谢,她们的目光追随着他,像是追逐太阳的向日葵。而胡桃,她虽然没有那么直白,但她的注意力,确确实实地被那个金发的英雄给吸走了。我看到她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兴高采烈地讲述着从别处听来的、关于旅行者的新传闻。我的沉默让她有些扫兴,但她只是撇撇嘴,又自顾自地哼着小曲走开,那轻快的背影仿佛要去寻找更能与她分享这份新奇的听众。她对他……很感兴趣。比对往生堂的任何客户,甚至比对那份婚约,都更感兴趣。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情绪,像藤壶一样,开始在我心脏最隐秘的角落里滋生、蔓延。它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原始、更阴暗的东西——嫉妒。这个男人凭空出现,做了一些我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然后就轻易地,夺走了本该投向我的目光。不,那目光从未属于我,可那份契约,那顶帽子……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契约就是契约。某种本来只属于我的东西,现在有了被夺走的风险,而我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那张被乾坤泰卦帽压着的婚约,是我给自己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坝。理智告诉我,只要有它在,只要她还承认这份契约,那么一切就还在我的掌控之中。那个金发的英雄再怎么耀眼,终究只是个外人。契约,是璃月的根基,是神明也认可的法则。
我一遍遍地用这个念头来麻痹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只要我埋头干活,把债还清,然后履行这份约定,胡桃就依然是我的。她是我的。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并排在一起。 但这种自我安慰,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那个旅行者肆无忌惮的行为,轻易地捅破了。我心里开始泛起一股酸涩的、像是吞了未熟的清心一样的味道。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才会有的焦躁。
昨天,我去南码头送一批往生堂定制的防潮棺木木材样品。正午的太阳毒辣,把码头上的石板烤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和汗臭。就在那片混乱和嘈杂中,我看到了他。那个金发的旅行者,还有……玉衡星刻晴大人。她脱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紫色礼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紫色的长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正蹙着眉听他说话。我离得不远,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种轻松而自信的笑容,他的手时不时地比划着,偶尔会凑到刻晴耳边低语几句。
而那位向来以雷厉风行、不苟言笑著称的玉衡大人,脸颊上竟然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她没有推开他,甚至在他凑近时,身体还微微前倾。他们在谈论码头的规划?不,那不是谈公事的表情。刻晴大人看他的眼神,跟我当年在孤儿院里看到那些女孩看新来的、长得好看的男孩子时一模一样。一种混合着好奇、欣赏和……占有欲的眼神。 我握着木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坚硬的木材边缘硌得我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却远不及我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旺。
今天,我去不卜庐为钟离先生取他预订的“上好石珀”,路过萍姥姥的茶摊时,又看到了他。这次他身边换了人,是那个穿着粉色衣服、头上长着角的半仙少女烟绯。她正手舞足蹈地跟他辩论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极为生动,时而叉腰,时而指天,完全没有平时作为律法咨询师的严谨。
而那个旅行者,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嘴角噙着笑,眼神里满是戏谑。他时不时地插一句嘴,总能让烟绯气得跳脚,但那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一种……打情骂俏。连最重规矩的半仙血脉都……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还是说,只要是雌性,都会被他那种英雄的光环所吸引? 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加快了速度,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最让我不得劲儿的,是关于万民卯师傅家的香菱姑娘的传闻。我跟香菱算是熟人,胡桃经常拉着我去万民堂蹭饭,那个总是充满活力的姑娘,会端着一盘盘颜色古怪但味道惊人的菜肴,热情地招呼我们。但现在,码头上那些喝多了酒的水手们,在谈论那个金发英雄时,总会提到她的名字。他们用一种男人都懂的、暧昧的语气说,英雄先生是万民堂的常客,经常在打烊后还留在那里,和香菱姑娘一起“研究新菜式”。
研究新菜式?在打烊之后?在那个只有一张床的、小小的后厨隔间里?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副画面:万民堂打烊后,店门紧锁,只有后厨的灯还亮着。空气里混杂着绝云椒的辛辣和琉璃袋的清甜,还有更浓郁的、只属于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年轻身体的味道。她那总是充满活力的身体,现在正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发出我从未听过的、破碎的呻吟。她那双总是笑得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此刻正因为快感而蒙上一层水汽。说不定……他连她们家那张吱呀作响的床板,都比我更熟悉。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一股混合着酸涩、愤怒和恶心的情绪直冲我的脑门。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厚茧里,直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不行。我不能再这么想下去。这会让我发疯的。我猛地转身,走向往生堂的院子,那里还有半院子没劈完的柴火。我需要用更剧烈的疼痛,来压下心头这股邪火。
斧头沉重地扬起,划过午后黏腻的空气,带着风声,然后狠狠地砸进面前那块一人合抱粗的铁木墩里。“咔嚓!”一声巨响,坚硬的木纤维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木屑像爆开的血花一样四处飞溅,有几片甚至划破了我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没有理会。汗水从我的额头、脖颈、后背疯狂地涌出,浸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热。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拔出斧头,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下。每一次撞击,那股巨大的反震力都会从斧柄传到我的手掌、手臂,再到整个肩膀,震得我的骨头都在发麻。
但这很好。这种纯粹的、暴力的疼痛,能暂时压下我心里那股更折磨人的、无处发泄的邪火。又是他。那个金发的杂种。我看到他今天又和卯师傅家的丫头一起去采什么绝云椒,两个人走得很近,肩并着肩,笑得像两只偷了腥的猫。她说不定也让他碰了,就像那个刻晴,还有那个烟绯。她的手腕很细,他是不是也抓过?她的腰很软,他是不是也搂过? 斧头再一次落下,这一次,整个铁木墩被我从中间劈开,裂口参差不齐,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你的心,乱了。”一个低沉平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除了他,往生堂里没人敢在我这副样子的时候靠近我。钟离先生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他那身一丝不苟的棕色长衫,双手背在身后,石珀色的眼瞳平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块正在被风化的岩石。“再这么下去,不等你劈开这院子里的柴,你的身体会先一步崩解。”
我把深深嵌入木桩里的斧头拔了出来,把它往地上一扔,金属与石板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我用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木屑,转过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没事。”我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他没有和我争辩,只是淡淡地说道:“来喝杯茶。你身上的杀气,快要把堂里的客人吓跑了。”他的话不是商量,而是陈述。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间永远弥漫着古籍霉味和清幽茶香的书房。他像往常一样,用一套繁复而优雅的动作,煮水、温杯、沏茶。沸水冲入壶中,卷起茶叶,一股醇厚的香气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坐在一旁,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沉稳,与我刚才那充满暴戾之气的砍柴动作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他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我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身后的景物。我端起茶杯,没有品尝,直接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食道一路烧下去,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烙过一遍。就在这阵灼痛中,他开口了。“孽缘已成,无可避免。”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个早已写定的结局。我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杯中的茶水晃了出来,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在我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孽缘……他早就说过的……原来真的躲不掉吗……
钟离先生像是没有看到我的失态,他从宽大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桌上,推到我面前。信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四角已经磨损。我盯着那个信封,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的末端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
“你自己看。”
我的手指有些僵硬。信封没有封口,我轻易地就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那不是什么信件,而是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官方文书。我展开它,那上面陌生的文字和徽记,让我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一份枫丹的国籍证明,上面还有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化名,标注着一个普通的工匠身份。枫丹……一个遥远的、水的国度。一个我从没去过,也从没想过要去的地方。一个……没有她,也没有那个金发杂种的地方。
“你……!”我震惊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钟离,“你这是干什么?”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垂下,看着袅袅升起的茶烟,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在你将自己彻底焚毁之前,在你做出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他抬眼,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我此刻惊愕而痛苦的脸,“这是我能为你准备的,最后的退路。”
那份用不知名化名伪造的枫丹身份文书就摊在桌上,纸张的边缘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脆弱的光。我的手还残留着斧柄粗糙的触感和劈开硬木时的震动,但此刻,它们却只是无力地垂在腿上。退路。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不是没想过离开,但不是像个失败者一样,带着一份伪造的身份,逃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那不是退路,那是流放。
钟离先生看出了我眼神里的痛苦与不甘,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石珀色眼瞳,平静地倒映着我此刻的挣扎。“那个旅行者,”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口,“他那种无可避免的、沾花惹草的性子,终究会找到她头上来。”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以来用麻木和劳作来自我欺骗的伤口,将底下那血肉模糊的现实暴露无遗。
契约!我们有婚约!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脑子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我猛地抬起头,嘴巴张开,几乎就要将这份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仗吼出来。那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联系!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定下的,是她用自己堂主的信物亲自确认过的!那个金发的杂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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