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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我把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那股未出口的愤懑像一团火,在我的胸腔里横冲直撞,最后却只能化作一阵无力的苦涩。跟钟离先生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见证过比这份婚约更古老、更牢不可破的契约的诞生与湮灭。我的这点挣扎,在他眼里,或许连一片飘落的树叶都算不上。
他似乎毫不在意我吞回去的话,只是撇了一眼那份枫丹文书,仿佛在说,你唯一的选择就在这里。他继续用他那平稳得近乎冷酷的声音说道:“我以后,还会在别的国家碰见他。”这句话没头没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他自己?“但是,你不用担心。”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至于你、她,还有那个旅行者之间结下的这段孽缘,”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最后,我会出手解决。”
这句话的分量,远比我扛过的任何一口棺材都要沉重。我会出手解决。他没有说怎么解决,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解决。他只是给出了一个承诺,一个来自他这位深不可测的客卿的承诺。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仿佛由岩石雕琢而成的脸,心中的那团邪火,那股酸涩的嫉妒,那份不甘与愤怒,竟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抚平了。说来也怪,明明他预言了一个更混乱的未来,明明他承认了这份“孽缘”的无可避免,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暴风雨来临前,突然进入了风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异常安静。
我不再去想那个旅行者和胡桃、和刻晴、和香菱之间那些让我不得劲儿的破事。我也不再纠结于那张婚约到底还算不算数。钟离先生说他会解决。这就够了。他是往生堂的客卿,是一个连胡桃都要敬上三分的人。他的承诺,比任何契约都更让我感到安心。那是一种盲目的,却又无比真实的信任。
“你只需要等待事情的发展。”他放下了茶杯,做了最后的总结。我点了点头,站起身,对着他微微躬了躬身。我没有再看桌上那份枫丹的身份证明,也没有说任何感谢或道别的话。我只是转身,走出了书房,回到了我那间狭窄的偏房。
很奇怪,一直折磨着我的那种燥热和烦闷消失了,身体虽然依旧疲惫,但精神上却有了一种久违的松弛感。我躺在硬板床上,没有再像往常一样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是我来到往生堂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钟离先生那番话带来的平静,像一层脆弱的薄冰,在璃月港夏日午后那足以将石板路都烤得发软的毒日头下,仅仅维持了几天。几天后的这个下午,我正赤着上身,在往生堂后院的角落里,用一块浸了水的粗麻布擦拭一口刚刚完工的楠木棺材。空气里全是檀香、木屑和被太阳晒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头昏脑胀的气味。
我享受这种感觉,汗水顺着我的脊椎沟壑往下淌,痒痒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重复的劳作而感到酸胀,这种纯粹的肉体疲惫,能让我暂时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那张枫丹的身份文书,被我塞在了床板底下最深的角落里。我看不见它,就像我可以假装钟离先生口中的“孽缘”和“退路”都不存在一样。
就在这时,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像两滴滴进清油里的水,突兀地出现在了院门口。是那个金发的旅行者,和他那个总是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白色小东西。他穿得还算得体,但那种属于冒险家的、风尘仆仆的气质,与往生堂这片迎来送往、讲究肃穆规矩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的出现,打破了院子里只有蝉鸣和我的擦拭声的寂静,也瞬间点燃了我心底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邪火。他还真敢来。他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万民堂的后厨吗?还是萍姥姥的茶摊? 那股被钟离先生用几句话安抚下去的、混杂着嫉妒和占有欲的烦闷感,成倍地翻涌了上来,堵在我的胸口,又闷又胀。
“你好,请问胡堂主在吗?”他开口,声音倒是客客气气的,脸上也挂着那种很能博取人好感的、礼貌的微笑。他那个飞行小东西则好奇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大声嚷嚷道:“哇!这个人的肌肉好结实啊!比岩石史莱姆还硬的样子!”
胡桃正好一早就被一个大客户请出去了,说是要亲自去挑选墓地的风水。我直起身,把手里的麻布往旁边的水桶里一扔,溅起一串水花。我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斜着眼,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我打心底里厌恶的男人。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听出我的不耐烦。
“不在。”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转过身,拿起另一块干布,继续擦拭那口光滑的棺材,仿佛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和这块木头。
那个飞行小东西似乎对我这种态度很不满意,还想说什么,却被那个旅行者抬手制止了。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客气的样子,对我微微躬了躬身:“打扰了,那我们自己去找找看。”说完,他便带着那个白色小东西转身离开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礼貌得让我更加心烦。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我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烦闷感攫住了我。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我,或者说,即将离开我。那不是具体的人或物,而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是那份被乾坤泰卦帽压住的婚约所带来的、虚假的稳定感?还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她之间那种虽然别扭但仍在缓慢发酵的、畸形的关系?
我明白,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提醒我,我为自己构建的这个狭小的、只有劳作和债务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他就像是一阵风,随时能把胡桃这只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蝴蝶,从我这块固执的木头身边吹走,吹向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我明白这种感觉,我明白他会把她带走,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我攥紧拳头,那枚黄铜钥匙在我怀里硌得我生疼。因为它。因为我还欠着债。因为我只是个靠力气换饭吃的债务人,一个连清偿过去都做不到的废人。债务人的身份,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枷锁,它让我没资格去质问,没资格去挽留,甚至没资格去表达我的愤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擦拭这口棺材,直到它光可鉴人,然后等待下一口棺材的到来。
我没去问,也没人会主动告诉我。我只知道,在那天那个金发旅行者和他的飞行宠物来过之后没多久,胡桃就和他们一起消失了。堂里的伙计们在私下里窃窃私语,说是无妄坡那边有些“不干净”的事情,有个叫小九的孩子的魂魄走失了,胡桃是带着那位“英雄先生”去处理“专业对口”的业务。无妄坡。又是那个地方。上一次,是我把她从那里扛回来的;这一次,是另一个男人陪着她去。这个认知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扎在我心里,不深,但持续地、钝钝地疼着。
但我没有像前几天那样,需要靠劈柴来发泄。钟离先生的话,像一层厚厚的冰,将我心头那团邪火给冻住了。孽缘已成,无可避免。等待事情的发展。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几句话,像是在念诵某种能让我保持清醒的经文。
那个晚上,我没有去院子里举石锁,也没有去劈柴。我反锁了自己偏房的门,点亮了那盏昏暗的豆油灯。灯火在四壁投下我被拉得变形的、巨大的影子。我从床板底下,翻出了那本钟离先生给我用来练字的账本,又从那个我藏着所有家当的破木箱里,拿出了装着那枚黄铜钥匙的钱袋。
我把所有摩拉都倒在了床上,一枚一枚地数清。然后,我摊开账本,拿起那支对我来说依旧有些纤细的毛笔,开始计算。我的手在握笔时还是有些笨拙,写出的数字歪歪扭扭,像一群喝醉了酒的丘丘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数字,能让我感到一种虚假但必要的掌控感。
我先算欠款。白术先生那里的药费,是一笔天文数字。胡桃虽然没给过我明细,但我根据在不卜庐住的天数和那些药汤的苦涩程度,大致估算了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心惊肉跳的数额。然后是我的“工钱”。我在往生堂干活,没有固定的薪水,胡桃只是偶尔会塞给我一些摩拉,美其名曰“零花钱”。
更多的时候,我的劳作被直接用来抵扣那笔债务。扛一口棺材算多少,劈一天柴算多少,这些都没有明码标价,全凭她那张嘴。我只能根据璃月港苦力的普遍市价,给自己定了一个极低的、绝不会让她有理由反驳的价格。我像一个最苛刻的账房先生,一笔一笔地计算着我这两年来的收入与支出。灯火摇曳,我的影子也随之摇晃,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算到一半,我的笔尖顿住了。我突然想起了钟离先生给我的那个信封,那份枫丹的身份证明。最后的退路。 那就不能只算欠款了。我翻开新的一页,重新在上面写下“路费”两个字。从璃月港到枫丹,路途遥远,需要乘船,需要打点,需要安家的费用。这是一笔比药费更庞大的开销。
我对枫丹一无所知,只能根据那些从码头水手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估算一个大概的数字。船票,至少要这个数。到了那边要租房子,要吃饭,要买工具……我那个身份是工匠,总得有套吃饭的家伙。 数字在纸上越积越多,像一座我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大山。但我没有感到绝望。恰恰相反,当这些模糊的焦虑变成一个个可以计算的数字时,我的心里反而踏实了下来。
我一直算到后半夜,直到灯油快要耗尽,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我终于在账本的最后一页,用颤抖的笔触,写下了一个最终的结论。大概还需要一年。一年时间,如果我像现在这样拼命干活,省下每一个铜板,我就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并且攒够去往那个遥远水乡的路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清晰的、触手可及的期限。
我放下笔,吹灭了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我摸索着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远处无妄坡的方向,依旧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和那个金发的英雄,并肩行走在那些飘忽的鬼火之间?是不是正对他讲述着那些我永远也听不懂的、关于生死边界的秘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钟离先生说得对,我只需要等待。等着故事发展到他出手的那一刻,或者,等着我攒够这张船票,自己提前退场。 我靠在窗框上,任由清晨冰凉的微风吹拂着我熬了一夜后有些发烫的脸。这一刻,我的心里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从无妄坡回来后,人就像是换了个魂。不对,魂还是那个魂,只是魂里面装的东西,被那个金发的旅行者给换掉了。她依旧叫我“木头”,但那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味道彻底变了。以前,那更像是一种带着亲昵的、独属于她的嘲弄,像是一只猫用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你一下;现在,那两个字变得又轻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说完就随风散了,不留一点余温。
她看我的眼神也变了。那双绯红色的眼瞳,过去总会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不放过我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而现在,她的目光能轻易地穿过我,落在我身后更远的地方,仿佛我只是一块和院子里那块石锁没什么区别的、碍事的物件。冷淡。这两个字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那更像是一种……剥离。她正在从我身上,将某种曾经紧密相连的东西,一层一层地剥下去。
不过想想也是,我有什么资格抱怨?那个男人,那个所谓的英雄,他走过蒙德的风,踏过璃月的岩,见识过我这辈子连在书里都看不到的风景。他能和仙人并肩作战,能让七星另眼相看,能轻易地俘获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的芳心。
他就像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会发光的太阳,而我,只是一块在往生堂最阴暗的角落里,长满了青苔的石头。石头怎么能指望蝴蝶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蝴蝶看到了更广阔的花园,自然会飞走。她看他的眼神,跟看我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是发现新大陆的眼神,是找到一个能和她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去探索未知世界的同类的眼神。
而我呢?我只会扛棺材,我只会劈柴,我的世界只有往生堂这个四方院子这么大。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在院子里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排新送来的柏木棺材,手里的抹布浸透了冷水,擦在光滑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这声音能让我静下心来。我需要这种冷静。
我给自己划了一条底线,一条用自尊和仅存的一点可笑的占有欲编织成的、脆弱的底线。只要他们不走到最后一步,只要那个金发杂种的手还没伸进她的衣服里,只要我没亲眼看见她在他身下扭动呻吟,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可以忍受她提起他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可以无视她看他时那亮得灼人的眼神,我甚至可以装作没闻到她从外面回来时,身上沾染上的那股不属于往生堂的、属于冒险和另一个男人的味道。我就当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我就盯着我账本上那个数字,那个代表着自由和“退路”的数字。等我攒够了钱,还清了那笔该死的债,我就立刻从这个地方消失。
去他妈的婚约!那张破纸,现在对我来说,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最恶毒的嘲讽。它提醒着我,我曾经有机会得到什么,而现在,我又将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指缝里溜走。所以,我比以前更卖力地干活了。堂里所有最重、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活,我都抢着干。我需要用汗水把脑把脑袋搞糊涂,这样子我才能够暂时忘记这一切。
最后一年的时间,过得比之前任何一年都慢,也比任何一年都快。慢,是因为每一天都像是在滚烫的铁板上行走,胸口里那股邪火被我用理智的冰块死死压着,冰与火的交锋让我备受煎熬;快,是因为我账本上那个代表“自由”的数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终点。
我床板底下那份枫丹的身份文书,被我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它是我沉默的退路,是我在无数个被嫉妒和不甘啃噬的夜晚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几乎能闻到遥远的水之国那潮湿、清冷的空气了,那将是洗去我身上这股永远也散不去的、混合着檀香与汗臭的往生堂味道的唯一解药。
她和那个金发英雄的关系,已经亲近到了整个璃月港都习以为常的地步。他们会一同出现在万民堂,香菱会笑嘻嘻地给他们端上最大份的拿手好菜;他们会一同出现在玉京台,和七星的秘书们商讨着某些我永远也听不懂的、关于提瓦特未来的大事。而我,只是这一切的背景板。一个在后院默默劈柴的,一个在停灵间擦拭棺木的,一个浑身散发着死人气息的,阴沉的背景板。
胡桃对我,已经连“木头”都懒得叫了。她只是在需要我搬运重物时,才会用那种平淡得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喊一声我的名字,“周中”。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就像是在叫一件工具。我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我的脸就是一块真正的、不会有任何表情的木头。我只是在心里默数着:还差三千零七十二个摩拉。还差一千一百二十个摩拉。还差……七百五十个。就快了。我就快可以滚了。
突破我那条可笑底线的导火索,是一件衣服。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穿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我刚刚将最后一笔工钱,几枚沉甸甸的摩拉,揣进怀里。够了。所有的账都平了。我甚至还多出了一笔足够我在枫丹买一套像样工匠工具的钱。我应该感到高兴,感到解脱。但我的心,却像一块被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就在我准备回房收拾我那点可怜的行李时,她出现了。她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像一只真正破茧而出的、色彩斑斓的蝴蝶。
她没有穿那身我看了无数遍的、代表着往生堂堂主身份的黑红色繁复礼服。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短裙,裙摆上是红色与白色的拼搭,随着她的走动,红色裙摆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般轻轻晃动。她把那顶乾坤泰卦帽留在了屋里,而是选择戴上了一顶枫丹特色的帽子,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衬得她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更是明艳得不可方物。她化了淡妆,眼角那抹熟悉的红色比平时更深了一些,嘴唇上那点水润的殷红,像一颗沾着露水的樱桃。
她没有看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像是小女孩在等待心上人时的那种期待与羞涩交织的光芒。她站在院子中央,轻轻地转了一圈,裙摆飞扬。她真好看。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胡堂主,只是一个好看的、普通的十六七岁的女孩。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另一个更尖锐、更残酷的现实给刺穿了。
她不是穿给我看的。她这身打扮,这份喜悦,这份期待,都不是给我的。她在等他。那个金发的英雄。果不其然,院门口传来了那个我最熟悉也最痛恨的脚步声。那个杂种来了。胡桃脸上的光芒瞬间被点亮,她像一只小鸟一样,提着裙摆,迎了上去。“好看吗?”她问,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丝的撒娇意味,“这是我照着枫丹那边最新的式样,让裁缝铺新做的!”
“很好看。”那个杂种笑着说,他的声音温和而真诚,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流连,“很适合你。”
凭什么!
就这一瞬间,我用了一整年时间筑起的那道名为“理智”和“忍耐”的堤坝,轰然决堤。凭什么!凭什么我在这里像头牲口一样扛着棺材、劈着柴火,用我所有的力气和尊严去偿还那笔所谓的债务,而你却可以心安理得地穿着新衣服,去取悦另一个男人?!凭什么我把你从那个鬼地方背回来,换来的却是你日复一日的冷淡和无视?!凭什么那张婚约,那顶帽子,那一切的一切,在你眼里就他妈是个笑话?!
那股被压抑了一年多的、混杂着嫉妒、不甘、屈辱和暴怒的邪火,像火山一样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我感觉我的眼珠子都红了,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地奔流,发出咆哮的声音。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的老茧里,几乎要刺出血来。我死死地盯着那对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登对的男女,盯着她脸上那幸福刺眼的笑容,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
我拳头里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厚茧里,刺破了皮肤,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开始往外渗。但我不觉得疼。我的整个世界,都被那片刺眼的绯红色裙摆和那个男人温和的笑容给填满了。一股滚烫的、带着硫磺味道的岩浆顺着我的脊椎直冲头顶,视野的边缘开始发红,耳边是血液奔流的巨大轰鸣声。
我想冲上去,想抓住那个杂种的衣领,想用我这双只配扛棺材的手,把他那张该死的笑脸砸个稀巴烂。我想质问她,凭什么,凭什么我在这里活得像条狗,而她却可以心安理得地为另一个男人盛装打扮。但是,我忍住了。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在冲出胸腔的前一刻,被一块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给死死地堵了回去。
我是什么?我是打工的。她是什么?她是老板。这个念头,像一桶从绝云间顶上倒下来的、混着冰碴子的冷水,瞬间将我所有的怒火浇灭,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狼藉的灰烬。是啊,老板想穿什么衣服给谁看,需要经过打工仔的同意吗?我凭什么愤怒?就凭那张被她自己当成玩笑的婚约?还是凭我一厢情愿的、可笑的付出?我慢慢松开拳头,手心一片黏腻。我甚至没去擦,只是低着头,让那双碍眼的男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最近的璃月港很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不是帝君驾崩时那种全城戒严的紧张,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恐慌。经常有传闻,说城郊的农夫在田里挖出了黑色的、黏糊糊的根系,那些东西会动,甚至会缠住人的脚踝。还有人说,夜里能听到地底下传来沉闷的、像是巨物翻身一样的响动。
前几天,我跟着仪倌去轻策庄收殓一具尸体,那是个被从地里钻出来的深渊怪物活活咬死的矿工。他的尸体扭曲得不成样子,脸上还凝固着极度的恐惧。整个璃月,就像一个生了病的巨人,皮肤上开始溃烂流脓,而我们这些生活在皮肤上的人,随时可能被那些从血肉里钻出来的病菌给吞噬。这本该是让人不安的事,但我却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原来这个世界,也跟我一样,烂到了根子里。
就在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我想起了一件事。大概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我干完活,路过钟离先生的书房,看到里面还亮着灯。我本想直接走过,却听到了胡桃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时的轻快,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的疲惫。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像个卑劣的小偷一样,贴在门缝边偷听。我听到钟离先生用他那古井无波的声音说:“地脉的侵蚀在加速,如果不加以抑制,后果不堪设想。”
胡桃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她轻声说:“最坏的情况……是不是也得像我爹那样?”里面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他们已经发现了我。最后,钟离先生只是叹了口气:“那是最后的手段。堂主,不必过早忧虑。”我当时就离开了,那段对话像一块石头沉在我心里。以血肉修补地脉。我曾亲眼见过她差点死在无妄坡,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个时候,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后怕和心悸。
但是现在,当我再次回想起那段对话,回想起她可能要面对的、和她父亲一样的宿命时,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那张穿着新裙子、对着别人巧笑嫣然的脸,和那具可能会为了修复地脉而变得冰冷僵硬的躯体,在我脑海里重叠在了一起。我可能以前会关心,会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不顾一切地再次冲进那个鬼地方。
但现在……我只是在心里轻轻地“哦”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她作为往生堂堂主的责任,是她守护璃月的宿命。就像我,我的宿命就是扛棺材,劈柴,然后攒够钱,滚蛋。 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不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着血和污泥的手。与我何干?
距离我那笔荒唐的债务彻底清零,只剩下最后十天。璃月港的空气里已经开始弥漫起海灯节的味道,一种混合着硝石、纸张和糯米甜香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傍晚,我拖着一身疲惫从码头回来,怀里揣着今天出去打零工赚到的几十个摩拉,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粗布衣服,贴着我发烫的皮肤。
我走过绯云坡,看着家家户户的窗棂上挂起的霄灯,那些灯火明明灭灭,像一个个遥远而温暖的梦,但没有一个属于我。我的梦,在床板底下那份用油纸包着的枫丹文书里。还差十天。这个念头像一根绳子,吊着我这具快要散架的躯壳,让我还能一步步走回往生堂这个我既熟悉又憎恶的地方。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然后,我看到了他们。就在院子中央,就在那棵我每天劈柴都会看到的树下。她搂着他。不是那种朋友间的拥抱,她的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双臂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像一株拼命缠绕着大树的藤。
而他,那个金发的杂种,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另一只手则插在她那头暗红色柔顺的长发里。他的姿态从容而熟练,像是在安抚一只属于他的、温顺的宠物猫。我像个幽灵一样,僵硬地站在院门口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忘了。
我的听力一向很好,这是在码头那种嘈杂环境中练出来的。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我熟悉的、带着轻快和狡黠的腔调,而是变得又软又黏,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我很快……就要去地脉深处了。”她在他怀里闷闷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次,可能……可能就回不来了……我不想……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地脉深处。果然。她要去赴死了。她要把自己像她爹一样,填进那个无底洞里。所以,这就是她的“遗愿”吗? 我感觉自己的胃里像是被灌了一块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又拍了拍她的背。然后,她抬起头,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两个交叠在一起的、模糊的影子。再然后,她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她的房间。那扇我从未踏足过的、只属于往生堂堂主的房门,就这么在我面前,为另一个男人打开了。
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将我心底最后一点可笑的期盼砸得粉碎。 她的房间……里面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她身上一样,有股梅花和安魂香混合的味道?她的床……是什么样的?他现在就要躺上去了,躺在我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地方。 我的身体很冷,但血液却在疯狂地燃烧。
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我的世界被压缩成了一扇紧闭的门。我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等待着那最后一把,也是最致命的一把刀落下。然后,我听到了。最初是压抑的、细碎的布料摩擦声,然后是她的一声短促的、像是混合着痛苦与快感的抽气。
紧接着,那个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那扇薄薄的木门。那不是简单的、无意义的呻吟,而是一声悠长的、带着哭腔的、婉转的吟哦,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柔媚入骨的声调,清晰地喊出了那个杂种的名字,尾音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一并吐出来。“啊……空……再……再深一点……把你的东西……全都……全都灌进来……填满我……让我在去死之前……好好尝尝做女人的味道……啊啊啊……”
轰!我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在听到她喊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彻底崩断了。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念头化作一头黑色的、狰狞的野兽,在我体内疯狂地咆哮,冲撞。一股毁灭性的怒火从我脚底直冲天灵盖,我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杀了他们。杀了那对狗男女。把他们的血肉都剁碎,混在一起,塞进同一口棺材里,然后扔进无妄坡最深的乱葬岗里!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诱人。我握紧了拳头,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甚至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手已经摸向了院子里那把用来劈柴的、锋利的斧头。
那冰冷坚硬的斧柄,已经贴上了我汗湿的、因为愤怒而滚烫的手心。那上面还残留着我劈开无数木柴时留下的凹痕,完美地契合着我的指节。我只需要再用一点力,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把这把沾满了木屑和汗水的工具,变成一件沾满鲜血和脑浆的凶器。那扇薄薄的木门,在我眼里已经不成其为阻碍。我可以把它劈开,就像劈开院子里任何一块铁木一样,然后冲进去,在那张他们正在玷污的床上,终结这所有的一切。
就在我肌肉绷紧,即将爆发出毁灭性力量的那一刹那,一只手,一只带着玉石般微凉触感、却沉重得如同山岳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全身的力气,那股由嫉妒和屈辱催生出来的、足以掀翻整个院子的狂暴力量,在这只手下,竟然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瞬间泄得无影无踪。我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是钟离先生。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无声无息,像个真正的鬼魂。他没有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只是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仿佛蕴含着千年时光的石珀色眼瞳看着我。“走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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